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收割后没过多少日子,丹阳的闵家就催亲来了。虽然知道家里已经答应了,但金女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急。干啥呀,怕人跑啊?金女一把推倒送过来的几个彩礼盒子,啥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啊,就想这么打发我姐。
“我说,行了行了啊,一大早骂骂咧咧的,又不是要你嫁,你烦个啥?”父亲姚成梁很不满地瞪了眼二女儿。
金女没理她爸,一转身抓住正欲去喂鸡食的金朵:“姐,不是说好了,等明年开春再说的嘛,你没同意吧?”
金朵尴尬地笑了笑,瞅了一眼爹娘,推开妹妹的手,到院子里去喂鸡去了。金女看着姐的背影,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样子,忽然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我也管不着了。说是这么说,可当姐姐金朵真走的那天,她还是忍不住追了几里地,直到披红挂彩的接亲车不见了踪影。那天晚上,她头一次一个人睡,很不习惯,翻来覆去的,最后是抱着姐用过的被子和枕头,嗅着熟悉的气味,这才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却做了个噩梦,梦见姐姐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哭也不喊,只静静站在运河水边洗着血污。这个梦让金女恍惚不安了很久。
为此,金女有事没事的喜欢往运河边跑,对本来熟视无睹的运河船只也开始留意起来。七十年代末,运河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机动铁皮船。快速轻盈,在犁出一道白色的水纹之后,溢出的一点儿废油在光照下泛出一片金闪闪的五颜六色,被水流涤散尽后不久,另一趟机动船来,又会这么重复一遍。但旧日的木船水泥船还很多。金女小时候最喜欢看的还是木船,桨橹在船夫手里有韵律地滑动着,慢悠悠地飘浮,她觉得那和余伯和章老师教她背的好多古诗很契合。如果逢到枯水期,货又满载,吃水太浅,就得靠拉纤了。金女的童年是浸淫在船工的号子声里度过的。阳光下低俯弯曲的脊梁,泛出黑油油的亮光,鼓突的肌肉随着节奏不时地颤动,小时候她就惊叹得啧啧连声,以为运河最动魄的画面莫过于此了。当然现在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即使没装驱动的老式木船也可以并联到机动船后,组成航运队航行了,生活似乎先进了些,也轻松了些。但姐姐在船上的生活到底怎样呢?她决定亲自去看看。
三天后姐姐回门,看起来人还精神,但她还是不放心,姐姐再次回门的时候便吵着要和姐姐一起过去看看。在一处河湾里她终于看到了姐姐的家:一艘长四米多,宽两米多的大木船而已。河道里首尾相接地还泊着好几艘这样的船,甲板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正在暖阳下飘舞,将运河点染出一派热闹的烟火气。临近的河埠头上,几个妇人在水中浆洗,不远处有一座横跨运河的人行桥,比吕城的那座桥还小还简陋,铁制的桥板横隔间隙大概有两寸宽,走在上面可以见到桥下汩汩流淌的河水,一些儿童在上面疯跑戏耍,投掷着从岸边捡来的空玻璃瓶之类的东西,乒乓脆响后的四分五裂让孩子们更加兴奋。金女留心看了一下,附近河滩堆满了那样的瓶子,有点儿像医院里用过的废药瓶。挺危险啊,万一刺破手,病菌跑进去就麻烦了,唉!这些丹阳的家长啊,看来还不如吕城人灵醒。不过也不能怪他们,住船上的都是些贫民,也买不起像样的玩具给孩子们。姐姐日后生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啊?金女隐忧罩面,直到被姐姐兴奋地拉上船。姐夫闵宏波蹲在船头正在修理工具,见到她笑了一下,说了声,二妹来啦。然后继续埋头忙他手上的活计。金女好奇地打量着姐姐的家,船还是挺大的,前甲板上晾晒着衣服被褥,中舱是放货的,生活区在后舱,估计是为了结婚,船才上过桐油漆不久,光可鉴人。只是杂七杂八的家什堆在里头显得逼仄了些。金女东看看西摸摸。姐,你们晚上睡哪儿呀?喏,就那儿。金朵用手一指。原来金女以为是一排矮柜的地方居然就是他们的卧室,金女好奇地拉开推拉门,里头的长度的确可以伸展了身子睡觉,也还宽敞,并排睡下三人是没问题的,但空间高度有限,坐躺都没问题,就是不能直起身子。金女觉得好玩儿,顺势往一摞被子上歪靠下去,被子是新的,都是姐带过来的嫁妆,各色缎面上凤凰牡丹的很热闹,新婚的喜庆气氛犹浓。
“你大老远走那么长路,累了就睡会儿吧,待会儿我做好饭喊你起来吃。”
金女真的眯缝起眼睛,感受着与陆地不同的那种休憩滋味,水流平缓,停在岸边的船很稳当,这里倒是没了那种震颤呢,不过代之的是一种柔软的晃悠,正从头蔓延到脚。金女惬意地合上眼皮。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运河上玩耍的情景,那个时候好像天气比现在要冷好多倍,腊月寒冬,运河还结冰呢,她不顾姐姐反对跑到冰上去玩儿,有几次被父母看到,姐姐被骂得狗血淋头。嘿嘿,总这样,童年所有的顽皮惹祸,几乎都是姐姐被罚。夏天更好玩儿,傍晚她和姐姐下河洗澡,脱得只剩一条大花裤头,在运河里撩水嬉戏。最好玩儿的是和姐姐捞虾子,那时的运河水没现在这么浑浊,在岸边还能看到一丛丛的水草,她俩捧了小瓷盆,卷起袖管,将手放在水草丛中,一动不动地坚持几分钟,就有虾儿浮游进去,然后猛一握,运气好,一次能逮住五六只河虾呢。唉,真没想到啊,当年只是作为游戏舞台的一条河,现在却成了姐姐赖以生存的栖息所。
一阵吵嚷打断了金女的回忆,她没动,仔细辨听。是姐夫有点儿女人气的尖锐嗓音。
“啧啧啧,还真会花钱呀,买这多东西回来,下顿不吃啦?不就是个姨妹吗,下回要是老丈人老丈母娘来,你还不把船拆了当了买熊掌去?”
“这可是我娘家第一次来人看我,你小气成这样,还算个男人吗?告诉你我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跟你没关系。”这是姐姐压低了的嗓音。
“你妈个×的,反了你了,你还有私房钱?连你人都是我的,还有啥不是我的?敢跟我犟嘴,欠抽啊。”
金女一跃而起,头咚的一声撞在船顶板上,她也顾不得揉,披了衣服就钻了出去。
“你抽啊,你抽抽看。来看啊,这个闵家船老大好威风哦,新婚蜜月还没过完呢,就开始打老婆啦。”
金朵连忙过来拉住妹妹往回拖。金女边挣脱着边不依不饶地高声叫骂:“什么东西,不就一条破船吗?要是有一间房,那还不动刀子杀人啊。你抽呀抽呀,你今天不动手,就他妈不是人养的。”
姐夫闵宏波傻在那里。他早就听说他这个小姨子泼辣厉害,但没想到泼到这个地步。一时间尴尬不已,人家第一次上家里来做客,对着来肯定不妥,关键是岸上渐渐已经有人驻足了,让人家看自己笑话啊,妈的,人穷就是窝囊。不过,男人再穷也是男人,不能让女人占了上风,好你个姚金朵,等你妹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拉回舱房的金女还气鼓鼓地没法消气,不禁烦起姐姐来:“这什么人啊,娘老子这回是把你给害了,我先想着人穷就穷点儿吧,好歹人好也行,原来这德行啊,姐,你给我说老实话,他是不是真的动手打过你?”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他也就是过个嘴瘾,顶多也就吵几句。行了,金女,回去别跟家里说这些,你还小,不懂,这夫妻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金女将信将疑地盯着姐姐的脸,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就往上掳袖管子。
“哎呀,你干啥呀。你喝口茶吧,消消气,我炉子上还坐着锅呢。”金朵慌忙扯下衣袖,转身跑了出去。
金女没心思吃饭了,可不吃就走,又怕姐心里不痛快,只好勉强咽了一碗饭。饭桌上气氛尴尬,金女正眼都不瞧她姐夫。闵宏波也觉得没趣,匆匆扒拉了几口,钻出船舱又去捣鼓他的工具去了。
“姐,你们要在这儿停多久啊?”
“那要等丹阳船运社的通知,有任务了就得启程了,也跑不远,最远是杭州吧,一般跑镇江。你难得来丹阳,下午姐带你出去逛逛吧。”
“算啦,有啥好逛的,又没钱买。我待会儿回去了,你以后有啥事一定捎个信回去,万一要是那姓闵的欺负你,千万别忍着,我看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让着他蹬了鼻子他就敢上脸,你千万别太懦弱了。”
金朵有些羞愧,自己这个大姐居然要妹妹操心担忧,唉,自己也真是没用,一个娘胎出来的,我咋就跟她不像呢,能有她一分就好了。可我就是怕呀,息事宁人最好了。
金女回到家,只轻描淡写地回复娘说,真要感谢你们找了好人家呀,瞧着吧,姐以后有苦吃啦。金女母亲扭着小脚,疑惑地想问,却被姚成梁狠狠瞪了一眼。也就闭上了嘴。金女看到父母的反应,心里一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命运两个字很重很沉,无可更改了吗?她觉得脚下又开始震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