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小妙哪里知道,文西是鼓动光绪皇帝变法、督正珍妃、瑾妃读书的大学士、宫廷教师文廷式的孙子。
戊戌变法之后,文廷式获罪充军,其子文载舟在翰林院的差事也免了。文家虽遭不幸,但文西自幼长于官宦之家,饱学诗书,长弹擅画。偏爱鉴赏考古,在父亲的熏陶下,熟辨金石真伪,深谙文物品质,成为北平出类拔萃的文物鉴赏家。文载舟夫妇于民国二十三年回广州故乡祭祖,轮船在舟山岛失事,不幸罹难,文家只剩下独子文西,在琉璃厂开了一家古玩店,每天沉缅于金石考证和文物辨析,连成家的念头都没有。日本人侵占北平之后,他目睹多少珍玩被鬼子掠去骗去,常常闷在家中,痛心疾首。怎么办?只能搜罗世上的奇珍,不惜代价,不然,炎黄珍品会被日本浪人拐骗殆尽的!但是尔雅斋哪里是藏珍储宝之地?日本文化亲善委员会早把他盯上了。虽然宪兵队不敢到民间明抢豪夺,却也发现日本浪人在琉璃厂游移的影子。那天在隆福寺,他见吴右身手不凡,禀性憨直,一眼就相中了:此人必有大用!
出乎文西的预料,吴石来店不久,却惹出麻烦了。因为吴石有了文西给他的一千块钱,在延寿寺街租间房安置了妹妹,手头一宽裕,毛病就来了:在八大胡同逛开了妓院。妓院离尔雅斋只有十分钟的距离,他趁文西不在,晚上逮着空子出来,在红杏楼结识了一个名叫曲芳的女子,常常欢娱一阵之后,又匆匆赶回尔雅斋守夜。
一天,他又到红杏楼来会曲芳,笑嘻嘻地掏出钱来要与曲芳赶紧“做事”。那女人酥胸袒露,将他一推说;“慢!别的客人都送我这个,这个,你呢?”她伸指翻腕歪头,让对方看她的簪子、镯子、戒指、耳坠……
“这东西……嘻嘻。”他傻笑着,他哪能买得起?
“亏你还在珠宝店当差呢!”曲芳用杏子眼瞥瞥他。
“可我……”他鼓起腮帮子,“我不能……”
“那你就该自个儿长本事。”女人把袒露的前胸遮上了。
他讪讪地傻愣着,本事再大也弄不来首饰珠宝。
“没你这么笨的脑瓜子!”曲芳摘下左手上的大红宝石戒指,托在手心点着它,“知道这是谁戴过的吗?”
他看看又把眼皮耷拉下了。
“荣寿固伦公主,恭亲王奕欣的大闺女!”
他越听越觉着糊涂了。
“八王坟,公主坟,西陵东陵十三陵,你不知道孙大麻子十几年前就把西太后、乾隆爷的墓穴炸了吗?”
吴石的大黑眼珠子一下亮起来。他从没想过去盗墓,曲芳指点迷津,他眼前顿时亮飒了。是呀,凭着自已的一身功夫和一身胆魄,什么坟头扒不开?
事情巧极了。两天之后,他去广安门外,打听上易县的路途怎么走,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缩着小脑袋把他招到马路边上说:“你是吞铁球的吴大力吧?佩服佩服,上西陵的道儿我知道,”
原来此人是前门大街全顺当铺的老板朱六。他和曲芳早有旧情,如今想借吴石的功夫,给他盗西陵壮胆子,这是他与曲芳商量订好的,今天就尾随吴石出城,伺机跟他勾搭上。几年来,朱六盗了不少贝勒墓和贝子墓,但比起孙殿英差远了。他这次决心要把吴石招拢来,要去盗掘光绪墓。
既然是圈套,吴石自然就被套住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一日,朱六带着吴石来到地处易县的清西陵。事先,朱六在当地雇好五名地痞,当晚七个人便潜入梁各庄西北的德宗崇陵。天不怕地不怕的吴石,第一次心中发毛。那神道、牌坊、石供、明楼,在朦胧月色下,苍松古柏鬼影森林。
自一九二八年孙殿英炸开乾隆裕陵和慈禧定东陵之后,国民政府加强在东、西陵和十三陵的防卫警戒,一直有护陵军日夜值勤。“七·七”事变后,国民党退守江南,昔日的皇陵谁还顾得?东陵;西陵竟成野兽寇匪出没之域,盗墓匪徒自然闻风而至。因有孙殿英遭人唾骂之鉴,这些人大多挖盗王爷墓、阿哥墓、公主墓,还没人敢在皇陵上下家伙。
今晚儿朱六带人到了崇陵,要掘开德宗地宫发横财。
崇陵是光绪死后数年由袁世凯从逊清皇室经费中拨款修成的,故此规模小、宝顶薄。窥测多次的朱六早已了如指掌。他让五个民夫悄悄地从地宫月牙城的照壁前撬开墁地的石砖,凿开地下油灰浇铸的城砖,掘开一个深洞。透过月牙城石影壁下的土层再往上翻挖,便进入地宫的隧道。他们打着火把,向前走了几步,第一道石门立在面前。朱六先让几个民夫用木钎去拨门缝内的顶门石,纹丝不动,这才把吴师傅请出来。
吴石果然气力超人。他走上前去,抵住石门,拼尽全身力气,猛一发功,石门缝真被他撑出一道细缝。朱六赶紧叫那几个民夫再用木钎木杠去撬,里面的顶门石终于倒下来。吴石收回双臂。发力一推,第一道石门轰然打开了。连着四道石门,都是这么打开的。
进入放置棺椁的地宫,举着微弱的火把,战战兢兢摸到正中德宗梓宫时,朱六的声音都颤了:“用斧劈……劈……”
“哐、哐、哐……”震耳欲聋。一道、两道、三道,光绪的四重棺椁终于劈开了。天呀!地宫内刹时变得亮堂了,光绪的腐尸旁边有很多华光熠熠的好东西!
“装口袋,别碰坏了,轻轻拿,慢点儿装!”朱六散开一摞大布口袋,让民夫把那些葬品装进去。
吴石的胆子壮起来了,这是多少好的东西呀!红红绿绿,斑斑驳驳;拿几件送给曲芳,她保准对自己百依百顺。他顾不得查看都是什么东西,反正玉葫芦蝙蝠、翡翠莲花、寿桃、金怀表什么都有,不大一会儿就洗劫干净了。朱六又让几个民夫把隆裕皇后的梓宫也劈开,又得了许多东西,这才扎上口袋,鬼鬼祟祟溜出了地宫。
朱六借着吴石之威,只分给五个民夫一点儿东西,捱到天明,一大早便赶回北平。
吴石确实发了大财。除又分子一些首饰以外,朱六还答应半月之后再给他五千块钱。他回来之后,先把一串珠翠赠给曲芳,然后拿着一副耳坠和一对戒指,送给妹妹。
“小妙,我发财啦!”进门便把几样东西掏出来。
“哥,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文先生到处找你!”
“跑这来找我啦?”吴石心里忽然一沉。以往,他出去半宿就回来,这次却三天两夜没照面,虽然店内有伙计,可是文西要他来,是叫他看守门户的。
小妙觉得哥哥变了,遇上文西这样的好人,不尽心尽意地报答人家,实在对不住天地良心。不跟人家打个招呼,就没影儿了。
“我这就回去!小妹,你先看看这些东西,是哥哥送给你的。
“这些玩意儿哪儿来的?”小妙这才移过眼神,一颗心悬了起来,“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你还信不过哥哥吗?我没做贼,也没劫道!”他回身出门,急急赶回尔雅斋。
文西通过伙汁之口,知道吴石近来有些懈怠。他不怨他,因为琉璃厂地处外城,本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石在八大胡同住熟了,怎能不潜移默化!正想跟他聊聊,不料他三天两夜没回来。莫不是日本人对他下了黑手?最近日本人总是盯着尔雅斋。
此刻,吴石兴冲冲地进门,叫了一声“文弟”,便把一只绿色小东西放在红木桌子上说:“这是送给你的。”
文西抬眼看看他,再把目光游移到那件熠熠闪光的东西上,一双极黑的瞳孑L突然大了!
“大哥,你这是……”他伸手将那东西捏到手心,捧住,一步一步走到亮处,半张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颤着,“这东西,这东西,这东西……”
吴石哪里知道,这件东西竟是一件举世奇珍:天竺使者于咸丰朝觐献给大清皇帝的祖母绿连环欢喜佛!
只有半个核桃大的翠雕,从左侧看是菩提树明镜台,从右侧看是天竺塔释祖殿,从上看是星星岛月亮湾,从下看是大藏经莲花盘;移近看是丛林瀑布,推远看是大海航船。文西一眼就看出,这是半佛半兽的交媾欢喜佛,一八五二年印僧拉巴里进献给大清皇上的绝代奇珍。文西看得头晕目眩。
这祖母绿的翠雕,好似一截从水中捞出的新葱,绿得娇,绿得鲜,绿得软,绿得嫩,似一潭秋水的微缩,熠熠碧波沁人心脾,令人陶然欲醉。
“大哥,这是哪来的?”文西微喘着,将连环佛捧回桌上,放到一只衬绒的锦匣里。
“哪来的?”吴石摸着后脑勺,“反正我没偷!”
“哪来的,大哥你快说!”
“就是那个西陵,皇上墓里的!”
“另一半欢喜佛在哪儿呢?”
吴石一个劲儿眨眼:“什么另一半?红的绿的多着呢。”
“那些都在哪儿呢?”
“朱六说,他找地方卖钱去。”
“哎呀!”文西白净的方脸变得青黄,“此人在哪儿,快带我把他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