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浙闽两省设一个总督府在仁和,也就是以前的临安,现在的杭州。两省的总督等于现在的大区首长,是地方上最高最大的军政长官。当时浙闽总督姓胡名宗宪,此人后升兵部尚书,因是严嵩党羽下狱而死。
这位胡宗宪大人仗着自己是封疆大吏御史钦差,在浙闽一带横行霸道,一手遮天,贪赃枉法,勒索受贿,造得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他先后娶了九个妻妾,三妻六妾好不容易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他这儿子娇到什么程度?哇啦一声落地儿就十八个奶妈子伺候着。一家人拿他当眼珠儿似的,那真是头顶着怕吓着,嘴含着怕化了,手拎着怕打了,怀揣着怕轧(压)了,也就差着没砍块祖宗板儿供起来了。到二十岁上,这位贵公子可就娇惯成了,可以说是好事找不着他,坏事跑不了他,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所不好。特别是一见着好看的姑娘媳妇,说啥也迈不动步,死皮赖脸地往前凑合,轻则当面调戏一顿,重则命家丁拉回去,他玩够了之后一脚踢开。所以姑娘媳妇们都好拿他发毒誓:“我要如何如何,让我出门遇上胡公子。”可见这位胡公子坏到什么程度了。整个仁和城的名胜,胡公子不知玩了多少遭,早就玩腻了。这天他的亲信小都管给他出了个招儿:“哎?公子爷,这仁和城没啥可玩的了,咱何不到其它府县遛达遛达?凭老爷的势力,咱爷们儿到哪儿,他不得像对他家亲娘老子那么侍奉咱们?送礼的进贡的,哪也不会少了,这样,咱们一是玩了,二又得了,这叫一箭双雕呀!”胡公子一听可乐坏了,他那张狼嘴差点儿没咧到耳根子后边去。他拍拍小都管的肩膀头:“好,你小子有道眼,咱们就来他个一箭双雕!”说着一声令下,家丁备马,胡公子带领着众家丁出了城。一路上他领着人马走州串县,游花逛景不提。单说那些地方官员,一听说胡公子到来,远接近送,大摆酒宴,厚礼相敬,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为了啥?为了讨好这位花花公子,好让他在他老子总督面前给美言几句,提拔提拔呗!这位胡公子也就见钱眼开,忘乎所以,大包大揽到处招摇撞骗。他两个半月,共走了九州二十三个县。不用说金银珠宝得了多少,光车拉马驮把牲口就累趴下三四匹。这一日他领人来到了严州府淳安县,小都管说:“公子,这淳安县可和其它的州县不同。”胡公子问:“有什么不同?”小都管说:“这淳安县的县令叫海瑞,老百姓都叫他海大青天,他一向都不行贿受贿,在他眼皮底下甭说捞油水,弄不好还要措灾惹祸哪!”胡公子鼠眼一眯:“胡说!什么晴天阴天的,他姓海的不过是一个七品县令,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儿,见了我堂堂浙闽总督的公子,他敢慢待?哼!他绝对不敢!看着吧,他保险得当王爷敬奉!”小都管一听,捂着嘴嘿嘿一笑,暗自嘀咕:“真能吹牛皮,保险当王爷敬奉?不好说。海瑞可不同别人,到时候看吧。”胡公子瞪了小都管一眼,说:“你小子不快快赶路,叨什么鬼?”小都管没敢再说什么,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胡公子“刷”地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看!我爸爸给严州府写有亲笔书信,这白纸黑字大红官印儿不是假的,他海老儿敢慢待于我,那他可是旗杆上插鸡毛——好大个掸(胆)子。”说完将书信揣进袍袖,一扬马鞭:“快,我肚子饿了,赶快进城!”众家丁蜂拥而进。这时,突然有个家丁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公子爷快看,对面那一男一女,女的长得可真不错呀!”胡公子马上抬头一看,果然见对面走来一个俊俏的佳人,她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这么说吧,胡公子所见到过的女子成百上千,像今天所遇到的,还真找不出一个像她这么漂亮的。胡公子看的两眼发直,呆若木鸡。再说对面来的这一男一女,男的岁数小,女的岁数大,看样子像是姐弟俩。对啦!一点不错。他们正是一母所生,男的叫李双喜,女的叫李秀枝,祖居江西彭泽。有人问了:江西彭泽离淳安县有千里之遥,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事情是这样:因彭泽连年水患,民不聊生,李家姐弟有一姨母住在仁和。因此,远来投亲。李家姐弟二人正走着,见对面来了一群人马。为首一人坐在马上,衣冠华丽,耀武扬威,不用说是个有钱人家的阔少;其余的人,大多是獐眉鼠眼,不像是些善良之辈。那马上的阔少,长着一对二尺钩子的眼睛,搭住李秀枝就不放,简直都是要搭到肉里了。李秀枝捅了捅弟弟双喜:“兄弟,你看对面那些人贼眉鼠眼,不像是些好东西,咱们别招灾惹祸,赶紧绕道走吧!”李双喜答应一声,姐弟二人避开抄小路刚要走去,这边胡公子一声吆喝:“快!别让美人跑了,给我追!”众家丁扬鞭打马追了上去。李家姐弟一见对面那伙人追来了,知道人跑不过马,干脆站着不动了。秀枝暗想:“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量他们不敢胡为。”胡公子一见美人站下高兴极了,急忙勒马来到近前;下了马,嘻皮笑脸迎着秀枝姑娘,油腔滑调地说:“姑娘!你长得太迷人了,见了你我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你也许还不认识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浙闽总督的儿子,我九个妈就生我这一个,是人都疼爱我。说句实在的,就凭我家这门市头儿,上赶着提亲的有的是,哪天都得有个百八十的,可我一个也相不中。想不到今儿个我看到你,真是王八瞅绿豆算是对了眼啦!”说到这儿,自己一寻思走了嘴,成了自己骂自己,又急忙改口说:“看来你我前生有缘份,姑娘,跟我去吧!到我家你是享不尽荣华富贵呀!”李秀枝一听可气坏了,她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拉着双喜夺路就走,那些家丁忽地一下围了个严严实实。胡公子哈哈大笑:“小娘子!你是我笼里的小鸟了,看!这么多人你能跑得了吗?快跟我走吧!”说着伸手要拉秀枝,双喜上前拦阻,被家丁将他拽到一旁,胡公子一只手抓住秀枝不放,秀枝气得粉面通红,怒斥狂徒:“你家也有姐妹,为什么不去抢掠,晴天白日欺负我良家女子,你难道就不怕王法?”胡公子冷冷一笑,说道:“王法?什么叫王法?我爸爸掌着生杀大权,我要什么王法?你快跟我走吧!”说着伸出双臂要去抱秀枝,秀枝一闪身,举起右手,啪!给了他个大嘴巴子。胡公子挨了一巴掌,并没在意,他揉了揉脸,反而乐了:“打是稀罕,骂是爱。美人,你跟我走吧!”于是,他喝令家丁将秀枝拉走,众家丁一拥而上,踢开双喜,架着秀枝,扬长而去。胡公子一见佳人到手,翻身上马,刚要举鞭,双喜跑上去拉住不放,拼命喊着救人。胡公子举起手中鞭子,恶狠狠地抽打双喜,他越打,双喜越不松手,气得他一甩袍袖,唰地一下子掉出一封书信。双喜迷了眼睛,松开手一揉眼,胡公子这个狂徒也不知丢了书信,扬鞭打马而去。李双喜爬起来,哭喊着:“姐姐,姐姐……”他不顾一切又追了上去,这且不提。单说这严州府还有个出了名的耍钱鬼,大号叫贾茂春。因为他排行老三,加上他一生浪荡,人们都管他叫“浪三”。这一天浪三无精打采地走出了耍钱场,不用问准是又输了。怎么知道?因为他这个人有个特点,赢的时候唱唱咧咧,特别精神;输于的时候两眼发直,又呆又苶。今天这德性就属于又呆又苶的,所以认定他是输了,这浪三,兜里一个铜板没有,肚子里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肠子和肚子打架,叽啦咕啦乱响,加上熬了几宿夜,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正东摇西晃信马由缰地走着,见前边有一伙人正在抢一个年轻女子,他看骑马那个小子的霸道样,暗想:“这小子的老子一定是大官,不然谁敢大白天强抢民女?他刚想上前去打抱不平,又一琢磨:“不行,就我这个德性,又黑又瘦,去了骨头没有肉,动起手来,赌等着挨揍。我呀,干脆靠后。这小子想罢找一棵树,隐住了身子,眼看着那一伙人把个姑娘抢走了。等到一点影儿也看不见了,他才慢慢腾腾地从树后钻了出来。正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忽然发现前边道边儿上有个白纸口袋,他还以为是钞票呢,拿起一看才知道是一封书信。只见这信上边写着:“严州知府范秋桐开拆”。下边落款是:“钦差总督胡”。他漫不经心地把信顺手丢掉了,自言自语地说:“想我浪三,连日来赌运不佳,直输得当光卖尽,就像那大牤牛掉到井筒子里,实在扑腾不开啦,寻思这下子能拣点啥,结果是封臭信。”他回过头,照着信上吐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忙又把信拾了起来:“嗯,你还别说,这封信不是一般的信,说不定还真是生财之道哪。你看!那公子哥儿一定是个有财有势的人,这信肯定是他丢的,我要把信还给他,他一高兴,也许能够赏我两个。说实在的,人家手指叉巴落落的也够咱实实惠惠的喝几壶、打几个八圈儿了。”他主意一定,精神头也来了,把书信往怀里一揣,朝着胡公子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刚追几步,他又停下了,暗自叨咕说:“他那叫四条腿,我这是两条腿,加上好几顿没吃饭,能撵上人家那高头大马吗?恐怕不等撵上我就累趴下了。咳!没那份福啊!他叨咕到这儿,又把书信拿起来看了看:“严州?哎!严州离这儿不远,这信明明是胡总督写给严州知府范大老爷的,我把它送到严州,直接交给范知府,到那儿吃顿饭该是没有问题。弄好了还说不定会赏我二两银子哪。”这浪三就像穷汉子得了狗头金,他揣好书信,直奔严州而去。
淳安县令海瑞,这天处理完公务,回到后衙,正与夫人王氏在窗前写诗作画,要为老母七十大寿画一幅松鹤图。王氏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其作画,更为精彩。海大人看妻子画松鹤图,展案观看,不住称赞好画,王氏谦逊地说:“画得不好,请老爷多多指教。”海瑞手指画面:“这远处画的是青松古柏,白鹤翩翩,近处画的是孟母择邻、断机教子,真乃意境深远,妙笔生花呀!”王氏一听红着脸说道:“老爷过奖了,如不嫌,还请老爷题个字才好。”丫鬟急忙端过笔砚,海瑞悬腕挥毫,题上了“孟母遗范,松鹤延年”八个大字。王氏看了十分满意,在场的也都赞不绝口。夫妻俩刚刚把画挂好,老母谢氏从后堂走出来。这老人虽则年届古稀,身体却十分健康,耳不聋,眼不花。王氏急忙上前施礼:“啊,婆母,今逢您老七十大寿,只因为官人崇尚节俭,不便多买寿礼,媳妇作了一幅画图,略代寿幛,婆母请看,”谢氏抬头观看,不住点头:“嗯!画得太好了,难为你如此孝心。只是这八个字的赞语,实实担当不起呀!”王氏道:“慈母治家有方,教子有素,担当得起!”海瑞拿过一个蟠龙拐杖,恭恭敬敬递到母亲面前:“母亲,今逢你老七十大寿,孩儿我用园内曲竹做根蟠龙拐杖,请母亲笑纳。”谢氏按过拐杖,语重心长地说:“儿啊!自你来到淳安,将这园内翠竹,凡有痈肿拳曲的一概砍去,只留下正直参天之竹,愿你做人也要像那正直的竹子一样。”海瑞连连点头称是。正这时家人海安走上来:“禀老爷,驿丞何老爷求见。”海瑞闻听,忙请母亲回到后掌,然后扫袍整戴,叫了声:“请”!何驿丞上来,行礼已毕。这驿丞,也有叫县丞的,是帮助县令处理日常公务的人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县长的常务秘书。海瑞问道:“何驿丞,看你慌慌张张而来,有什么紧要公事吧?”驿丞说:“启禀大人,总督府胡公子即刻要来淳安。”海瑞闻听不以为然地说:“哎呀,我当什么大事,区区小事何必惊慌。”驿丞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哎呀!大人,这可不是小事呀!前站驿卒适才传来严州范知府口谕,说胡公子所到之处,一要鼓乐相迎,二要盛宴款待,三要礼物丰厚!”海瑞听罢仰天长叹:“咳!看如今嘉靖皇上不理朝政,朝中严嵩专权,直闹得贪污成风,贿赂公行。身居高位者有如胡总督之流,玩弄权柄,横行不法;范知府等辈,逢迎献媚,百般巴结。天下事都被这班人给闹坏了。”驿丞也颇有感触,他摇了摇头:“大人,据说胡公子常在浙闽两省闲游闲逛,所到之处三日一大宴,两日一小宴,美女陪伴,厚礼相赠,连尿壶都是银子做的,咱们一个小小的淳安县能得罪起他吗?”海瑞见驿丞胆小怕事,轻轻一笑,说:“何大人,我来问你,你是朝廷的馆驿,还是总督的私宅?”驿丞摆出一副可怜相:“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怕总督大人怪罪下来,咱们担待不起呀。”海瑞无私无畏地说道:“朝廷法度,岂能因人而异?”“哎!话虽如此,怎奈如今的风气,喜的是阿谀奉迎,馈送礼品;厌的是正直无私,廉洁奉公。那胡公子又是个惹事的行家,生祸的魔王,稍有不周,就会闹得鸡犬不宁。卑职丢官事小,恐怕于大人不利呀!”海瑞见驿丞如此软弱,十分生气,他大刀阔斧地说:“匡正世风,匹夫有责。本县岂能随波逐流。驿丞听着,胡公子要在馆驿下榻,不准铺张奢侈、违例接待,你要记下。”说罢一甩袍袖,愤然而去。何驿丞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