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普,这个伦敦东南区人口不多的小镇,因为远离尘嚣而十分宁静,大面积的草坪和茂密的树林赐予了这个小镇世外桃源般的自然风光。
十一月份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在小镇那不是很宽的道路两旁,高大的行道树的叶子已所剩无几,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颤抖着,地上满是落叶,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地在上面走过,发出了“沙沙”声音,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枯叶和泥土的气味。大概是高纬度的原因,这些日子,日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就非常昏暗了,五六米外的景物的轮廓都已模糊不清,秋风古道似的暮景,难免会使人平添几分苍凉之感。
周琳走出学校的大门后,站在台阶上停顿了一下,对眼前的这一切,她并没有丝毫惨淡的感觉,相反,她却十分享受这份秋日的静逸,心中的那份喜悦仿佛是一个农夫在享受丰收的成果,微微上翘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现在,周琳是希普圣洁教会学校的音乐老师,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也是她第一天下班。十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经过十年的打拼,不久前才拿到长期居留证,并且谋到了这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对她来说,生活总算有了些许安定,对未来的憧憬使她的心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快。
一阵风吹来,湿湿的,感觉有点冻鼻子。周琳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缓步跨下台阶,向巴士车站走去。
到距离最近的巴士车站要穿过学校门前的教堂街。教堂街不是很长,北面的尽头就是希普圣洁教会学校的大门,西侧便是肃穆典雅的希普大教堂。南端的街角有一家面包店,正对着街角的店门上方挂着“贝克糕点”的招牌,店门两边是落地的大玻璃橱窗,右面的橱窗外有一条长椅,大概有三四人宽,上面放着几束包装精美的鲜花,有的很鲜艳,有的却已蔫了。左面的橱窗上贴着一张广告画:一位胖胖的面包师傅戴着高高的帽子,手上捧着个油光发亮的大面包,正憨厚地对着人笑。透过满是水蒸气的玻璃橱窗望去,小店内人头攒动,时不时的会有几位顾客提着白色的糕点盒走出店门,店门上挂着的小铃铛不停地“叮叮”地响着,浓浓的奶酪香从店门内不时地飘出来,非常诱人。
周琳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微微吸了吸鼻子便走了过去。
周琳的住处在离学校不远的花园南街,坐2路巴士四站就能到。当她走到巴士车站时车还没来,站牌下只有她一个人,从时刻表上看,巴士15分钟一班,最近一班16:45到站,她看了一下表:还有5分钟,于是上前一步站在了等车线的最前面,一边等车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在这朦胧的暮色中努力熟悉着身边的小镇。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正快步往车站走来,看样子也是赶巴士的,较丰腴富态的身材不是很高,挎着一只和身高相比有点不成比例的大挎包,走路时,左手紧紧地攥着挎包的肩带,右手却小心翼翼地置于胸前,好像端着一件易破损的瓷器。
只一会儿,这个人就到了近前,原来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女士,周琳出于礼貌,向这位女士微笑着略一颔首:“您好!”她打着招呼。
这是周琳出国以后养成的习惯。十年前,周琳刚来到伦敦时,还是一个受过长期儒家传统思想熏陶的腼腆的女孩子,忽然从中国大陆来到了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让她处处感到拘谨,时时觉得局促,平时走路头都不敢抬,碰到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时也不敢正视对方,更不用说主动与不认识的人搭讪了。但那些热情友好的当地人却主动和她打招呼。在校园里、在马路上、在一切公共场合中,大家不管认识与不认识都能礼貌的点点头并相视一笑,有时还道声好。就这样,渐渐的,周琳再也不拘谨了,也能与不认识的人相视一笑了,如果碰到了年长的女士和老先生,她还能主动地问好。人与人之间友好和睦的相处,在这里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轻松的氛围、一种平等的准则了,令已经融入其中的周琳,感到很享受,很融洽。
“哦!你一定是新来的音乐老师吧?”这位女士笑眯眯地看着周琳,惊喜地问。
周琳稍稍一愣,答道:“是的,我是周琳,今天第一天到希普圣洁教会学校上班,是教授音乐的。”紧接着便反问道:“请问您是……”
“是周琳老师啊,欢迎你的到来!我是玛格丽特·弗莱,也是希普圣洁教会学校的老师。”玛格丽特·弗莱显得很高兴的说。
“您好,玛格丽特·弗莱女士,见到您真高兴。”周琳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想和玛格丽特·弗莱握手,可一伸手才发现,玛格丽特·弗莱右手上捧着的是一个纸质的食品包装盒。包装盒通身都是红色的,只有盒盖上印着一个白色“贝克糕点”的商标。周琳的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正想把手缩回去时,玛格丽特腾出一只手,一把握住周琳的手,热情地说:“叫我弗莱夫人就行了,我是三年级B班的指导老师。”这么说着,那只握着周琳的手又使劲地晃了晃,这才松开。
几句寒暄之后,两人便似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般地聊了起来。原来弗莱夫人是今早在学校网站上看到周琳的介绍的,所以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周琳也知道了弗莱夫人是学校的老教师,家就住在离此五站路左右的花园北街,每天也坐这班车上下班,正好和自己同路。
两人正聊得起劲,一辆红色的2路巴士已缓缓地驶入了车站,车身上亮丽的颜色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异常的醒目。当车稳稳地停下来时,周琳抬腕看了下表:16:45,一分不差,非常准时。
在伦敦生活多年,周琳感到,伦敦公共交通十分发达,管理也很完善,不论是巴士、地铁还是火车,在每个站点都有显示车次和到站时间的标示牌,基本上不会误点。
车门打开了,开车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司机,大概有五十岁的样子,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络腮胡略有些许花白,穿着一身熨烫过的线条分明的制服,戴着白手套,正笑呵呵地看着她们,热情地跟弗莱夫人打着招呼。
一上车,弗莱夫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周琳介绍给了大胡子,大胡子很绅士地向周琳行了个脱帽礼,并询问了周琳的目的地,以便到站时通知她。
车厢内很空,零零散散地坐着三四位乘客,弗莱夫人站在第二排的双人座旁招呼周琳:“琳,我们坐这儿,你就靠窗坐吧。”弗莱夫人指着靠窗的座位说:“我一会儿是要先下车的。”
周琳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会先下车呢?这么想着,靠窗坐了下来。
弗兰克等车上的乘客都坐好后,才关上车门发动了车。
弗莱夫人坐在周琳的旁边时,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贝克糕点”的食品盒。随着车厢摇晃,丝丝奶香不时地从盒缝中溢出,一阵阵地扑鼻而来。不知是什么糕点,怎么这么香?周琳思忖着,便向弗莱夫人询问道:“弗莱夫人,学校旁边的那家叫‘贝克糕点’的面包店是不是很有名?”
弗莱夫人听了,笑道:“是的。这个‘贝克糕点’可是我们这里家喻户晓的,老板就是贝克先生,他不但是个手艺非常好的面包师,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
“是不是面包店橱窗上广告画里的那位?”周琳问。
“对,对,就是他。”弗莱夫人继续介绍道,“贝克先生原来是皇家宫廷内的面包师,他做的糕点曾被女王作为礼品赠送给到访的各国元首,后来退休了,就回到镇上开了这家面包店,用他的宫廷手艺赚钱,因为我们这里人都喜欢吃,再口口相传后,很快就远近闻名了。”
“哦,怪不得刚才我路过面包店时看见里面有很多顾客呢。”周琳恍然大悟地说。
“是呀,他每天的生意都很好,生产的很多品种都能卖空,去晚了根本就买不到。”说着,弗莱夫人抬了抬手中的食品盒:“喏!最好吃的就是这种香酥可口的‘奶香蛋卷酥’,每天都最先卖完。”
“既然卖得这么好,贝克先生何不多做一些来满足大家的需求呢?”周琳有点好奇地问。
“因为品质!”弗莱夫人解释道:“这种‘奶香蛋卷酥’在刚出炉时是最好吃的,又酥又脆,入口即化,但是时间一长,口味就变了,非但没有了酥脆的口感,而且入口就像嚼了块口香糖似的,因此贝克先生为了保证品质,每天只做固定的数量,他情愿每天不够卖也不愿做多了卖不出。”说到这,他还强调了一句:“拉里最爱吃的就是‘奶香蛋卷酥’了。”
周琳并不知道“拉里”是谁,也不便去打听,她知道在这里,人与人之间非常尊重对方的隐私,从来不会去主动打听对方的情况。所以,周琳通过弗莱夫人说到“拉里”时那充满关爱的语气以及一路上都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食品盒的样子,猜想到这个拉里在弗莱夫人的心中位置非凡。
弗兰克的车开得又快又稳,不知不觉就过了两站。快到木厂街时,弗莱夫人站了起来,她从大挎包里拿出了一件红色风衣,很麻利地穿在身上。风衣又宽又大,像个大红灯罩似的罩在了弗莱夫人富态的身上,显得很不合体。周琳不解地看着弗莱夫人,觉得这件风衣的颜色太不适合老妇人了,而且尺寸也偏大得有点怪和夸张。
周琳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弗莱夫人说:“琳,我要先下车了,明天见吧。”
周琳连声应答,和夫人告别。
木厂街车站就要到了,弗兰克放慢了车速,不一会,车子缓缓地靠近了站台。周琳看到,站牌下好像有一个人在等车。这个人身材纤弱,个子不高,穿着件橙色的冲锋衣,手上拄着的似乎是根手杖,在车灯的照射下,衣服上的荧光条和那根手杖都反射着明亮的光泽。“嘀!”这时,弗兰克轻轻地按了下喇叭,那等车人循着声音抬起了头,朝这边张望着。这时,周琳看清了,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有着明显的印裔特征的男孩。棕色的皮肤,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正咧着嘴在笑,手上拄着的那根不是什么手杖,而是盲人棍。原来是个盲人。周琳心忖道:怪不得到站时弗兰克摁了下喇叭,那是在提醒这位个盲人有车要进站了。
车子稳稳地停在盲人孩子跟前,此时,弗兰克打开的车门正对着那孩子,这时,弗兰克略提高了嗓门,冲着孩子招呼道:“拉里啊,妈妈来了!”
周琳听弗兰克这么喊,或然想到弗莱夫人在车上说的话,心里明白了许多:原来这就是拉里啊!
只见那孩子听到弗兰克的招呼后高兴地拍起了手,嘴里含糊不清的重复着:“拉里……妈……妈……来……了,呵……呵……,拉里……妈……妈……来……了。”接着张开双臂,好像等着被谁拥抱似的。
这时,让周琳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车门旁红影一闪,弗莱夫人以迅捷无比的速度一步就跨下了车,周琳绝没想到富富态态的弗莱夫人此刻的身手会如此的矫健。快步走到盲孩面前的弗莱夫人,一把将拉里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紧紧地抱住,情景就如一位母亲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此时,拉里将头亲昵地靠在弗莱夫人的肩上,脸上笑开了花。
“拉里宝贝,妈妈来了,妈妈给拉里带好吃的‘奶香蛋卷酥’来了。”弗莱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手上的食品盒,从盒里拿出了一块‘奶香蛋卷酥’放到拉里的嘴里。
“拉里宝贝,好吃吗?”弗莱夫人问。
“好……好吃,好吃……”拉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来,再咬一口。”弗莱夫人又喂了拉里一口,这才扶着拉里慢慢地往前走去,两人向前走时,就听弗莱夫人那充满爱意的声音不时地传来:
“拉里宝贝,告诉妈妈,今天过得好吗?”
“午饭吃得好吗?”
“弹琴了吗?”
……
车上的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中有感动,又有惋惜,更多的是关爱和温暖,大家谁也没说话,一直目送着他们走远后,弗兰克才发动了车子。
这时的周琳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头雾水,她极力地想理出点头绪:拉里是弗莱夫人的儿子?弗莱夫人大老远买来这份奶香蛋卷酥就是为了带给她这个儿子的……不对呀!弗莱夫人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有这么小的孩子?再说肤色也不对!是孙子?更不是!刚才拉里分明是在叫弗莱夫人为妈妈的。是领养的?也不对,领养的怎么不领回家,她家离这儿可还有两站路呐。还有,听弗莱夫人与拉里说话的语气,好像还把拉里当成小孩子呢,拉里虽然是盲人,可也有十一二岁了,说话怎么老是在重复呢?
周琳越琢磨越糊涂,直到弗兰克提醒她到站了,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和弗兰克道了声再见,满腹狐疑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