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夜终于过去了,天渐渐亮起来。车上也渐渐响起各种噪音,而且很快就有人来敲我们包厢的门。我是陪同人员,听到动静,赶紧掀被跳起,打开门,请列车员查票。
车门再次关好,我转过身,看见杨先生仍旧安静地躺着,被单整齐地盖到脖子,两臂膀交叉著,蒙住他的脸。
你先去吧,他轻轻地说,手臂没有从脸上拿掉。
我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一时没有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动,听见我没有动,又说:洗脸,刷牙,梳头。女人需要保持自己的容貌,他缓了口气,又模模糊糊地补充:特别是漂亮姑娘。
我听见了,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胸膛里就像火山爆发,岩浆喷射,燃烧着我全部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头皮肿胀,眼睛睁圆,牙齿打架,手臂颤抖,两腿发软,脚步蹒跚,好像踩在棉花堆里。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知道人人都承认我长得漂亮,可是除幼时父亲母亲那么夸过我以外,再没有一个人直截了当地赞美我,连我的丈夫都从来没有这么当面讲过。在我们所谓谈恋爱的期间,新婚之夜,他都没有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过我长得美。依照中国传统,男人对女人说你长得漂亮,是一种轻薄行为,被看作调戏妇女。可是说真的,女人需要听见别人说她长得漂亮,爱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
现在杨先生当着我的面讲了,自自然然,毫无做作,让我既感到满足,又不觉得受到伤害,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我不仅没有感到伤害,反而觉得兴奋。他说我长得美,他喜欢我。胸膛里的热情爆发过后,留下一片明亮,香气荡漾,我觉得浑身酥软,非常舒服,脚下腾云驾雾,怎么也站不稳当。
从盥洗间的镜里,我看见自己喜眉笑眼,真是美丽绝伦,谁也不能否认。看着想着,牙刷还在嘴里,满口牙膏,就张嘴大笑,白沫子喷了满墙,又溅了满脸。最后我很精心地对镜梳头,几乎是一缕一缕理顺,一根一根仔细别好卡子。又用手指理了眉毛,拿舌头舔湿嘴唇,再次审视一分钟,才算满意。
回到包厢,大门敞开,杨先生已经起了床,穿戴完毕,又是笔挺的西装革履,领带也扎好,连头发都已经梳得整整齐齐。见我进门,便站起来,右手提个塑料袋。他站着不动,满脸微笑地望着我,连连点头,一副欣赏的表情。我低下头,享受他的注视,心里甜甜的,脸上发烧,慢慢走向自己铺位。
这个给你,他忽然把左手伸到我面前张开,手掌里斜斜躺着一个精致的小塑料管,一寸长短,完全金色,发亮耀眼。
我知道现在中国女人已经开始用口红,杨先生说,声音非常柔软。送给你吧,你可以用,不特别鲜艳,很温和,很自然,涂上去,不用心看不出来。
我抬手轻轻接过,塑料管还保留着他的体温。谢谢,我说。真料不到,我居然想都没想,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没有一点客气。谢过以后,我才觉得有点心慌,好像做错了事,准备把口红还给他。
可是他已经走出包厢,不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拿着那管口红,细细看来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拔开管帽,看见里面的颜色。真如他讲的,并不是鲜红的,只比普通嘴唇的颜色稍稍艳丽一点,涂上去真看不出来,只像情绪特别兴奋时,嘴唇会稍红一些那样。看得出,杨先生很懂得女人,特别很懂中国女人的心意,知道怎么讨中国女人欢心。成熟的男人,真的比毛头小子更有魅力,更可爱。
我轻轻拧动管座,口红慢慢升出,像个手指头,指着我的脸,充满强烈的诱惑。我静静地看了一分钟,终于忍耐不住,在自己嘴唇上涂了一道。这下子,我再无法还给杨先生,我用过了。我又做错一件事,慌忙转头看看左右,幸好没有人在旁边。我跳起来,冲过去把包厢门关好,然后匆匆坐回铺位,手忙脚乱,掏出小圆镜,认认真真在嘴唇上涂抹起来。
作为女人,而且是漂亮女人,我当然早知道世上有口红这种化妆品。近年逛高级商店,也见过许多次。周围若干女友,也用这东西化妆。我甚至曾经偷偷试验过几次,但涂过以后,总是马上擦掉。我知道用不着那么精心打扮,自己就够美。化妆品是容貌平庸的女人用来增加魅力的,天生丽质的女人,无需任何人造加工,比如我。别人送我化妆品,我从来不收。可是今天,我不仅接受杨先生送的口红,而且居然马上精心涂抹起来,好像忽然感觉自己还是需要化妆,很想让自己更加美丽,为什么?
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我赶紧收起镜子和口红,站起来开门,低着头,让杨先生进来。
他侧着身,边看着我的脸,边走回他的铺位边,问:喜欢吗?你真的更美了。
我慌忙弯腰抓起暖水瓶,说:我去提开水,便跑出包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杨先生的话,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可是心里暖洋洋的,也丝毫没有打算认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