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骏马》2012年第06期
栏目:心灵之旅
河岸向河流说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
“让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的心里吧。”
——泰戈尔
我和大兴安岭东南的阿伦河有缘分,这份缘来自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
当年父亲为参加一座铁矿的建设,把我们全家从大岭中部的小镇甘河带到了岭东南,准备在铁矿小镇梨子山安家。初建时期矿上没房子住,父亲便把我们的家,暂时安置在博林线起点和滨洲线两条铁路分岔处,名叫“沟口”的小山村里。我家就在小村最北端租房暂住下来。
沟口是中东铁路上不能再小的小站了。沿铁路西行十多公里,就是大兴安岭重镇博克图,再往西行列车需加挂两个蒸汽机车头,前拉后推同时发力,才能攀上西越大岭的盘山铁路,穿越最著名的大岭隧道,就进入呼伦贝尔大草原了。
我是山里孩子,是个地地道道从大森林中走向大都市的人。我的根脉在中国东北,在内蒙古高原上,在绵延一千八百公里的大兴安岭上……这种来自心灵,升华到精神的支撑,让我的人生之旅,一路起伏跌宕,痛乐并行,得失兼备。作为男人的我,仰仗于这种精神的支撑,我的人生亦随之丰厚而饱满起来。
据说,从大岭发源的河流有三千余条,它们是山和草原的血脉,我们是这些河流哺育的生物种群。对我而言,河流就是我的童年,当年在沟口大铁路的南边,是日夜流淌的欢腾不息的雅鲁河,而在村北的山谷里还有条晶莹的小河,它静静地向东南流去,不声不响地在草原上穿过,谁也不知道她流向何方。白天,这条河是孩子们的乐园,洗澡、钓鱼,夜里它就变成了孩子们的催眠曲儿,我们躺在炕上听着它的歌声,渐渐沉入甜美的梦中……我们童年大多时光伴着悠然的河水流向远方。
我弟弟晓达是个小钓鱼迷,这个七岁的男孩竟能在早晨五点钟就从炕上爬起来,领着我家虎子直奔小河边,撑起一根鱼竿,钓鱼就成了他的全部,时间不存在了。
记得那天,太阳把土豆秧子都晒蔫了,弟弟中午未回家吃饭,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弟弟还未回来,外婆着急了,踮着小脚走到院子外,打着右手掌遮着仍然刺眼的阳光,来回往返了几次,仍不见这孩子回来,便生气地对我喊道:“没心没肺的东西,光顾你自己吃,还不快去找找你弟弟,找不到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我放下正吃得来劲的大米查子粥,极不情愿地跑到小河边去找弟弟。
此时,西天山头上的太阳已变成了大红脸,宽敞的大草甸子被夕阳染得如一张金黄的大煎饼,除了轻抖的晚风,山谷幽静,悄无声息。我沿小河堤岸跑着喊着,就是不见弟弟的身影和回音。我心里火烧火燎地担心害怕,就快步在草丛间跑起来,不小心被脚下的塔头墩子绊了个跟头,我的脸插到草下的臭水里,上衣湿了大半。
白桦树上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像在嘲笑我,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我感到身上咝咝地冒凉风,又累又急又委屈,身体有些发抖。我越害怕越大声地喊,嗓子喊哑了,仍不见弟弟的身影。我失望地坐在塔头墩上,心烦气躁,双手冰凉,落泪的感觉冲涌而出。大草甸子寂静,小河无声,好像整个世界没有其他人了,我骇然着,心里发慌,加上又累又困,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湿湿地发热,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狼在舔我的手!失魂落魄的我惊骇地大喊:“妈呀……狼!狼!”我撒腿狂逃,像只被狼追捕的小鹿。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嘻嘻地笑,弟弟喊:“哥,哥,不是狼!是咱家虎子!”我站住了,满头冒汗,看到黄乎乎的虎子伸着脖子咬我的裤腿儿,它大概怕吓着我,讨好地向我摇着尾巴,似有安抚我的意思。
我气得冲到弟弟身边,当胸给他一拳:“钓鱼,钓鱼,就知道钓,不要命啦!”仍感到还不解气,伸手去抢他手里装得满满的鱼篓子,恨得我真想都给他扔进河里。弟弟急忙躲闪着,仍嘻嘻笑着,这笑声在宁静的傍晚,传得很远很远……
我俩刚进家门,心急火燎的外婆长出一口气,脸上方显平静,又转而对弟弟假怒地喝道:“去河里钓鱼吧,今晚不许你吃饭!”弟弟连连向外婆做鬼脸,说:“姥姥,我今天钓了一篓子柳根子!”见外婆脸上仍不“放晴”,就安慰她说:“你看我好好的,没事的,我回来了嘛。”外婆说:“你对小河比咱家亲,钓鱼不吃饭了,咱家省粮食啦!今晚没你饭!”弟弟死皮赖脸地说:“不给饭吃,那我吃啥呐?”外婆说:“愿吃啥吃啥,我不管!”弟弟愣愣地说:“真的?那……那……我就生吃我钓来的柳根子鱼啦!”这话把外婆逗得“噗嗤”笑出声来。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与大兴安岭最亲近的时候,这段童年岁月,即是大兴安岭放养我生命的最清纯季节,在以后的人生磨砺和沉浮中,我渐渐悟出,我的精神家园就在并不遥远的大兴安岭上。
其实,男人到了七八岁就知道害羞了,这时我乐于主动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成了男人,但却不愿让妈妈看到自己光着屁股的时候。父亲领我去公众大澡堂洗澡时,我很不习惯在众多男人面前脱光身子。
而我在另一个情境中,却与去澡堂大不相同,在夏日炎热的中午,我们几个小弟弟,被稍大的哥哥们领到亮晶晶的河边。
河滩上,大小不等的男人男孩,一律脱得赤条条,参差不齐,或卧或站,或游于河中,或在河里打水仗,或在河边抓鱼儿,大家与大自然相融,没有惊异,没有疑惑,都视这类“白条儿”状态最平常不过。
每到河边,我的伙伴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脱去衣服,像群兴冲冲的白鸭子扑到河里去了……这是环境使然,我也没了前日的局促,几秒钟就把自己扒得精光,“腾”地跳到河里,再回头看堤岸上,高蒿子、灌木丛,甚至柳树、桦树、松树、柞树好像都在向我点头,它们好像很赞同我们的野浴,觉得这是水尽其用的最好体现。
这时,我感到自己浸在河水中的身体自然上浮,有种跃跃欲游的动感,心里快乐犹如口含蜜糖,甜是从里向外溢的。在清凉的河中,我忘记了一切,融入了山水,融入了森林,融入了大兴安岭的神韵中。
在走过大半人生旅程后,为岁月焐化的我认识到:大山的灵气,大森林的神秘,是地球的馈赠,是宇宙的精灵,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具活力的遗产,只有遵从和顺应自然规律,人类自身才会逐步走向完美、走向和谐、走向天人合一。
我在这里描述的这条沟口村外的小河,发源于大兴安岭东南侧小城博克图附近的大山中。今年六月,呼伦贝尔市阿荣旗邀请著名作家们到访这片热土,组织方特意安排作家们在洁净的阿伦河上漂流。看着大河两岸茂密的森林,丰饶的绿野,我浮想联翩,四十载飞逝过,青山依旧人亦老,昔日的童心趣事仍历历在目,我心驰神往,找到了久违的重归故土的感觉。
回到长春后,我查资料知道“阿伦”一词是蒙古语,意为“清洁干净”。我看区域地理图时,竟然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早年山村沟口原野上那条欢乐的小河。居然就是阿伦河的最上游,是阿伦河的源头!原来我与这条洁净之河的缘分始于上个世纪,四十年前她就是我的朋友了……
这意外的发现,让我泪眼潸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