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是政府军的一个上尉骑兵连长,我的连队是边防军,驻扎在一个叫阿什瓦的边境山凹里。我的连队是换防后来到阿什瓦的。阿什瓦地处西部漠地,这里天荒地野,人烟稀少,只有东去数十里才能看到边民破败的小村庄。我的一连边防军人马驻扎在离边境不远的山凹土围子里。
因了邻国是个小国家,而且跟我国的关系不错,平时很少发生边境磨擦和纠纷,所以我的连队驻扎到这里后,除了每天搞几次巡逻,再就闲得没事,这种闲得没事的日子倒实在是不好过。
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我和我的连队来到这阿什瓦边境地区,其实是在等待一种命运悲剧的发生。
我是个藏人,我是我这个连队,乃至这广袤的西部边境漠地惟一的藏人。这似乎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要不,后来发生的事情会是另一种结局,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结局。
我是个民族和宗教心理很重的人,我是几年前在家乡的草原上投的政府军,我当初投政府军是为了摆脱家乡的贫困,因为我从小是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爱,投了政府军就可以结束乞讨流浪的日子。可谁想当了兵后开始了“流水”的兵涯生活,今天流到这儿,明天又流到那儿,这样三流两不流,就远离了家乡草原。这不,这次竟一下子流到了西部边境漠地,当起了边防军的连长。
其实,关于这次西进换防的具体细节我一点也说不上,我只是觉得我是在一觉睡醒后,就完成了西进换防的移兵活动,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我后来想,是不是上级怕我这个恋乡情结很重的人不执行他们的换防命令,而用迷魂药灌晕我,然后让士兵用马子将我驮到西部边境漠地阿什瓦的?
其实说来,这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命运这东西实在让人太难以捉摸,对我这个民族心理很重的人,命运这东西更是充满了十二分的神秘色彩。
虽然是军人,虽然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我不是个好军人,在这远离家乡草原的西部边境漠地,民族的情感因素使我倍感孤独,我吃不到肉和糌粑,喝不到酥油茶,看不到放羊的牧女,我觉得自己在这西部边境漠地的驻军生活在受一种酷刑。
我说过我是在一种不明就里的神秘状态中,糊里糊涂地被“流水”到这西部边境漠地的,所以就本意而言我是不愿意到这西部边境漠地驻军的,所以我无时不在想念着家乡,无时不在想着如何回家乡去的问题。
这年冬天的阿什瓦地区,天气显得格外的寒冷,寒冷的天上天天飘着雪渣,寒冷的地上刮着寒冷的风,这种天景地区更加重了我的思乡之情。于是有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我终于打定了用逃跑的方式卸甲归乡的主意。我的逃离很简单,就是骑自己的战马,带几天或十几天的口粮,偷偷地离开这里而已。
可就在这时出事了,我逃跑的计划落空了。从此我永远失去了回归家乡的机会,这自然又是命运的精心安排了。
是一个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地上刮着刺骨寒风的上午,我无聊之极地在军营的帆布帐篷里烤着柴火,跟我的传令兵在下土棋。因为我心里想着夜里逃走的事情,棋下得心不在焉,所以传令兵一盘又一盘地赢我。就在这时,随营部驻扎在百十里外的营长派人送来了一份万分火急的命令:在你连队驻地东去几里处的漠地里,活动着一伙数千身份不明的人,这些人带有武器,很可能是一伙叛逃邻国的武装土匪,命你连火速前往侦查并剿灭之!
军令自当难违,于是我倾全连所有士兵骑马向东驰去。
不一会儿,在我视线的一个山坳里,果然出现了一伙黑压压的人,我透过风雪弥漫的山野,用望远镜望去,发现那伙人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有乘马有驮牛,还有一群为数不少的牛羊。此时,那伙人正在歇息烧茶喝,山坳里有袅袅的炊烟在升起来。
我突然在马背上笑了,想,这营长也太大惊小怪了,这哪里是什么一伙武装土匪,这明明是一伙土著游牧人在走草场嘛。
可后来我突然惊讶地发现那伙身份不明的人好像是藏人,我从遥远处隐约听见他们说的是藏话,看见他们穿的是藏服。这事就奇了怪了,在这远离藏地十万八千里的西部边境漠地,哪来的藏人呢?我怎么想怎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从地理位置上说,藏地在西部边境漠地阿什瓦的东南部,离阿什瓦少说也有数千里的路程,而且藏人有居住集中的特点,除了家乡草原,一般是不会离开家乡草原远行的。那么,眼下这伙藏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就打发两个士兵骑马前去打探情况。两个士兵还未接近山坳,从山坳里突然就噼里啪啦地打过来了几枪,随着枪声,两个士兵就一头栽下马去了。
我见状,心一沉,想,坏了,那伙人果真有枪,可他们明明是一伙有女人有小孩,赶着牛羊的游牧人嘛,怎么就有武器呢?
这事弄得我更加地糊涂了,实在想不明白那伙藏人是怎么回事。
按惯例,对方首先开枪打死了我的兵,我就该动用整个连队一百多人马对他们发起进攻,直到把他们全部消灭。可我念及同胞情分,没有按惯例行事,想搞清那伙同胞的来历,给他们提供一些武力之下的方便,开脱他们打死政府军的罪责。
于是我用藏话朝对方喊起了话。
喂,你们是不是藏人?
对方静住了,没做回答。我想,如果他们果真是藏人的话,那么我的喊话使他们无论如何惊住了,因为他们一定想不到在这远离家乡的西部边境漠地会有人说藏话。
后来,对方终于对我的喊话有了回音:是的,我们是藏人。
这下,我终于验明了对方的正身,他们果真是藏人,可他们拖家带口,赶着牛羊驮着帐篷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你们离开家乡草原千里迢迢跑到这西部边境漠地干什么来了?
为了我们的族长达瓦尼玛南木卡。
你们的族长达瓦尼玛南木卡怎么回事?
他病了。
他病了跑这里有什么用?
我们要一直往西去,西的尽头是极乐世界,我们只有走到极乐世界,我们族长达瓦尼玛南木卡的病才会好的。
没听说西的尽头有极乐世界。
有的,你怎么会没听说过呢?哦,你的灵魂已经锈蚀了,不是藏人的了,所以你没听说过这事。
我知道他们被神话和传说所蛊惑了,我的同胞很容易在生活中往往被一些不现实的神话和传说所蛊惑。
你们回去吧,你们不能再往西走了,再往西就出国界了,你们不能出国界。再说,西的尽头并没有什么极乐世界。
我们不回去的,我们一定要往西走的,我们不管前面是不是国界,我们只是要往西走。
你们不管国界不行,你们不管国界再往前走就是叛逃外国,我是政府边防军的连长,我跟我的士兵驻扎在这里的任务就是阻止任何人出国离界,你们要是不听劝告,我就要按上级的命令消灭你们!
你们消灭不了我们,我们有枪有炮,还有神灵的保护!
事情麻烦了,我要为他们开脱打死政府士兵的罪责,我好言相劝要他们别跟政府军发生冲突,可他们不领这个情,要一条道走到底。看来,我不得不以群体叛逃国外的名义用武力阻止他们冥顽固执的举动了。
你们打发个人过来跟我们谈谈行吗?
我们不过去人的,我们信不过你,你的灵魂已经锈蚀了,不再是藏人了。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