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河不是什么大河,甚至只能算作溪,从蒙山缓缓地往南流,两百多里地,裹挟了沟沟汊汊里的水,至柳溪镇,竟也有几分滂沱的意思了。这一来,出出进进的,就得靠了水上那几条舢板和筏子。这里是不作兴大船的,一来水浅,二来无甚物产,稍大点的鱼虾也绝难看到。河道是极曲的,曲到极处,便窝出大大小小的湖。柳溪一段,堤上是蜿蜒了几十里的柳林,柳林往后,是同样蜿蜒了几十里的房舍。平房、瓦房,高低错落,一律的清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门前是一溜的清水石阶,直通河底。
夏天一到,女人们就携了衣物,沿河排了四五里,把石阶磨打得光亮。镇上的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夏天的光景,离河尚远,就已飞跑着脱了个精光,及至近前,把裤衩往柳杈上一挂,就扑通扑通跳下了河,溅了旁边说笑的女人们一身的水。女人们的嘴就没了遮拦,分不清是笑还是骂了。被骂的孩子也不恼,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咧嘴一笑,就游远了。
周鹿鸣回到柳溪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六娘山上,迷龙河边的女人们也已经洗罢衣服回了家,只剩下三五个孩子,还在水里嬉闹着不愿离去。村口的河滩上,不知谁家的一群肥鸭,像是刚刚用过了晚膳,嘴里嘟噜着水悠闲地迈着步子。远处的山道上,放羊的赵西梅老汉哼唱着《沂蒙山小调》,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周鹿鸣远远地向河面上的一只筏子招了招手,筏子就箭一般地过来了。待筏子近了,才看见撑筏的不是别人,正是水芬小姨。鹿鸣见水芬小姨一身素装,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能人”蒲小义,想起了蒲小义,眼睛里就不自觉地有了泪花。
蒲小义是蒲木匠家的二小子,镇上数得着的俊俏后生,人也聪明,高中毕业后到青岛打工,没几年就有了不少积蓄。县里运输业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爹蒲木匠给帮衬了三沟一,买了辆二手大卡车,省里省外的搞运输。蒲小义人缘好,走南闯北,顺风顺水。不到三年,农业银行的小本本上,6开头,挂了五个0。给蒲小义张罗媳妇的就多了起来,十里八村模样好点的姑娘尽着他挑,也相看了几个女学生。“走马观花”,蒲小义一个都没相中。于是说闲话的就有了,说蒲木匠爷儿仨有了钱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了。女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水芬笑一笑,从不接话。
蒲小义从贵州出车回来,买了几瓶好酒,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放羊的赵西梅老汉,把酒斟好:“大叔,您老人家没儿子,要是不嫌弃我,我就给您当半个儿吧!”赵西梅背靠老树,杯底儿一扬,笑一笑:“成不成的,你去跟水芬说,我没二话。”见赵西梅老汉表了态,蒲小义咣咣咣磕头如捣蒜,然后起身,一溜小跑,就奔向了镇上的服装厂。
蒲小义给了厂长一瓶茅台,拿着厂里的大喇叭,跑到女职工宿舍楼下大喊了起来:“赵水芬,我是蒲小义,你小学同学,偷过你一次钢笔,往你书包里塞过八回屎壳郎,给你递过几十回小纸条,你一次也没给我回。虽然你一次也没给我回,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村里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张涛、刘波、徐建这些人,给你递过几百次小纸条,送过你几十次钢笔,你都没有回,也没有留。留也没有用,留了我也会给偷来,然后砸了,摔了,扔了。我砸了,摔了,扔了,你也不会生气,就算你生气也是假的,是做给张涛、刘波、徐建这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看的。就算你是真生气,也不会超过半个钟头,就算超过了半个钟头,见到我也就不生气了。就算见到我还是生气,那也还是假的,还是做给张涛、刘波、徐建这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看的……怎么回事,喇叭怎么不管用了,狗日的是不是没电了?没电了我也照样说,我天生嗓门大,外号‘小广播’,还是你给安的。好,把喇叭甩了,我今天再当一回小广播。别问我今天哪里来的这个自信,我十年前就知道你稀罕我,你稀罕我却不好意思给我说。你不好意思说,今天我来说。我一年给你们服装厂送一百次货,你们服装厂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认识我也没用,我也不怕丢人,今天我的脸皮比你们服装厂做的最厚的棉袄还要厚上半指,我要当着你们服装厂五百口子大闺女、小媳妇的面,当着你们那个黑心厂长刘跃进的面,向你表白。狗日子的刘跃进刚刚收了我一瓶茅台,借给我电量不足的破喇叭,我回头再找这个狗日的算账。我要向你表白,我,蒲小义,蒲木匠的二儿子,现在宣布,我要娶赵水芬做老婆!我不仅这辈子要娶赵水芬做老婆,下辈子我也还要娶赵水芬做老婆!赵水芬,你听着,你要是答应了,我拿你当闺女疼,拿你爹当亲爹!你要是不答应——不答应我就……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活了,我一把火烧了服装厂,烧了刘跃进狗日的,让他喝不成我的茅台,就算喝成了,也是上那边喝……”
蒲小义蛮不讲理的连珠炮式的表白还没完,厂里就炸了锅了,几百口子女职工围着蒲小义看热闹。蒲小义嘴上说不怕丢人,可等看热闹的人真的围上来后,他却脸红了,结巴了,就势坐在地上,杵住了。歇斯底里的表白过去了十几分钟,楼上却没有一点儿动静。蒲小义就蔫了。蒲小义蔫了,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眼看蒲小义从酒劲儿里借来的自信马上就要耗尽了,三楼的窗户里却慢悠悠飘下一句话来:“你要是从三楼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嫁给你!”
蒲小义乐了,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二话没说,就跑到了三楼阳台上,扑通就跳了下去。水芬大叫一声从楼上冲下来,一把抱起蒲小义,眼泪就下来了:“你个孬种,我等你三年了,你这才来。你要是死了,还怎么拿我当闺女疼,还怎么给我爹当亲儿……”冷不丁的,蒲小义竟睁开眼咧嘴笑了,然后擦了擦头上的血,说:“赵水芬是我老婆了,赵水芬是我老婆了,刘跃进,你个狗日的,你有口福,茅台活该你喝!”水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是哭又是笑地拿手捶蒲小义的胸膛。蒲小义站起来,跑啊,跳啊,乐得不行:“赵水芬是我老婆了——赵水芬是我——”他突然又立住不动了:“老婆,坏了,我腿可能骨折了……”
蒲小义娶了水芬,镇上的后生就眼馋了,闹洞房的时候,把蒲小义往死里折腾。蒲小义也不恼,尽着他们闹。蒲小义知道,镇上的后生们都憋着一口气。于是喜宴之后,蒲小义又沿河摆了十几桌,让后生们个个吃得肚大腰圆,吃光了心里的羡慕嫉妒恨,吃出了诚心正意的祝福和赞美,吃得个顶个对着蒲小义竖大拇哥儿……
结了婚的水芬,穿着红嫁衣,盘着高高的发髻,走在河道上。女人们说,水芬这孩子有福气。蒲小义是真把水芬当闺女疼,里里外外的都由着她。蒲小义喜欢吃韭菜水饺,水芬喜欢吃白菜水饺,于是蒲小义从此以后就只吃白菜水饺,逢人便说水芬包的白菜水饺好吃。蒲小义喜欢抽烟,早几年他爹威胁说如不戒烟就打断他的狗腿,蒲小义撸起裤子两腿一伸,拍拍“狗腿”说,你打吧,打断了我还要抽,不仅要抽,还要比以前抽得凶,以前两天一包“红将军”,以后一天两包“白将军”。水芬也要蒲小义戒烟,但水芬不用打断蒲小义的“狗腿”,水芬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只横了蒲小义一眼,蒲小义的身上就再没有过烟味。再说这每晚睡前的洗脚吧,蒲小义把洗脚水端到水芬跟前还不算完,还要给她洗,洗完了也还不算完,还要再漂一遍。蒲小义黏水芬黏得寸步不离,水芬做饭,蒲小义站在水芬身后搂着腰,水芬上厕所,蒲小义站在厕所门口站岗。不光在家里黏,在外面也黏,人越多越黏,人越多黏得越紧,水芬赶集,蒲小义挎着水芬胳膊傍着走,路上笑话他的小媳妇、野孩子跟一路,跟一路也不松手。别说跟一路,跟到家照样也还不松手,不仅不松手,越笑话他,他挎得越紧。
可庄户人过日子,不管娇妻多美,炕头多热,总归要讨口饭吃。婚后百天,蒲小义抱着水芬狠狠地亲了一口,眼泪流了一箩筐,鼻涕流了一大把,一步三回头,一步六回头,一步九回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大卡车,奔向了内蒙古。有了家口,在外打工的蒲小义就多了一份牵挂,以前个把月不回家一次,现在十天半月就想往家赶。以前白天干活,晚上打酒伙,现在黑天当白天,劲儿往死里使。兴许是小两口恩爱过了头,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农历八月十四,蒲小义拉着一大车内蒙古特产往家奔,谁知刚过古北口没多远,在口南一处和稀泥的“裤裆路口”,斜刺里蹿出来俩半大小子,蒲小义急打方向盘,保下两条命,自己却车翻人亡……
噩耗传到柳溪镇,水芬当个笑话听,她不相信活蹦乱跳的蒲小义说没就没了,她觉得是那些嫉妒蒲小义的家伙故意糟践他。一个人说可能是假,一百个人说,假也成了真,等到整个镇上的人都在这么说的时候,水芬就坐不住了。赵西梅老汉阴着脸进了女儿家,水芬“哇”的一声就哭死了过去。赵水芬就这样像根木头一样坐在河滩上哭了整整半年,哭倒了六娘山,哭干了迷龙河,哭萎了地里红红绿绿的庄稼果蔬,哭得镇上的男女老少都想哭……等眼泪哭干了的时候,赵水芬把包袱一打,回了娘家。
水芬虽是个寡妇,但是身条好,又年轻,来赵西梅家给水芬提亲的就一茬接一茬。提亲的来了,水芬就继续哭。水芬一哭,赵西梅老汉就不说话,把旱烟袋咂得直响,提亲的干笑一会儿,就走了。烟抽了一斗又一斗,一辈子没掉过眼泪的老汉闷声挤出一句话:“闺女,活人不能受死人折磨,咱注定不是蒲家的人,就当他是个客吧,是客就得走,他走了咱日子还得过。”老汉原本是给闺女宽心,可话还没出口,自己的眼圈先红了,低着头,不敢看闺女。水芬不接父亲的话,她知道,蒲小义的确是个过客,可就是这个客,硬生生掏走了她的心,她的心既给了这个客,自己也就如同死了一般,再不会为谁打开自己的心了。
这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在外打工两年多的周鹿鸣,从城里办完事回到村里来了。
鹿鸣隔着河面见撑船的是水芬,高兴得不得了:“小姨,怎么是你啊?好几个月没见,可想你了。”
“在县城待了几年,嘴倒是学溜了。大清早我就眼皮直跳,数算着今天该是你回来的日子,这么热的天儿,撑船的大葫芦叔过晌就回家睡大觉去了,我怕你过不来,早早地就在这儿等着了。”
“还是小姨疼我!”鹿鸣在水芬小姨面前,放松得像个孩子,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思。不等筏子停稳,鹿鸣一下就蹦了上去。水清筏快,没一会儿,筏子就靠了岸。
“注意脚下,靠岸了。”水芬小姨提醒鹿鸣。迷龙河边长大的人,人人都是撑筏的高手。
水芬把筏子系在柳杈上,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几个月没回来,重新呼吸着柳溪镇的新鲜空气,鹿鸣的心里就亮堂起来了。
“大爷爷怎么还在放羊?”鹿鸣指了指六娘山上放羊的赵西梅老汉,“该收工吃饭了。”
“不管他,咱先吃。我炖了鸡汤,给你补补。你在厂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水芬小姨见鹿鸣个头似乎又蹿高了一点,打心眼里高兴。
“太好了,肚子都叫了。”鹿鸣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搂着水芬小姨的肩膀往村里走。
“你哥在学校还好吧?”自从剑鸣进师大读书后,水芬小姨就很少见到那个爱闯祸的家伙了。
“今天他们学校出事了,他们学校水果店的老板,找了一帮黑社会,打伤了两个学生,把全校的学生都惹毛了,几个挑头的学生一吆喝,大家伙儿一生气把店给砸了,人也给打得半死。”
“这帮孩子胆子还真不小,不像我们服装厂,老板拖着几个月工资不发,没人敢放个屁。”赵水芬骨子里有点男人的英武之气,听鹿鸣说学生们都敢为了别人的事打抱不平,对比之下,服装厂的人为了自己的事大话不敢说一句,实在窝囊,转念一想,保不准剑鸣也参与了打砸,便问鹿鸣:“你哥也参加了吗?”
“我哥那脾气,小姨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仅参加了,还是头儿呢。我就担心他闹出事来,你们又操心。”
“那我回头给他打电话,这可不行,枪打出头鸟,该收敛的时候得收敛。”水芬小姨果真又要为剑鸣担心了。
“我哥好像谈对象了。”鹿鸣不想让水芬小姨为哥哥操心,故意岔开话题。
“那好啊,让他带回家,咱们都见见。”说话间,两个人已到家门前,水芬往兜里寻钥匙。
水芬家的房子,很有些历史了,据说她太爷爷在的时候,这房子就有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冠遮蔽了整个院子,即使三伏天里,也分外阴凉。水芬把饭桌支在槐树底下,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不待饭菜上齐,鹿鸣就先喝了一口鸡汤:“小姨,手艺越来越好了。”他确实是有些饿了。
“你要是喜欢,我逢星期天就去厂里给你送。”水芬看着鹿鸣吃心里就开心,自己并不动筷子。
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一次饭了,他索性敞开了肚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水芬小姨看着这个愣小子狼吞虎咽的,心里美滋滋的。月上柳梢了,鹿鸣才从水芬小姨家出来。他吃饱了肚子,浑身舒畅,就解开衬衫,任肆意的晚风吹拂他的胸膛。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迈开步子一直走到了村外的河滩上。夜幕下的柳溪镇,繁星点点,凉风习习。鹿鸣脱掉鞋子,赤脚踩在了河滩上。河沙凉爽松软,他干脆放开腿在堤上跑了起来。晚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欢快地唱了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他尽情地跑啊,唱啊,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忘记了这半年来的劳累。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苇丛里的小虫兴许也是他多年前的旧相识,有人对牛弹琴,我这该算是对虫唱歌了吧,他边想边乐。一乐,脚底就失了准头,倒了。倒在松软的河沙上,整个后背都凉冰冰的,舒服极了。此刻,花香馥郁的迷龙河畔,河水哗啦啦地响。他舍不得爬起来了。
夜深了,鹿鸣爬起来,把衬衫往肩上一搭,就往回走。鹿鸣家靠近村外,院墙外就是河滩。附近的几户人家,这时候多半都已经睡下,没有了白天的聒噪。大舅不在,鹿鸣一个人躺在床上,倾听着窗外哗啦啦流淌的迷龙河水声,心里浮想联翩。鹿鸣、剑鸣兄弟俩本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在整个水县,也是不多见的。那几年县里计划生育抓得紧,村干部没少到家里闹腾。孩子一多,生计也就成了问题,大舅不愿看着自己的妹妹,也就是鹿鸣兄弟俩的母亲受累,主动提出抚养两个小家伙。因为从小长在外婆家,兄弟俩也就随了外婆家的姓。鹿鸣母亲兄妹五人,大舅是兄妹里的老大,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把鹿鸣兄弟俩当亲儿子一样疼。
鹿鸣刚到外婆家那会儿,还不满半岁。大舅二十年如一日,又当爹又当娘,从没有叫过屈。因为不在母亲跟前,两个小家伙就只能喝奶粉。那时候奶粉质量差,喝得兄弟俩直窜稀。每逢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外婆就抱着两个小东西去蹭奶,说起来,兄弟俩也是喝过“百家奶”了。直到现在,鹿鸣兄弟俩每次回家,村里的女人还打趣他们:“你小时候可没少喝过我的奶呢!”
兄弟俩上中学的时候,外婆去世了,从此兄弟俩就和大舅相依为命了。母亲自己带着四个孩子,平时很难顾全到小哥俩。没有女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兄弟俩最害怕过年,欢乐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欢笑里才感受到一点儿过年的味道。如果不是村里的水芬小姨常过来走走,他们连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好。也是因为过年,他们早早地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头几年,大舅还是个壮劳力,庄稼营务得好,又会拾砖拿瓦的,农闲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一帮后生,十里八乡的揽了不少活儿。过年的时候,来给大舅拜年的本家后生,一茬撵一茬,把头磕得脆响。后来,大舅老了,兄弟俩又还小,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差。再过年的时候,大舅摆上一桌酒,坐在桌前,等着,等到过晌了,也等不到一个来拜年的后生。大舅就端着酒杯,看着鹿鸣兄弟俩,发愣。
大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外婆家是地主成分,但年轻时候的大舅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之一,队里就安排他当了会计。大舅是柳溪镇有名的俊俏后生,每次到公社开会,镇上的姑娘们为了看他一眼,翻山越岭地步行几十里。后来,大舅又做了村里高小的教师,每次讲课的时候,窗外总是站满了附近村子的姑娘。姑娘们相亲的时候都喜欢把男方和大舅做个比较,都说:“但凡他长得有一点像周明岩,我这辈子跟了他也不亏了。”虽然喜欢大舅的姑娘很多,但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嫁给这个“地主羔子”的。
后来,大舅和村里的葛香兰恋爱了。他们分在一个生产队,一起下地,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葛香兰根正苗红,又是镇上的团委书记、预备党员,本不该和大舅有什么牵扯,可偏偏就是她顶住了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和大舅相爱了。大舅的心里矛盾起来。他爱葛香兰,但也正是因为爱她,所以更怕连累她,怕误了她的大好前程。他只好疏远了她。
葛香兰的爹葛财旺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她和大舅来往。公社粮管所所长看上了葛香兰,厚着脸皮到葛家提亲。葛财旺就找到大舅,说:“我闺女已经许给了杨所长,你以后别缠磨我闺女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什么也没说。葛香兰出嫁的前一天,逃到鹿鸣外婆家,躺在大舅的床上,死活不走。谁来叫她,她就说自己是周明岩的人了。葛财旺没办法,跑到六娘山上找到正在劳动的大舅,扑通跪下:“大侄子,叔给你磕头了,你就饶了我闺女吧……”大舅哭着从山上下来,一进门就把香兰往外撵:“葛香兰,你走吧,我看不上你。”葛香兰眼泪也下来了:“明岩,你不用瞒骗我。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死也跟你死在一个窝里。”大舅抹抹眼泪,一狠心,把葛香兰推出了门外:“你这辈子别再进俺家的门,你滚……”
葛香兰嫁给了杨所长,一辈子再没有回过柳溪镇。
那以后,大舅一直没有结婚。1978年,外婆家平了反。那一年,大舅三十三岁,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再找个媳妇也是不难的。可无论哪个媒婆一进门,大舅就会一顿臭骂。鹿鸣曾试探着问过大舅,问他有没有后悔过。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大舅吸着旱烟,眼神有些迷乱了。
去年,五十多年没有回过柳溪镇的葛香兰回来了。在村口,她碰见了大舅。五十年前相恋的两个人,如今都已垂垂老矣满头白发了。那一天,从没有见过大舅流泪的鹿鸣,看见大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