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腊月初十左右,加叔(爸爸的堂弟)跑到我家,和爸爸商量,说是要找志癞子算账。志癞子是老家所在村原来的村支书,前几年以办福利厂的名义和乡政府联合搞了一个纸厂。办厂之初,由乡政府出面,将加叔几兄弟靠近河边和马路的那片农田征收了过去,做了厂房,以优先招工为条件,答应每亩补助三千块,但那些钱一直没有兑现。找乡政府,乡政府说是厂子现在已经归到了志老板名下,和政府没有任何关系,找志癞子,说是钱早就给了乡政府,政府没有将钱补到位,怪不得他。
姑且抛开农田每亩是否真的只值三千块的补助金这个前提不说,只说说造纸厂给亲人带来的伤害。显而易见,加叔和他的兄弟是直接的受害者,由于家乡的田地本来就不多,纸厂将他们的田地征收后,粮食生产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尽管可以到纸厂上班,但每个月付出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后,所得也不会超过五百块,更何况这种工作并不稳定,有活干时,可能加班加点,没活干时,则可能分文不取。更令我们痛心和遗憾的是,由于纸厂的安全设施差,我一个堂哥在上夜班时,由于过度劳累,竟然不小心将整个大腿卷进了碎浆机中,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腿,成了一个高位截肢的残疾人。尽管最后协商的结果赔了八万块钱,但这种锥心的伤痛是什么都无法弥补的。然而,从长远看来,纸厂对村人的最大伤害主要还在于对环境的破坏。故乡那条无名的小河在纸厂没有开办之前,终年水质甘甜,清可见底,总能看到活泼的鱼儿透过阳光的照射,藏在礁石的阴影中自由地嬉戏。自从纸厂开办后,由于乌黑的废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进河水中,河水不到半年就变得昏黄污浊,臭气熏天,村人甚至连鸭子都不敢放养。靠近纸厂的河岸更是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旁人只得掩鼻而过。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纸厂显然给某些人带来了巨大利益,首先得利的当然是老板。志癞子每年由此获得的纯利至少超过三十万元(因为是福利厂,几乎不用交一分钱的税,加上曾经和政府合办的背景,更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事),他因此也在短短的时间内成为村里的首富。其次得利的当然是乡政府,尽管难以确定他们之间分配利益的具体方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乡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是纸厂的后台和靠山,没有乡政府,志癞子的纸厂不可能开得这么顺利,他拖欠的征地补贴也不可能一拖再拖,甚至不了了之,自然,作为回报,他也不可能不给乡政府任何好处。
从少数人的角度而言,纸厂所获得的利润当然是巨大的,但如果从整体看呢?这种收获与付出相比,也许根本就不值一提:利润可以计算,可以成为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政绩,可以成为全国GDP中的一个具体小数点,但纸厂侵占的农田给村民带来的损失、几万村民赖以灌溉和生存的河水被污染后的代价,以及整体生态环境的变坏对村人健康的潜在损害,又有谁来真正计算过呢?事实是,这些无形的伤害并不因为它分散到了很多人身上,并不因为某一群体在共同承担就可以忽略不计,相反,由于纸厂老板和村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客观说,志癞子在开办纸厂以前为人也并不太坏,他在村里说不上人缘很好,但也没有留下多少难以处理的关系),很多本应摆上台面仔细研究和共同解决的迫切问题,反而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以上面提到的环境污染为例,纸厂开办半年后,由于河水变质太快,村里华叔的田地根本就没有办法灌溉,他找志癞子商量,志癞子由于一时也拿不出解决的方案,不可能在短期内将污水处理跟上去,他于是找到村上原来的队长全国叔,要全国叔和华叔商量。华叔和全国叔是堂兄关系,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村里熟人熟面,华叔看在全国叔的份上,也就不好说什么。志癞子为了平息民愤,随便弄了一个污水处理设备,然后放出风来,说污水是经过净化的,对农田和饮用没有伤害,完全符合国家的相关标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设备形同虚设,但又不可能再去和他计较什么,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结果呢?河水变得越来越脏,鸭子还是不能放养,农田灌溉只得从水库买水解决,河边的公共井也被废弃不用,村人直接用管子把山上的泉水接到家中。
泉水接到了家中,固然暂时解决了村人饮用水的难题,但没有人可以保证曾经取之不尽的泉水永远不会枯竭。绿水不再是绿水,青山又何曾还是青山?河水污染后,故乡的青山仿佛也慢慢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岗,到处是黄黄的裸露的岩石,和岩石中间的土缝里被砍过的树桩。说起家乡的山,我不由得想起童年的时光,那时由于植被生长好,小伙伴们总喜欢到山上玩,春天采映山红,初夏端午时节采野草莓,秋天打坚果毛栗,冬天则到山上扒毛茸茸的枞树叶子做引火柴;不同的季节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动物,野鸡就不用说,我们总能在短短的灌木丛中看到它傻傻地将头埋进树叶中,以躲避行人的笨样子;还有野兔,灰灰黑黑的,速度很快,但也时常被我们打中;现在踪影难觅的麂子也时常看到,高高的腿,总喜欢沿着峡谷或在峡谷里一路狂奔;甚至还有狐狸,非常漂亮,大大的尾巴总喜欢摆在灌木丛中,露出机警的眼睛;松鼠和黄鼠狼更是常见,在树丛中间跳来跳去,快乐异常。但现在,随着山上的大树被砍光(村里的山分到个人后,个人自用,砍伐增多,加上前几年建筑业的飞速发展,对木材的需求量增长,也直接导致他人去偷伐树木),加上近年来煤气的涨价,乡亲们承受不起高昂的费用,只得从山上索取燃料,这样一来,那些矮矮的灌木未能幸免,山岗变山光就无可避免了。纸厂的开办对河水的污染直接导致乡亲们对山泉的依赖,但随着山上植被的减少,山泉也并非取之不尽的资源,由此看来,如果情况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乡亲们连基本的饮用水也会受到严峻的威胁。山青水秀的地方在无尽的掠夺下,就这样一天天变得贫瘠而又满目疮痍。
加叔说要找志癞子算账,可是这笔账是否真的就只能算在志癞子一人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