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勇总爱讲起他的西乡,说西乡河很多福寿鱼,他天天傍晚下去抓鱼,顺便也在河里洗个澡。卢爱军听多了有些烦,对“西乡”二字真不怀好感,以至于他一度以为父亲只是到过西乡,并非去了深圳,他都不承受西乡属于深圳这一事实了。对于西乡,卢爱军从小时候起就已经熟知。熟知当然是名义上的,或者说是熟知了父亲心目中的西乡。二十年相隔,西乡的改变天翻地覆,卢爱军如今所见的一切,早就把父亲嘴里的西乡给推翻了。卢爱军特意去看了西乡河,那简直就是一条臭水沟,鱼的影子都不见一个,猫一样大的老鼠倒是满河道里跑,啃着人类吃剩下一半的汉堡包和炸鸡翅。卢爱军难以想象,父亲当年还曾在这样的河里洗过澡。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那时父亲比现在的卢爱军还要年轻,他一头扎进水里,冒出串串水泡,大半天不见上来。上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尾泼剌剌的福寿鱼了……母亲应该也在吧?卢爱军的母亲那时同样年轻,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朱晓莉。朱晓莉肯定就站在河边,看着河里的卢大勇盈盈作笑。朱晓莉是一个内敛安静的女人,卢大勇一直深爱着她。
西乡河边上就是西乡街,一条颇为繁华的步行街,人头攒动,都是附近工厂里的职工。父亲一定不知道西乡步行街,这可是父亲离开后才有的东西,它超出了父亲的记忆范畴。卢爱军顺着步行街走了两趟,惊讶得不行,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道,他想如果父亲看到了,一定会爱它多过爱西乡河。卢爱军终归是幸运的,至少比他父亲幸运。他这么认为。
有一处地方,卢爱军发现与父亲所描述的景象一致,比如那片山坡上的荔枝林,坡下不远就是绵延数公里的海边,海边长着茂盛的一排列过去的木麻黄树……卢爱军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他随罗大枪的人货车到了这里,罗大枪要来这里拉货,卢爱军跟着一起过来。卢爱军白吃白住,是应该帮下忙。倒不是罗大枪要他帮什么,罗大枪依然热情,不像假装,是真热情。但卢爱军心思重,凡事爱胡思乱想,有一天罗大枪骂手下一个员工,卢爱军听着就不舒服。卢爱军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往后见罗大枪开着人货车要出去,他总会主动要求一起去。当然卢爱军当务之急是想早点找到工作,做什么倒不像之前那么计较了,他发现所谓的高中生原来真如罗大枪所言:一文不值。
人货车绕到了山坡的另一面,风景陡变,竟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门,门口还守着保安。罗大枪说:“这里是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有钱人出入的地方。”卢爱军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排鎏金大字——碧海湾高尔夫球场。
碧海湾高尔夫球场边上就是群众工业区,也就是罗大枪要去拉货的地方。工业区看起来有一定的年龄,墙面刷了黄粉,和周围的新建筑格格不入。罗大枪说群众工业区年底就要拆了,地皮已经卖给了碧海湾高尔夫球场,好几个亿呢。群众工业区才建了二十多年,就已经老成这样了,其实也不老,只是周围的建筑太新了,深圳就这样,没办法。听罗大枪的语气,颇为惋惜。也难怪,工业区一拆,他的生意就跟着受牵连,工业区里有不少工厂常年把废品承包给罗大枪,它们一搬迁,生意几乎就算断了。卢爱军第一次在罗大枪脸上看到了忧愁,他终于发现,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罗大枪,内心也有忧患的一面。
卢爱军还不至于替罗大枪担忧生意上的事,他只是突然生起了一个假想:眼前这地方或许就是父亲当年打工的工地,说不定群众工业区就是父亲他们建起来的。当然卢爱军没必要为此事考究个彻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只是有些好奇,生活中有些巧合是能给人带来感慨的。他要求罗大枪停车,想下车走走。罗大枪说没什么好看的,高尔夫球场进不了,海边又没沙滩,早成了垃圾场。卢爱军执意要下去,罗大枪拗不过,把人货车停在球场的围栏外。站在绿茵草地上,左看是球场大门,右看则是海岸线,只是茂密的木麻黄树挡住了视线。木麻黄树是海滩之树,它们坚挺的躯体和细小的叶子,天生就是为了和大风做斗争的。他们看着风中的木麻黄树如波涛涌动。罗大枪拿出来烟抽,“我刚来的时候,这里的木麻黄树更多,说了你不相信,我还在树林里过过夜,那时没地方睡觉。”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们一大帮工友午休时分,经常钻进木麻黄树林里睡觉,横七竖八的,到处都躺着人……
卢爱军拨弄着草丛,捡到了一个球,白色,表面坑坑洼洼,掂在手里挺沉。罗大枪说是高尔夫球。卢爱军第一次碰到这种球,以前在电视看过,还以为那球很轻呢,被人一杆子就打飞出去好远,都看不见踪影了——他一直不明白高尔夫球赛的游戏规则,觉得那应该是最没趣的一项体育运动——卢爱军把高尔夫球拿在手里,生怕被大门的保安看见。罗大枪说:“周围到处都是,里面飞出来的。”果然卢爱军又在草丛里找到了一个。他把球揣进口袋里,还是生怕被保安看见,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感觉那两个保安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