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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满子分家

装完最后一车棉花秆子,日头已经下去很久了。给友义做对手的满子把牛车赶到大路上,忽然说:

“你一个子赶回去吧。我去把先头丢下的那半垅麦种完。”

前年暑假从高中毕业回来的满子,眨眼间已经像同他上下年纪的人一样,成了一个大黑皮佬。因为皮黑,眼亮得像两盏灯。茸毛胡子底下,一口牙齿白得像玉,声音也变老了,像鸭公叫。

儿子是到用他独立的名义承包的责任田里去。友义怅怅地看着他宽宽的肩头一耸一耸地在还没拔倒的棉林里消失,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最小的儿子也这么大了。儿子大了,离娘老子就远了。

牛车嘎然发出一声响动。套在轭里的牛有些不耐烦了。友义一怔,回转身,用巴掌在牛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把———他拿着牛鞭,但从来不用。牛后腿股上的皮肉像触电似的颤动了一下。然后,棉花秆子堆得像半座山一样高的牛车就巍巍地移动起来。响起了车轴和车底摩擦发出的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巨大声音。响声断断续续,传得很远。

友义在车旁跟牛并排走着。莫说是实车,就是空车,他也决不坐。他怜惜牛,觉得牛是世上唯一应该同人一样看重的活物。庞大的、高过人头的车轮在他身后缓缓地滚动。车轮是用近二寸厚的硬木板完整地拼起来的一个巨圆。没有辐。车辋外包着一层厚厚的铁箍,在沙质很重的路面上碾出许多深深的槽。隔不几远,那些槽就连成一片,成了个低洼。乡政府已经决定,一旦凑齐了资金,就要把这条横贯全洲的大路铺上沥青。到那时候,将禁止这种牛车在这条路上通行。尽管这样,分农具的时候,友义还是要了这驾车。儿子们极力反对:这是蠢事。分农具是抓阄的,哪个都怕这驾车落到自己名下。这种牛车早就被各种各样的胶轮车排除了。许多人笑友义。他不在乎。这驾车土改时分到他名下,合作化时入了股,也一直是他赶。老实说,他是喜欢。他喜欢这种笨拙的牢靠扎实;喜欢这种迟缓、稳重、有力的节奏;喜欢这种直径将近一尺的车轴不时发出的悠远的、让头皮发麻的声响。他过了大半辈子,他走路的步子,也是这样沉重、缓慢、实靠实的。

有朝一日有这样一驾车,曾经是他上辈和上上辈的梦想。他们曾经是那样在暗中眼红这驾车子的原主。那一家的家道一直很兴旺,五代同堂,一直没有分家。

友义实现了老辈子的梦想。他希望这驾车在他手上带来同样的福气。不论世事如何变化,这个念头在心里牢牢地扎了根,任什么也拔不去。

谁能想到,在他一把骨头还十分硬扎的时候,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手操持起来的家四分五裂呢?

车轴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锐响。友义心疼地回头看了一眼车毂:“车轴该上油了。”这驾车在他手上从来都是油光水滑的。人家两年给牛车打一次桐油,他一年打一次。可是去年秋后,他不但没有给牛车打桐油,连给车轴上香油也老是忘记。腊月里,几个儿子到底同他分了家。很长一段日子,他心里都是空落落的,走起路来脚底下像踩着棉花。

前面的路变得暗起来。路两边没有落尽叶子的树枝,在半空中模糊一片。

“夜了。”友义想。他摸到粗大的车柄是湿漉漉的,在下露水了。牛车前后的路上,都看不到一个人。入夜时的寒气很重,友义打了个寒噤。刚才装车时汗湿的背脊开始作冷。

本来,该是有一大帮人跟着这辆车回家的———老婆,三个儿子,两个媳妇。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口薄薄粥,享个清清福。家一分就鸡也飞了蛋也打了。

满子是三个儿子里闹分家最起劲的一个。

“你是怕吃了亏啊?”老大、老二帮老子的腔:“莫忘记了,你读书读到高中,是哪个供你的。”

满子说,“我是为大家好。”

“好个鬼!”

友义气不过,一力弓敲到满子头上。

先是老大挖了老子的腰包,去同老婆娘家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蚀得两手空空。后来是老二认定老大吞了那笔钱,天天跟友义大吵大闹。闹不出结果就三天两头往城里跑。有一次,城里来电话,让乡政府去领人。他在城里赌输了钱又拿不出,叫人家打得半死。两个媳妇,不是今天这个用帕子缠头不能上工,就是明天那个要带伢子上医院。一家人好不容易头齐脚齐地下了地,可是,不到半上午,老大、老二和他们的媳妇就不见了影。四下一寻,几个人正在棉花林里抹纸牌。

友义只能气得哼,气得跳脚,气得抛石头打天。

满子并不同情老子,友义到了断黑还不肯喊收工,他就唱:

日头落西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水里客船湾了洲。

莫把月亮当日头。

儿子在故意气他。

“我是为大家好。”

友义记起满子的话。他狠狠心照满子的主意分了家。整整一个正月,他都闭着门,觉得没有脸面见人。

事情也真是怪,一分家,老大、老二,连他们的媳妇,一个个都变了个人。二年春上,老大就归还了头年从老子那里拿走的那笔钱,还带了几成利。原来,老二说得还真不错,老大并没有蚀本。要是不分家,他真打算独吞。现在他犯不着昧良心,老婆娘家那边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老二有的是一身牛力。棉籽一落土,他就在自己的那块地头上搭了间草屋,一家人的午饭就在棉花地吃了。再也不见大媳妇用帕子缠头,再也不见二媳妇送伢子上医院。

这是一个让友义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秋天。

老大、老二已经等不得,卖棉花的钱还没有全数到手,他们就订购了砖瓦木料,预备腊月里做新屋。他们就要搬出老屋。

几十斤重一块的土坯砖垒起的老屋是友义多少年苦心搭起的窝。随着伢崽的增加,他每隔几年加一间,成了火车厢似的一长排。这排屋墙脚长了青,墙头爬了藤,像友义一样开始老了。

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横亘在路尽头的堤坝了。沿着堤脚是一长条桑树林。树顶上,露出林子那一边屋场上高低不齐的屋头。可以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柴禾燃烧的香气,那是炊烟在飘散。因为夜黑,炊烟是一点看不见,只能看见屋头上的烟囱上冒出的一粒粒火星。友义眯起老花眼,仔细辨认自己屋头的烟囱上冒出的火星。没有认出来。自从老大、老二另起炉灶之后,他原先的那口大灶改小了。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硬。先前,在这个屋场上,他们家烟囱冒出的火星是最多最亮的。

四野茫茫。“立冬”后的夜风真是冷。

后面,远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了满子的歌声:

日头落西往下丢,

山歌好唱难得收。

任你行人歇了店,

任你客船湾了洲。

一歌唱完又起头。

连自已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友义脱口“哇”了一声,唤牛站住。然后,他就在堆得像半座山一样高的牛车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儿子唱歌。儿子唱歌的时候,声音不像鸭公,而是清清亮亮。友义年轻时在洲上也算得上个好歌手。这种五句头的调子他是再熟不过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儿子唱得这样快活,这样火烧火辣。

满子还没有娶亲。他废了娘老子给他订的亲。什么事他心里都有数,不要别个给他作主。即使有一天他走了,不管走得多远,友义也相信靠得实他。满子心活,但不假。

一直在发涩的眼睛里打滚的泪水终于流出来。友义轻轻地叹了口气,任泪水在老树皮样的脸上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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