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2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怪人姓康名允义，祖籍葫芦湾，今居青隆镇。他出生于一个医药世家。其祖父创立了亦医亦商的经营模式。当时人们对青隆镇有着“青隆小镇子，家家有银子，一家没银子，旯旮里扫出几盆子”的说法，每天进进出出的银子哗哗如流水，康家祖先就不甘心当个穷医生，因此在镇上开了万亨祥药店，康老先生坐堂行医，顺手卖药，每年下来也能挣个一二百两银子。到了康允义父亲手上，将亦医亦商发挥到极致，兼做药材贩运，从甘肃、宁夏、内蒙收购枸杞、党参、黄芪、红芪、甘草等药材，装船运到青隆镇，再走陆路，由驼队运到晋中一带出售。药店雇了三个人专门跑生意，康老先生既作坐堂医生，又兼药店大掌柜，每年竟有近两千多两银子进账。康老先生在临终前对儿子说：“允义，你爹没有辜负祖上的希望，把药店办到今天，盈利颇丰，到你执掌以后，只准往前走，不准退缩。”允义说：“爹，当好医生才是咱的本行。钱咱不少了，你孙子手上也够用了，挣那么多钱干吗？”老父亲叹了一声：“我活了六十多，还没见过嫌钱多的人。咱们是生活在青隆镇，你要是只看病，穷兮兮的，人家多给点钱，那是施舍，那滋味是极不好受的。如今，咱们也经商挣钱，咱们还有他们没有的医技，这样他们就得另眼看待，你不觉得活得身展腰直吗？”
康允义考虑到父亲病重，就违心地点了点头。等父去世以后，他就决定收拾药店。以前在药店，他是二掌柜，已升任坐堂医生，最初父亲还审查药方，有时为一两味药争得面红耳赤，后来父亲就撒手不管，一心考虑生意了。他作为二掌柜，生意上的事也得管，常常是父亲动嘴，他动腿，一天到晚事不少，有那么多医药典籍，却没时间看。现在父亲过世了，他这样做，明显有违父命，于是他写了一篇告慰先人的祭文，一式两份，一份给父亲上坟时宣读之后烧了，另一份用小楷誊写，装裱成条幅，挂在祠堂壁上。祭文主要阐述了医术医德应为医家之根本，但康家的医业已被商化，重心偏移，本末倒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就是将康家祖传医业固本守元，相信父亲大人及列祖列宗们一定会点头地下，含笑九泉。倘使认为这样做有违祖业，他甘受惩罚，降灾降祸，一人承担。有了这篇祭文，心里稍感安定，就放手行动，将万亨祥药店给撤了，自已也退居宅舍，潜心读书，有些书他已看过，但还想看第二遍第三遍，有些书他还没看，更是如饥似渴般读。这就成了他在镇人心目中的第一怪：世间还有见了银子躲着走的人，扔掉每年两千多两白银，却龟缩宅舍闭门看书去了，这样的人还不够怪吗？加之他坐堂时用药也奇特，和他父亲及镇上其他医生都不大一样，两怪合一，怪人的称号便由此而出。
怪人康允义闭门读书整十年，凡找到的医药经典都读，有的读了多遍，该摘录的都摘录了，而且分门别类作了整理。在这十年苦读中，他都没到镇街上走过，只是每天傍晚到黄河滩散步，他家在镇东边，出门走几步就上了黄河滩。每逢这时，他就产生一种联想：黄河是一条自然河，从远古流来，流到现在，流向永远；《黄帝内经》也是一条河，一条生命的河，从远古流来，流到现在，也将流向永远。可惜不为人所知，甭说普通人，就是从医者中能有几人通晓？知其名不知其实的庸医多矣！每想到此，他就感到亢奋，有种抱负感使命感，这就成了他闭门苦读十年的动力。到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于是他就把大门墀头下原先砖雕的对联用木牌盖了，木牌上刻了一副新对联，字是用黑漆描过，非常醒目。上联是“药店陋室一样治病”，下联是“药香饭香疗效最香”，横披是“接诊不怠”。这就等于向全镇发出一个开诊信号，并在镇上立即有了反响，人们说，怪人康允义终于想起传家本领，隐居十年后，现在重出江湖了。
对联挂出的第三天，平时紧闭的大门双扇大开，表明正式开诊。康允义的确有点十年修炼重出江湖的架势，将父亲在时的客室做了诊室，而且精神状态极佳，正襟危坐于八仙桌的后面。装束也显得干净利落，脑后的辫子早剪掉了，并且剃成光头，一顶青缎瓜皮帽戴得更稳当而又周正。脸颊也刮过，唇上一圈短胡子，下颏也蓄了如一个小刷子似的山羊胡，给人的印象与十年前大不相同。开诊第一天无人登门，他也并不着急，捧着书阅读，读到精妙处就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而且是反复诵读几遍方才往下读去。读得累了，就端起那擦得光亮的黄铜水烟袋，咕噜噜咕噜噜吸上几袋，读吸交替进行，读得有滋有味，吸得也有滋有味。
第二天开始有人上门，来者是元义昌的东家兼大掌柜赵之善派来的一位伙计，叫李喜明。他说我没病呀，大掌柜说，只要有人就诊，医生必然开药，咱看他给你咋开药。李喜明就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了。一进门，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说：“身上难受，找先生看病来了。”康允义对这个十年之后第一位登门的病人极其看重，就说：“请坐吧。哪里不舒服，说具体点儿。”李喜明想了想说：“说不来，浑身上下都难受。”康允义问：“不舒服有多长时间了？”李喜明说：“有两三个月了吧。”康允义就望闻问切检查了一番，特别是号脉，左右手各号两次，然后说：“你五脏六腑均正常，没有什么病。”李喜明说：“那先生随便开剂药吧，回去好给大人交代。”康允义奇怪地瞧着李喜明，李喜明心虚，忙低了头说：“先生还是开个方吧。”康允义疑惑地朝李喜明瞧了好一阵，然后揭砚拔笔，用工整的小楷开了如下处方：“无病九钱，勿扰五钱，诚实为引，水煎服。”开好后一把推过去：“去吧！”李喜明知道处方是甚意思，但他得对大掌柜有个交代，所以拿了方子，如逃跑般走了。此后再没有人来。
第三天一开门，就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元亨通钱庄的东家兼大掌柜郭乃超，此人在青隆镇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他因病提前退位，让儿子接了班。康允义自然认识他，站起来说：“郭大掌柜光临敝处，有何见教？”郭乃超哈哈一笑：“康先生今天开诊治病，我自然是就诊来了。”康允义说：“请坐。大掌柜家资万贯，什么名医请不到，没想到竟来敝处就诊。”郭乃超说：“不错，本人不是见了银子躲着走的人，倒也挣下一份家产。现在退下来了，儿子说拿出两万两银子，一万两用于吃喝，凡是能买到的好东西，就派人出去采购。另外一万两用于治病，不能说遍请天下名医吧，省内名医还是可以请到的。可我想，守着康先生，为甚舍近求远呢？对不对？咱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请先生诊诊病吧。”康允义问：“你感觉怎么不舒服？多长时间了？”郭乃超说：“三年前夏末秋初的一天早上，突然关节疼痛，主要是膝关节，脚趾关节上，当时没在意，待疼痛渐渐加剧后，也服过不少药，没效果，直到今日，疼痛更甚，脚趾也歪了。这才认真起来，准备了一万两银子治病，就从你这里开始吧。”说罢，主动将胳膊搁到腕枕上去。康允义开始诊脉。诊完，伸手到铜盆温水里泡泡手，擦干，静坐少顷，又二次诊脉。诊完，又看舌苔，问了生活习惯及饮食嗜好等，末了说：“脉象玄数，舌淡黄而腻，是秋初气温转凉之时，感受风湿，脾湿滞运，遂行下注，湿热蕴郁，形成痹症。先没有在意，后治疗不当而无效，使痹毒沉伏愈深，毒性愈烈。照此下去，必然是卧床难起，后果不堪设想。”郭乃超问：“何为痹症？”康允义说：“是风寒湿形成的痹毒致关节肿痛的病变，《内经》称痹症，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叫历节病，也就是关节病。”郭乃超想了想问：“康先生以为这病是怎么得的？我从未受过风寒和潮湿呀。”康允义说：“其病因是多方面的，或秉赋不足，或调摄不慎，或嗜欲无节，渐致肝肾亏损，肝主筋，肾主骨，肝肾亏损，则无以充养筋骨，此为内因，风寒湿邪乘肝肾之虚而入，此为外邪，内外合邪，即成斯疾。不知我讲清没有？”郭乃超听不大懂，因而没有回答讲清没有，只是问：“这病能治吗？”康允义说：“此乃医家头疼之顽疾，但也不是不可治。病之初，好治，病之久，就得费点劲。你的病已有几年，但风邪湿毒还是可以控制，使其发展减缓，逐渐趋弱，最后可望彻底祛除。”郭乃超又问：“你准备怎么治，也就是用什么药？”康允义说：“我知道，郭东家今天是考敝人来了。我的回答恐怕不会让郭东家满意。郭东家财大气粗，拿出一万两银子治病，可我是医生，不讲银子，只讲疗效，一万两用不着，十几两足矣。”郭乃超吃惊了：“噢，十几两！你用什么药？”康允义说：“药性相同的药很多很多，不同的医生会选用不同的药，我将按滋肝补肾、祛风除湿、活血化淤、补脾益气几个方面用药，如牛膝、地龙、黄拍、赤茯苓、白芍、乌梢蛇、薏苡仁、附子、细辛……大约会用到三十余味。”郭乃超问：“用这么些草药就能治我的病？”康允义说：“别小看这些草药，在医生的手下，这些草药将按君、臣、佐、使组合，就会有奇特的疗效。当然何为君，何为臣，何为佐，何为使，这是要费一番思索和斟酌的。”郭乃超问：“得多长时间？”康允义说：“每个疗程二十剂药，得三疗程六十剂，然后停药改食，也就是由药疗改为食疗，每天吃饭，吃什么，怎么吃，这是有讲究的。食疗一年，巩固疗效，以图身心长治久安。”顿一顿又说，“本来食疗应在先，可你已病久而成重症，只能倒过来先药后食。”郭乃超问：“吃饭也能治病？”康允义说：“比如滋肝补肾，可以药补，也可食补。药补，凡药三分毒，而且补之过甚过猛，常常产生副作用，还有只用药补，饮食却不当，也会抵消药物疗效。食物中也有滋补肝肾、祛风除湿之成分。药圣孙思邈说过，治病要‘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乃不愈，然后命药’。你听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可惜历来被医家所忽视，以致到今日，如郭东家这样身份的人都以为食疗为无知妄说。还有，很多医生开药店坐堂治病，他不使劲往出开药，他的药店能挣钱吗？还有他光顾挣钱，连医书都顾不上看，恐怕连何为食疗都不知晓。本人之所以取消药店生意，单独行医，正是为了避免以上弊端。”郭乃超心里极不高兴，沉默少顷，站起来说：“本人不能继续聆听先生高论，有要事赴商务会，只能就此告辞。”
郭乃超的话不假，的确是吴会长召集众商家商议捐助修桥一事。议事之前，郭乃超就向大家通报了到康允义诊所就诊的情况。他说：“我刚才在康允义处就诊，对这位怪老先生亲自见识了一番。以前说他怪，是说他见银子眼黑，把那样挣钱的药铺关了，回家闭门看书去了。今日所见，更为古怪：一、医生治病，尽说朝政官宦之事，甚么君呀臣呀，还有什么记不清了，听了觉得莫明其妙；二、说吃饭也能冶病，这话好像是一个姓孙的古人说的，因此治我的病，治到半截就停药改食，按他的安排吃饭就行了；三、这样的顽疾，我准备拿出万儿八千银子医治的，可他说有十几两足矣。病人是花自个的钱，他都不给你往上用，你说怪不怪？”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有的说，吃饭能治病，我们每天吃饭，那就天下无病了。有的说，要是吃饭能治病，还要医生干什么，药也该全倒进黄河了。更有出言难听刻薄者：“治病不用药，光说吃饭，那么与其说他是医生，倒不如说是饭桶一个。”全场哄然大笑。此番言论，不胫而走，全镇人人皆知。特别是康允义关于药店和坐堂医生那一番话，在各药店引起强烈反响，大家同仇敌忾，共同对“敌”，不管是接诊病人，还是闲谈聊天，只要有说话的机会，那贬损恶毒语言就不绝于耳，诋毁舆论如黄河恶浪般席卷全镇，覆盖了所有人。这就注定了怪人康允义败走麦城的命运。
先是郭乃超走后，三个月竟无一人上门，甚至有人将街上的骆驼粪朝大门上摔。儿子将听到的许多贬损语言转告父亲，劝他关门停业，康允义却无动于衷，说：“关门早了，万一有个别人就诊，那我就失职了。因为我是医生，治病救人为天职，我要做到人至义尽。”于是又过了三个月，还是无人上门。这时已到年底，这回没用儿子说，康允义亲自出去，将双扇大门严严关上，然后对儿子安生说：“我和你妈要落叶归根，年后回葫芦湾老家住去。”安生说：“我已经没有老家的概念了。你想吧，我爷爷三十岁时移居青隆镇，你算算有多少年了？那老宅恐怕都破烂不堪，你回去怎么住？”康允义说：“新盖一座宅院咱也盖得起，何况修缮修缮能花几个钱？”安生知道父亲住在青隆镇心里不舒服，也就同意了，但同时也申明自己要留下来继续做药材生意，康允义没有反对。
年后，康允义回了一趟葫芦湾。康允义住下以后，便成了乡亲们端饭的对象，不止左邻右舍，连住得远的人家，也把饭送过来，今天端来包子，明天端来馒头，后天大后天就又有油糕、枣糕什么的端过来。这样老两口不做饭也足够吃了。里长李天寿也给他们端来一小盆蒸饺，老伴感到过意不去，说：“这里虽是老家，可一天也没住过，原来人情比青隆镇重得多了。”李天寿说：“咱葫芦湾的风俗民情就是这样，你们不用不好意思。”里长走后，老伴说：“你不能老看书，你得给乡亲们看病啊。”刚说罢就醒悟过来，忙说，“唉，我也糊涂了，咱是治病的，咱不能上门问人家治不治病，这样人家会不高兴的。”
以后呢？有人事后为康允义总结说，他虽是败走麦城，但比关云长的结果好得多，在乡情的温暖与感动之下，他很快就精神振奋起来，如程咬金连砍三板斧，砍得转败为胜，名声赫赫。
这第一斧，说的是他入住半月后，就找来木匠，将两厢十间房子，依墙作了满满的药柜，建起了“葫芦湾大药房”，将以前作生意时积存的药材全部拿来，该翻晒的翻晒，该炮制的炮制，然后一一入柜。短缺药就花钱到镇上药店采买，做到药柜时时充实，几百个药屉没有一个是空的。一切就绪，他对里长说：“请你告诉乡亲们，不管是我开的方子，还是外面医生开的方子，抓药均不花钱。”这一举措是人们闻所未闻的事情，因而在青隆镇以及周围各村庄引起轰动。对镇上来说，这有违挣钱挣钱再挣钱的观念，你不挣钱，反而将钱向外撒，这只能给他怪字账上再记一笔。但周围村里的人们不同，他们羡慕地说：“葫芦湾人真有福气，享受上抓药不花钱的免费看病。”
第二斧说的是防病，是康允义被迫采取的行动。青隆镇乃商贾云集之地，北面来的商人将北路正流行的霍乱带到青隆镇。镇子人口密度大，该病很快就传染开来，并蔓延到周围十来个村庄。青隆镇死亡二十八人，其它几个村庄也有十一人被夺去生命。一时间，鬼哭狼嚎，人心惶惶。然而离青隆镇最近的葫芦湾却安然无恙，人们都知道这是怪人康允义创造的奇迹。他及时采取措施，配了五味药，要全村家家煎汤，连喝三天；隔三天，再喝三天，这样坚持了一个月。期间曾发现一例病人，康允义及时隔离治疗，五天即愈。这一斧对青隆镇震动很大，没人再说这是怪招了。那些死了人的人家，更是到处哭诉：“人家葫芦湾好运气，病来了，让康先生一人就给挡住了，可青隆镇谁挡呀？这么多药店医生干甚去了？不是治病救人吗，怎么让死了这么多人？”在惨痛的事实面前，青隆镇人沉默了，不得不进行反思了。
第三斧，说的是收治一位病人，是碰上的。一天村里的高根旺领来一位腿一拐一拐的人，叫白三牛，说是他的亲戚，三里沟人，要康先生给看看病。康允义望闻问切诊断一番后说：“你患的是风湿痹症。无独有偶，青隆镇也有一例，跟你的病一样样的。”白三牛说：“你说的是不是郭乃超？”康允义说：“正是此人，你是怎么知道的？”白三牛说：“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远亲哩，只因他是大富豪，我是穷庄户人，早就不走动了。不过相互还认识，街上遇见，总要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活。去年夏天，我们在镇街上遇见了，说起各自的病来，才知我和他患的一种病。”康允义说：“你们既是亲戚，你去见见他。他不同意我的治疗方案，甚至很反感。你去听他怎么说，定定自个怎么办，不要治疗到中间了，你受他影响，半途而废。”白三牛说：“我不去见他，他的银锭子比我家窖里的山药圪蛋都多，我能比他？我铁了心让你治，你说咋治就咋治。”康允义说：“好，你有这决心就成。今晚我考虑考虑，你明天上午过来。”
第二天上午，白三牛来了，康允义给他开了一个包括二十九味药的方子，并详细讲解一番。也是免费治疗，理由是他是村人的亲戚，也按村人对待。药都给他包好了，一个月的，三十包，吃完再来拿。白三牛感动得快要哭了，说：“天底下哪有贴钱治病的医生？我是遇上活菩萨了呀！”
白三牛按康允义拟定的方子服药三个月，就转为食疗，这时腿已不拐了，只是觉得腿上没劲。于是在正常的食疗中，又每天加一碗药膳，叫牛膝滋补粥，一年下来，康复如初，可以上地干活了。白三牛感动得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康允义说：“你不用过意不去，为人治病是医生的天职，尽天职我是应该的。”
白三牛到青隆镇赶了一回集，听说郭乃超这两年到太原、汾州找过好多名医，用了很多名贵药，也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已卧床不起，下不了地啦。他对治病已不抱希望，只是将儿子为他采购的山珍海味拼命吃，只图享享口福了事。白三牛回来将此情况给康允义说了，康允义说：“这是必然结果。一年前你们两人病情差不多，一年后，你能上地干活了，他却卧床下不了地。这本是一种慢性病，即使治疗无效，病情发展也不会这么快，这与他饮食无度有关。在你食疗，他却大吃二喝，吃了很多山珍海味。那海味里有些是发病的，等于火上加油，硬把病情推向顶峰，这就叫为嘴伤身啊！”
这第三板斧非同小可，对一个医生来说，特别是对于康允义这种处境的医生来说，更是以正视听、恢复声誉的至关重要的一斧。
第三斧的受益人白三牛心里并不轻松，“如何报答康先生”这个沉甸甸的问题压得他难受，他又来到葫芦湾找到亲戚高根旺说：“这么难治的顽疾，人家给我治好了，还贴了不少钱，你说我该怎么报答？”高根旺说：“里长就住隔壁，让他给你出个主意吧。”见了里长李天寿，白三牛说：“里长，康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报哇。”里长问：“你准备怎么报？”白三牛说：“我个庄户人，也没甚好东西，我有二十亩地，可以卖五亩。”里长摇摇头说：“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康先生，他一向对钱财看得很淡，他不会收的。我倒是想，他回老家葫芦湾居住，是镇上受了冤枉，受了气的。给他说坏话的源头，就是你那位亲戚郭乃超。你到镇上宣传康先生为你治好病，同郭乃超的病对照讲，见熟人就讲，甚至给郭乃超本人也可讲讲。不为别的，就为替康先生出口气。我想，这样报答更好一些。”白三牛说：“这好办，我能办到。”回家后，白三牛又组织了四个人，他的哥哥、弟弟及两个小舅子，五人同心合力，分片活动，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也进商铺里去，不是买东西，而是想碰到熟人，或找到说话的茬口。青隆镇地盘不大，人口密度不小，消息高速传播。几天下来，青隆镇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大家都明白了一个事实，三里沟的白三牛同镇上的郭财东得的一样病，白三牛让康先生经过一年多的治疗，病好了，能上地干活了；而郭财东求了不少名医，吃了很多名贵药，却卧床下不了地啦。不知是白三牛的宣传起了作用，或者是宣传与防止霍乱共同起了作用，几天以后，发生了下面两件事：
一是镇上三家字号的财东一起来拜访康允义，说：“镇上对待康先生是有错误的，连郭东家郭乃超都说对不起你，很想当面陪情道歉。我们代表镇人请你回镇上住去，那宅子宽敞，光线也好，儿子关照你们也方便。至于葫芦湾，离镇三里地，抬腿就到，他们有病可找你，这和住在村里没有两样。”康允义说：“谢谢诸位。镇上的人送我一个雅号，叫怪人。怪人今儿说的还是怪话，我本落叶归根，要我再离根而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回镇一事，免谈。”三位财东碰了钉子，尴尬而去。
另一件事，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三府衙门的差役来了，说通判大人明天上午要来拜访康先生，让康先生在家等候。清代时，镇上设三府衙门，汾州府派六品通判坐镇，镇官比知县还大了一品。在镇人眼里，这通判大人是很大的官了。康允义的老伴就说，她不会和大官应酬，因此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躲到邻居家去了。直到听说那通判大人来了，又走了，才回家。一看门上落锁，就自语道：“还是通判大人厉害，把倔老头给请到镇上去了。”开门进屋，却大吃一惊，老头在炕上看医书，为借光，背门面壁而坐。老伴说：“人家说你怪，你也越发怪了，让通判大人也吃闭门羹。”顿了顿又说，“你的本事也越来越大了，你是怎么把自个反锁的？”康允义只顾看书，视力听力全集中到书里去了，对老伴的进来以至说话，好像全然没有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