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办给秀才讲的时候,张富贵给他们烧水泡茶。老民办说尽管付出很大代价,但他觉得值,不后悔,有成就感。秀才是一个作家,来了有三个月了,他要把他们这些上访的人的事写成书。老民办现在成了一个上访志愿者。上访告状六年,老民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深知许多人上访因为两眼墨黑不得窍门,走了不少弯路,吃尽了苦头,就对初访者指点培训,代写状子,出主意定计谋,还和秀才一起写了一本上访指南的小册子,打印出来免费赠送,还帮助上访者联系临时活路。张富贵最初的状子是侄儿写的,老民办看后说写得太嫩不扎实没分量,重写了一个,确实扎实有分量多了。他复印了十几份,老贴身装着一份,以备随时之用。
平日这时间,张富贵也拾瓶瓶去了。到北京上访告状,不像进派处所、钻空子钻进领导办公室,或者冲到党委、政府大院头顶状子一跪那么简单,一切都有规有矩的,走进大院登记大厅,就像走进医院挂号看病,排队、登记、领表、填表、交表,缺一个环节都不行,最后等待叫号接谈。和医院不同的是医院整日都可以挂号、叫号、接谈,这里一天只有三个小时发表登记时间,早上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半小时,每月每人只有一次填表的机会。上访的人又太多,排几天都不一定能填上表。交表以后,需要好几天才能等到被叫号、接谈,一旦错过了,只能等人家接待完新访户后才能轮到,这一轮又不知要轮到何时。如果这个月填了表,没有被接谈,只能等到下个月重新填表再等接谈。被接谈之后,状就算告下了,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人家要批回到省上,省上批到市上,市上批到县上,县上批到具体部门,这一路批下去不是十天半月能完成的。没经验的会在被接谈之后,以为在北京把状告下了,事情可以得到解决,便打道回府。可往往是只要你回去了,人家就不当回事,脸子又冷下来了,远不像叫你回去时那么热情。老民办说一定要在北京熬着等着,只有呆在北京,他们才会有压力,接到要解决的准信儿再回去。可要在北京熬和等,花销不是个小数儿,来上访的多数人家境贫寒,没有家底,不找活儿干,吃饭住店都没办法维持。好在北京大,拣破烂、揽零工,活路多,勤快点也不致于困住。也有些公司摸着门道,专门来这里雇人,价钱当然比劳务市场雇来的要便宜。也有最好挣的钱,那就是有人来雇他们去站队,为上访的公司企业壮大声势,跟着那些领头的去政府门前晃荡晃荡,喊喊口号,举举牌子,半天时间就能得个三五十块,好一点,熬到吃中午饭,还能有份盒饭。不过这种活儿不常有。
张富贵进京以来是靠拾瓶瓶维持上访的生活。拾瓶瓶听上去不好听,跟捡破烂一样,但要比在家种地强多了,这几年刨除自己的花销,他还存下了一点钱。眼下,正是夏天,拾瓶瓶的黄金季节,一天咋也有几十上百块的收入,可今天轮他叫号。
张富贵靠墙根蹴着点了根烟,咳得愈发厉害,一咳腔子里就像霉烂了一样疼痛,眼睛鼓胀得像要爆出来,太阳穴蹦跳得像弹棉花,脑仁子疼得像蛆在拱,心想这感冒至少得花去一两百块,就有些后悔,自言自语地说人家解脱了,你喝这么多做啥,你当你自己的事也有了着落。
感冒肯定跟昨晚上喝酒有关。张平远的事解决了,激动得又哭又笑,又打又闹,就像疯癫了一般,把钱全掏出来,只留下了车费,非要请大家好好喝一场。张平远和女人在外面打工,只有十六岁的女儿花子在家。三年回来才知道花子被村霸强奸后霸占了三年,娃都生下了。花子还没嫁人就等于成了寡妇。张平远想背个炸药包把狗日的一家炸了,可思前想后还是忍了,去找那村霸说把你婆娘离了,把花子娶了,我就认下你这个女婿。谁知那狗日的撬了他领口说爷的事要你管,你当你女儿是仙女。张平远造了个炸药包背着就往村霸家里去了。打工三年,张平远一直在一个石料厂放炮炸山,会造炸药包。可那村霸却警觉得很,在半路上拦截了他,把他打了个半死,夺了炸药包背到他家房子里点了,倒把他家的房子炸成了平地。张平远到处告状,可到处都包庇。一个人再坏,没有村上和派出所撑腰,成不了村霸。结果状没告赢,张平远倒以私藏炸药私造炸药包行凶未遂被判了三年刑。劳改出来,张平远就到北京上访,一上访就是三年。前日花子打来电话,说那狗日的开着车耍风光,结果让两辆大卡车一前一后挤了脓包,一家子一个都没剩下。张平远买了香表供品奉献在院心,头在水泥地上磕得“咚咚”响,连哭带笑地说我的仇天报了啊,老天爷开眼哪,老天爷开眼哪。张平远解脱了,多好啊,再也不用住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了,绾了疙瘩的日子又捋顺了,可以顺顺溜溜地往前走了。谁愿意放下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不好好过耗在这地下室里?张富贵羡慕张平远啊,说我们都姓张,你咋就这么好的命噻。他酒量不行,喝不了几杯,可他想喝酒,这酒喜庆嘛,也想喝醉了好好睡一觉。他天天晚上睡不好,常常是像睡着了,又像是醒着,脑子里乱纷纷闹嚷嚷的。结果就喝多了,浑身烧得像着火,夜里大概是蹬净受了凉。
张富贵把抽了几口的烟掐灭,装进烟盒,洗过脸,出了小院,就往马老太老酵子馒头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