“赵先生,你去跟我爹说,我已经再三想过了,请我爹放心,”安阳小姐倒是不急不忙,“刘舆明会来接我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随时都会来的。”依旧低着头,看着沿阶下的滴水沟。有好些树叶,还没完全黄转,就落进了滴水沟里。
“安老板说了,请四小姐再三思量。”
“赵先生,你尽管去跟我爹说,请他及早开拔,莫要误了日程。”
赵先生转身想走,见安阳小姐好像还有话要说,连忙止住。安阳小姐却摆了摆手。赵先生这才走了,转眼就在浓雾里隐身不见了。
从清早到傍晚,安阳小姐不知多少次登上安家大宅的堂楼,从四周窗户向外瞭望。等人的心情大致一样,大家都有体会,总想早点看到要等的人,哪怕只提前几分钟也好。为了讲安阳小姐等人这件事,我也登上了安家大宅的堂楼,安阳小姐本人当年怎么也想不到吧?
安阳小姐后来说,这一年的多半日子,全家过得很不安稳。大哥在南京做事,早在三月份就给父亲来信,要父亲“从长计议,早作安排”。到了五月,省城解放(当时不叫解放,叫失守),之后大哥与家里音信隔绝,消息全无。直到十一月初,才有书函一封从福建辗转而来,催促父亲莫患得失,莫失时机。无奈父亲平生经营,都置了房产和田地,有一整条南大街呢,城外还有近两百亩良田,带也带不走,因而去意彷徨,莫衷一是。接近新历过年,终究仓促定了主意要走。这天清早,全家拾掇好了细软,去大港乘船。我查了一下,这一天离县城解放不到十天。
安阳小姐是决计要等到刘舆明以后才走。他们才结婚不久。
“四小姐,安老板叫我来说,这就启程了,请四小姐不必相送,”赵先生又从雾里现出身来,“安老板还嘱咐四小姐,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比合家团聚人多势众,荒乱年份,更不比太平岁月,凡事务必处处小心。尽管时候不长,也须关门落锁,在家静候,切忌抛头露面,惹了是非。”
“赵先生,你去跟我爹说,爹吩咐的事,我都铭记在心,请我爹放心行走,顺风顺水。”安阳小姐说。
“那好,请四小姐随我来,我给四小姐指示如何关门落锁。”赵先生走在前面,安阳小姐走在后面;赵先生的两个肩膀怎么也端不平,一边的臂膀几乎擦到了檐廊的墙壁;他小心翼翼地侧过来一些身体,用眼角的余光照看着安阳小姐;赵先生说:“四小姐自小在大宅里长大,恐怕从没留意过这大宅里究竟有多少门。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连我也不清楚。不过四小姐不必管开在大宅里面的门,只须管住通向大宅外面的五道大门、两道小门就是。
“五道大门门闩很重,须壮劳力才勉强使得动,四小姐恐怕难办。不过五道大门四小姐也不必管了,都已经闩妥当了,尽管让它闩着。大队人马一走,少了往来,两道小门足够出入。
“就是这里,出去是河埠头。还有一道小门出去是南大街,在前厅那边,四小姐知道的。”来自河面的雾气一阵阵往门里涌,靠岸停泊了一长溜木头船,看不太分明,船工在喊号起锚,倒听得很清楚;赵先生拿过边上的门闩,栓在门闩上的铁链哗哗直响(这里民居讲究用一根铁链将门闩栓在墙上,安家大宅如今虽已摇摇欲坠,门闩却历经变故,无一缺少,就靠了有铁链栓着);赵先生说:“四小姐看明白了,这样闩的。”
赵先生站在门里边,要安阳小姐卸了门闩,照样闩一遍。安阳小姐做到了。赵先生卸了门闩,开门出去,要安阳小姐一个人在门里边,再照样闩一遍。安阳小姐也做到了。
“四小姐,前厅那边的小门,也一样闩法,”赵先生在门外说,“四小姐,就此别过了,保重。”
我在安家大宅的堂楼上,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眼前是窗户,窗门洞开。我看到了南方。南方在窗户下面的庭院里。庭院外面还是庭院,再出去就是南大街,还是南方。
南大街在县城所处的商业地位,已是今非昔比。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南大街还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但此后,越来越快地衰落了,二三十年间,县城商业中心整整向东移了两条街。南大街成了菜市场,白天还闹猛,天不亮就人头攒动,人声嘈杂,一到晚上,人群一散而空,满地狼藉。解放后安家大宅充了公房,陆陆续续住进了三十多户人家,有姓黄的,姓薛的,姓米的,姓商的,等等,也有姓安的,居然还有姓都的(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听说过),少说也有二百来号人。有人在大宅里出生,有人在大宅里死去。突然,在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忙不迭地搬走了。南大街要拆迁改造了。安家大宅的残垣断壁上,一夜之间被号满了歪歪斜斜的“拆”字。用白油漆写的,从起首一笔到收尾一笔,笔划粗细、着色浓淡相差很大。浓的地方,油漆顺着墙壁往下滴,好像还在继续滴,其实已经干了好几天——我像安阳小姐一样,听到了安家大宅前所未有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