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做姑娘时的秀娥,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是她那些追逐乡村草台戏班子走街串乡的时光。这自然是秋后农闲季节里的事。
皖中一带,民间的黄梅戏十分盛行。在村子里随便搭起一个土台,一群白天还在土里劳作的男人、女人,脱掉沾满泥迹的外衣,穿上简单的戏装,脸上涂满油彩,走上民间舞台,便成为一个艺人。于是,那些天上人间的故事,譬如《珍珠塔》、《杜十娘》、《董永与七仙女》,便常常使村姑秀娥以泪洗面。
这一年,安徽刚刚解放。
翻身解放后的秀娥对于乡间草台戏的迷恋更加有增无减。大李村的人都说,秀娥长得就像戏上的人。细挺的鼻子,弯眉大眼,扑闪闪的灵动异常,如在说话。唯有那双大脚片子让人难堪。小时,只要母亲一抱起她的双脚,拿起裹脚布,她就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爹说,算了吧,穷人家的丫头,脚裹得那么小,叫她咋干活?
于是,秀娥这双免遭劫难的脚,在初解放的日子里,使她能够洒脱而自如地奔走在乡间小道上。秀娥追随的是享誉柿镇四乡八村的民间剧社,“金铃铛”戏班。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秀娥盘腿坐在村头戏台的最前排,水汪汪的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上的业余演员,为他们扮演的那些角色,为那些天上人间不可调和的悲剧,感伤不已。
终于有一天,欷献而去的人群走散之后,秀娥来到后台。她走到一位正在拿草纸擦脸上油彩的演员面前。她认出他是金铃铛戏班的台柱子,扮相清俊的台上小生姚春。秀娥说:俺也想唱戏。
小生停止擦脸的动作,那对还原本色的眼珠子翻了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秀娥,说:你会唱啥?
秀娥扯起嗓子,放声高唱了一句:树上的鸟儿……
小生挥动他那宽大的袖袍,掩嘴一笑,说,罢了——你那嗓子,像小公鸡儿打鸣似的。你要一唱,非把小孩吓得尿湿了裤子不可。
小生姚春说得抑扬顿挫,犹如戏台上的唱白。秀娥失望至极。小生又说:你这副破锣嗓子,就别想着唱戏了。给俺做媳妇吧?俺是姚庄的。
秀娥说:俺晓得,可是俺早订了婆家啦。
小生说:不怕。政府反对包办婚姻。
反悔退婚和与金铃铛戏班的业余小生偷情,使秀娥一度成为柿镇乡众人瞩目的人物。舆论对他们褒贬不一。
但是他们鼐到了政府的支持。乡公所里一位背匣子枪的妇女干部,亲自给他们送去了画有双“喜”字的手写结婚证书。
这是柿镇乡第一对由新生政府发给结婚证书的男女青年。大李村流浪汉牛秃子返回村子的那天,正赶上秀娥出嫁的热闹场面。
大李村的人记得牛秃子小时候并不秃。满头的黑发,像一个盖似地罩在他窄瘦的脸上。惟有这一点是他身上最具有光彩的地方。十四岁的那年,家里人把他送到城里的宁丰米行当学徒。那时候他不叫牛秃子,叫牛桩。
牛桩在米行的岁月可以说是暗无天日。天不见亮,就被老板娘像喝狗似地吆喝起床,搬米、过秤、采买,一天下来,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一天夜晚,牛桩躺在米行的米袋上,被厨房里鸡汤的香气撩拔得难以入眠。老板和老板娘都到剧院看戏去了。他悄悄地从米袋上的脏被窝里溜下来,钻到厨房,揭开煲汤的砂锅盖,用汤匙舀了一点,嘘口气,尝了一口。
这一尝就难以自持。他完全沉醉于鲜美的鸡汤之中,留恋忘返。待后来发现老板娘就站在身后时,为时已晚。也许老板娘已进屋多时,一直在欣赏他偷喝鸡汤的贪馋相。他放下汤匙,老板娘冲他笑笑,再喝啊。他摇摇头。老板娘端起砂锅,把滚烫的鸡汤,从他的头顶上浇下来。
他抱住头,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那一头黑发,活脱脱地从他的手中剥落下来。
这是他进米行第二年的事。伤愈之后,他的头上变得癞癞疤疤,紫红发亮。唯有脖颈地方留有几撮杂乱无章的黑发。牛秃子的外号,就是这个时候得来的。
牛秃子又在宁丰米行做了两年。
满十七岁那天晚上,他提着一把雪亮的利斧,撬开了老板娘的房门。这一天,米行老板外出采米未归。
老板娘竦然坐起,在惊慌中拉亮电灯,看见是自己米行的伙计,不禁咧嘴一笑,说:哟,秃子啊。老板娘斜眼看着伙计。咋的,熬不住啦?想在老娘这里开荤?
牛秃子脸上冰冷如霜,低声命令老板娘:脱!
老板娘下地趿了鞋,扭着徐娘半老的腰肢,风情万种。她娇声嗔道:脱就脱,还提着个斧子干啥?怪吓人的。
她躺在床上,皮白肉多的身体散发着刺眼的白色光芒。见半天没有动静,她侧过脸招呼他:来呀,你这偷嘴的猫,老娘教你。
牛秃子一步步走近雕花的架子床,突然挥起手中的利斧。
一声要命的尖叫响过之后,老板娘摸摸自己的脑袋。头还在。只是一头青丝,被齐刷刷地剁了下来。
牛秃子左手提着自己仇人的头发,右手拎着利斧,走出宁丰米行。然后就在这个城市失踪了。
牛秃子这一去就是许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牛秃子在村口拦住了姚庄的迎亲队伍。他对头顶红头盖的秀娥说:秀娥妹子,听说你出嫁了,是大喜啊。你秃哥也没啥送你的,这里有一副镯子,你戴上吧。
此时,秀娥正躲在红盖头下作出嫁时的例行哭泣。一边是离开爹娘,告别少女生活;另一边是要作如意郎君妇,那泪悲喜参半。秀娥掀起头盖的一角,看见了一张吓人的脸,她赶忙放下头盖。
牛秃子说:妹子,我是牛桩啊。
秀娥想起村里关于牛桩历经磨难的广泛传说。他脸上顺顶而下的癞疤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顺藤摸瓜,秀娥还能与牛秃子沾上一些表亲哩。秀娥涕泪涟涟,伸手接了镯子。那镯子是玉的,翡翠色,凉凉的,沉甸甸的。
秀娥与乡村戏班小生姚春的婚后生活宁静美满。
随着农历大年的趋近,风雪不断,金铃铛戏班走街串乡的露天演出越来越少。而婚后的秀娥显然对于民间小戏的热情锐减,专心致力于家务和农活。同时尽量缠住姚春,不让他外出。她怕她的小生在外面惹出什么偷香窃玉的风流事来。她只希望像戏中所唱的那样,将男耕女织的生活过下去。
金铃铛由于台柱子小生的缘故,甚至在正月期间也只演出了几场。村民们对此很是失望。
春节过后,小两口回娘家。想到那份镯子的人情,秀娥便和小生提着酒、纸烟和红糖,去看牛秃子。
牛秃子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这是他过世的父母遗留给他的唯一祖产。村里人念他曾经苦大仇深,如今浪子回头,落难归乡,便要分房子分地给他,他没要。他说没准哪天他又要去逛荡。
岁月如水流走,日子平静和缓。忙过春夏,转眼又是秋。
农历九月九,重阳节。这一天是柿镇的大集,方圆十几里的人都往镇子里涌。
秀娥便要姚春陪她去赶集。那时节的人还不够开化,两口子行路是一前一后的走。姚春是学过戏的,走路自然是有些风摆杨柳,兰花指微微上翘。秀娥挎着篮子,跟在后面稳步而行,看着曾是四乡名人的丈夫,回想他那些浓妆演出的风光之夜,不禁心中甜美如蜜。
走到街口,他们看见牛秃子笼着袖子,耷拉着秃头,穿了件破袄,腰里扎着个布带子,也晃到镇上。夫妻俩便站下来,陪着他在街口说话。
牛秃子忽然放低了声音,挺神秘的样子对他们说:昨儿晚上,我在芡河堤上,看见白马了。
俩人摸不着头脑,姚春说,你说啥?
昨儿晚上,我看见了白马。牛秃子从袖子里抽出笼着的手。秀娥发现那双手也是疤痕斑斑,不像是烫的,很像是刀伤。牛秃子用手比划着说:
那马通身雪白,站在河堤上刨蹄子,马尾像大扫把一样长,摆来摆去。抬头的时候,长长的马鬃在颈子上一根根乍开,竖起来,极威风。还咴咴地长啸两声。后来,那马奔白马垱,一晃,就不见了。
秀娥先自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俺秃哥啊,你是在说梦话吧。是没睡醒还是咋的?
牛秃子小而细长的眼睛闪闪发亮,不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白马挡的白马现身了,等着吧,要出大人物了。
秀娥不想听他疯话下去,悄悄牵了牵姚春的衣角。做小动作本是姚春的本行,他立即会意。两人一齐说:秃哥,有空上家里坐吧。便先走了。
白马现身,要出大人物了。
牛秃子仍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
走远了,秀娥问自己的男人,你说那秃子说的是不是疯话?咱这地方,哪来的白马?
皖中地区,属于江淮流域的丘陵地带,以水稻作物为主,耕作用的是水牛,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和驴。
倒是姚春觉得这事有点儿怪。因为那时白马和白马挡的传说,在这一带生长得还很鲜活。
那是一个带大刀穿白袍骑白马的土匪头子的故事。
那是在鬼子进驻之前。他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活跃于皖中丘陵地区低矮的山岗间,以及网一样纵横交错的河汊和密密的杂树林子里,打家劫舍。灾荒年头,也劫富济贫。所以在乡村老年人的口头传说中,白马土匪并不显得那么令人憎恶。后来,日本鬼子来了,这帮土匪掉转枪口,保卫家园。白马土匪的大刀队、快枪队,成为当地日本驻军最为头疼的一支武装力量。
再后来,在一次突围的道路上,那匹和其主人一样带有传奇色彩的白马一头栽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在枪战的硝烟散尽之后,善良的村民们怀着敬意,把白马葬在一块向阳的坡地上。这块坡地后来就被叫为白马垱。
白马挡地处大李村和姚庄之间,紧挨着芡河。
秀娥两口走进嘈杂热闹的集市。他们穿行在人、禽、畜、农俱和各种沾着露珠的新鲜蔬菜之间,很快把一个流浪汉的胡言乱语置之脑后。
不久之后,就有娘家村子的噩耗传于秀娥耳中。一个晨起拾粪的老头,发现大李村村长被人暗害于芡河堤上。
这位四十出头,不久前在打土豪分田地斗争中走在最前列,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农村干部死相悲惨。他的胸、腹和颈部,分别被利器砍伤,致命处是由于喉部的那一刀。
村长倒在血泊之中,脸上充满了疼痛和疑问的表情。他的身旁附有一张粗糙的黄裱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