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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姑屯(1)

来源:《江南》2012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大姑姑嫁到了大姑屯。

这已是30多年前的事情啦。

某一天,当我无意间想起了这件事,同时也就想起了青春时代的大姑姑,想起了她美丽的样貌,想起了她后来的遭遇,当然也想起了那次叫我终生难忘的“送亲”活动。

说到送亲,这本来是一种习俗。在我老家那一带,男人女人结婚时,倘若新郎和新娘不在同一个屯子住,便要由娘家负责,将新娘子给新郎倌儿送过去,这就叫送亲。——这个习俗如今还有。

在当年,送亲基本都用马车。就是那种四匹马拉着的胶轮大车。一般来说,一辆马车就够了。可要是娘家的客人比较多,七大姑八大姨,外加叔伯娘舅、兄弟姐妹、侄男甥女,多到十几位甚至几十位,要用两辆或三辆车,那也是有的。

每辆车上,都要铺一床花棉被。

还有一点要说明一下:如果两地距离不是很远,比如就是两个相邻的屯子,婚礼当天把人送过去就行了;但若两地距离较远,则在婚礼的前一天就得送到,总之不能误了拜堂的时间。我们那儿有个规矩,凡新婚夫妇,拜堂一律都在上午,只有改嫁或再娶的,才会在下午拜堂。

当时,我还没去过大姑屯,不知道那里有多远,但听大人们说,似乎是很远的。我还听大人们说,大姑屯跟我们不是同一个公社,而在另一个公社。

不过,此前我倒是见过大姑父了。

大姑父姓杨,大名叫杨德亮,个头儿很高,颧骨也很高。我第一次见他,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相亲。我现在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身蓝卡其布的衣裳,很新,也许是第一次穿;脚穿一双黄胶鞋——显得脚很大;头发也刚刚剪过,鬓角和后脑勺都剪得很短,连头皮都看得见了,脑瓜顶上留了一条头缝儿,头发大部分被梳向了右边,一小部分被梳向了左边。

大姑姑跟大姑父的亲事,是曹金贵的老婆给介绍的。曹金贵的老婆以前就是大姑屯的人,好像还是大姑父的姐,多年前嫁给了曹金贵,成了我们屯的人。

相亲是在一天傍晚。吃完晚饭后,就见曹金贵和他老婆,还有大姑父,来到了大姑姑家里。说起相亲,其实就是见个面。我记得,那天大姑父坐在北炕的炕沿上,自始至终红着脸,也没说几句话,只在别人问他什么的时候,才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没有。大姑姑的表现比大姑父还要差一点儿。她坐在南炕的炕里,背倚着窗台,整个相亲的过程,连一句话都没说。本来她是正对着大姑父的,可她连头都不敢抬,就那样低着,直到大姑父他们离开了,才把头抬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我们那儿,当年的婚事大概都是这样一个程序。首先是相亲。相亲之后,觉得可以了,便要过彩礼。彩礼分为头茬礼、二茬礼、三茬礼。彩礼一过,亲事基本就定下来了。当然也有例外的,由于种种原因,会有退婚的,但总的来说,这种情况很少。

相亲已经过去了两三年——这期间,过了头茬礼,过了二茬礼,过了三茬礼,就等着成亲了。

那阵子,我见大姑姑特别地忙。因为她是生产队的社员,每天都要到生产队干活儿。春种,夏锄,秋收,入冬则要打场,就是给庄稼脱粒,这一切都搞完了,还要挖沙子改良盐碱地,反正没有闲着的时候。等到下了工,吃完下晚儿饭,她又要忙自个儿的嫁妆。被窝,褥子,枕套,还有各种小玩意儿,以及新衣裳。衣裳还要分单衣和棉衣,棉袄了,棉裤了。而且不光是她自己的,还包括大姑父的。特别是棉衣,一定要里外三新(新衣面、新衣里、新棉花)。

当时大姑姑用彩礼钱买了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一有空儿,她就会坐下来踩一会儿。踩的时候嗡嗡嗡、嗡嗡嗡,真像一只蜜蜂在那儿叫。不过,做被窝和棉衣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情景了。做被窝做棉衣,就都要在炕上做了。那要把裁剪好的东西在光溜溜的炕席上铺展开,接着将买来的棉花一片一片地“絮”上去,要“絮”得不薄不厚,十分的均匀(这样穿起来才舒服)。再用线一行一行地绗起来。针脚不必太细密,可太宽松了也不行,那样棉花会“滚包”——有的地方棉花过多,形成一个个疙瘩,有的地方又没有棉花——最合适的行距是一寸左右(不超过一寸)。

在做这些的时候,人要坐在炕上,不仅弯腰还要低头。

房顶悬挂着一盏15瓦的电灯泡。

那段时间,不知道多少次,我眼见大姑姑坐在炕上,一心一意地做棉衣,做被窝。那个15瓦的电灯泡就吊在她的头顶上,光线“黄不棱登”的,一点儿也不明亮。这“黄不棱登”的光线就像一条纱巾,覆盖着她的头,她的背,她的脖颈儿,还有她不停活动的两只手。她全神贯注,一声不吭,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伙计,只从鼻孔发出均匀的喘气声。偶尔,她也会停下来,扭动几下僵硬了的脖颈儿,再揉一揉酸胀的双眼,有时候会到外屋地(厨房)舀一碗凉水喝,一回来马上又接着做活儿……

每次看见大姑姑在那儿忙,我心里都会想:当个女人可真辛苦啊!有时候我也揣测,这会儿,大姑姑心里会想啥呢?她会不会很幸福?会不会很期待?会不会很着急?

那几年,大姑父每年都要到大姑姑家里来一次。具体时间我说不太准,大体是在每年的正月,在初五之后,十五之前。每次都要带一些礼品:酒,罐头,饼干,糖块儿,而且都是双份。在我们那儿,这叫“四合礼”,算是最贵重的礼品了。糖块儿和饼干还要用黄色的包装纸包扎起来,包得四棱四角的,再用长长的纸绳扎好(一般都扎成十字形)。酒也不是什么名酒,就是我们县里出产的老白干。

大姑父每次来,都是先去曹金贵家,先在那儿住一晚上,第二天才由曹金贵或他老婆陪着,来到大姑姑家。大姑姑家则会招待他们吃一顿饭。这顿饭,大姑姑会亲自下厨。所做的菜自然也都是家里能做的最好的菜,鸡了,鸭了,鱼了。这都是早早就预备好了的,就放在小仓房里冷冻着,要专等大姑父过来才做。一到了这一天,大姑姑家里会处处弥漫着肉香,连墙角旮旯都是,站在院子里都闻得到。

为了这顿饭,大姑姑得忙上一小天儿。首先,她要把那些东西拿到屋子里化上。化得差不多了,便要用水细细地洗,洗不净的地方,还要用刀子刮。这时候,大姑姑的手会变得很红,尤其是手背,仿佛特别地滑溜,特别地嫩,就像那儿换了一层皮。洗好之后才依次下锅。照我们那儿的习惯,基本上都是炖: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鲤鱼炖豆腐。炖菜是很费工夫的。炖一个菜,起码也要半个小时。等到所有菜都炖好了(先炖好的菜,盛出来放到锅台后面热着),再一样一样地端上桌子。

我们那儿还有个习惯,也是一个规矩吧:家里来了客(读qie),女人是不能上桌的。

另外,我注意到,在那个过程中,大姑姑和大姑父,他们是从不说话的。就我了解的情况,他们还真的从没说过话。他们甚至从未正眼相看(对视)过。他们如果相看,也是非常迅速的,就那么轻轻一“碰”,马上就躲开了。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很害羞的。

那么,他们是不是从来就没说过话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没见到过。

现在,大姑姑跟大姑父终于要成亲了。

正日子就在明天!

我们要把大姑姑给大姑父送过去。

这天上午,吃完头晌饭,大约11点钟前后,“送亲”的马车出发了。

“送亲”的马车一共两辆。其中,第一辆车上全部坐人;第二辆车上除了坐人,还拉了一些嫁妆,比方那台“蜜蜂”牌缝纫机,还有她这几年缝好的棉袄、棉裤和被窝(分别用被单包着,包了几个大包),还有大姑姑家里陪送的一对榆木柜,还有大姑姑的一些好姐妹给她买的小东西,洗脸盆了,暖水瓶了,玻璃镜子什么的。——所有的东西都装在车后梢儿,用一根麻绳紧紧地拢住。

大姑姑坐在第一辆车上。我也坐在第一辆车上。第一辆车上还坐着大姑姑的哥哥、嫂子,她的娘舅和舅母,她姨家的两个妹妹,她的干妈顾老太太,她的好姐妹夏春芳和高二秀等,总共十多个人。

第二辆车上有七八个人,不过我忘记都有谁了。

大姑姑坐在第一辆车的正中间儿。

那天,大姑姑穿了一身的红衣红裤。红衣红裤都是新的。脖颈上还扎了一条红围巾。脚上穿着红袜子,外边是一双绣了云字钩的纳底儿布鞋。

穿上这身衣裳,人也变得好看了。

老实说,在我眼里,大姑姑以前并不怎么好看,或者说,我没有发现她的好看。我觉得,以前的大姑姑再平常不过了。以前的大姑姑,总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因为每天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儿,还粗手大脚的。脸色也不白,就像没洗干净。头发嘛也干巴巴的,上面落满了尘土。大概由于劳累吧,看去总是一脸倦容,没精打采的……

可是今天,大姑姑就像换了一个人,头发、脸色、眉眼,处处透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神采和气息,都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人奇怪,让我不敢相信:这还是大姑姑吗?

在乡亲们的注视下,马车缓缓地驶出了屯子。

就在这当儿,大姑姑突然没头没脑地哭起来,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冒,那样子说不上有多伤心,说不上有多难过,说不上有多委屈……

我当时吓坏了,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其他人对此倒没显得怎么吃惊。不过,他们也劝了大姑姑几句。有的说,咳,哭个啥?女人都有这一天儿的。有的说,想家你就回来看看嘛,虽说远了点儿,坐班车半天儿也就到了。有的说,女人就是这个命,嫁到哪旮儿哪旮儿就是家。有的说,我看那杨德亮挺本分的,不大会给你气受。有谁接过来说,他要敢给你气受,你就回来找曹金贵算账,他不是介绍人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气,除了我,每个人都说了话,到后来,好像没啥话说了,就都不吱声了,光让大姑姑自个儿在那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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