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厂长老高一宿没合眼。白天,秘书小刘神秘兮兮地问:“高厂长,听说‘光耀’要兼并咱‘精业’?”老高勃然大怒。在他看来,问题不在于兼并的本身,而在于‘光耀’不具备兼并的条件。“就凭马光明这小白脸儿,想吃了我老高?”老高身为厂长,习惯于把厂子和自己等同起来。马光明是“光耀”机器厂厂长,那么“光耀”也就是马光明了。老高是从工人一步步干上来的,省市劳动模范,不像马光明,大学毕业就到工业局去当秘书,很快又被局里派到驻日本办事处去当业务员。马光明点子特多,用公家的钱把董副市长的儿子办了出去。董副市长分管工业。马光明一回来就当了厂长,才三十几岁。这是市场经济?这是市场投机!马光明见整个机器制造业急剧萎缩,就转产助动车,迅速打开销路,占领市场,扭亏增盈,成了全省赫赫有名的优秀企业家,拿工业局刘局长的话来说,是搞活国有企业的跨世纪人才。明眼人都能看出,助动车是秋后的蚱蜢,各大城市都开始禁销了。国有企业为什么会不景气?体制?机制?是,又不是。工厂是马光明的棋子儿,也是刘局长的棋子儿。董副市长岁数到了,要退居二线,刘局长瞄着那位子,就想弄个样板出来当垫脚石。马光明做梦都想兼并“精业”,组成集团公司。那样一来,他就可以享受副局长级待遇,顺利地接刘局长的班。什么叫腐败?不仅仅是捞点钱。马光明、刘局长那一套,才是内骨子里的腐败,国家的癌细胞。老高最弄不懂的是,大家都看出了问题的症结,大家都怨气冲天,大家又心安理得地做棋子儿,而且做了棋子儿才有安全感。这真是个怪圈。
底楼邻家的大公鸡喔喔叫了。城市里以前不许养鸡,现在不许养狗。狗没禁住,鸡也就不禁了。这又是一个怪圈。想着这个怪圈,老高就迷糊了。迷糊不是睡着,而是心理松弛。松弛是幸福的,因为它短暂。李婉很快就叫他:“老高,6点半了。”李婉比老高小十二岁,老夫少妻,所以十分恩爱。李婉原先在一家电视机厂当财务科长,早早退休,到一家美国独资的电脑公司去当财务主管,拿美金又拿人民币。跳槽现在是城里的绝活。一家乡办厂要聘老高,开口就是月薪5000元,被老高回了。可厂长得有厂长的脸面,抽烟要抽“红塔山”,喝酒要喝“五粮液”,所以家里还得有个挣钱的。老高支持妻子跳槽,自己却苦守着那个破厂,这也是一个怪圈。李婉常常笑话他:“为那个破厂活着,不值。”老高也觉得不值,因为他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偏偏是这无能为力,使他十分真切地以为,没有他,厂子会立即被马光明吃了。这还是一个怪圈。老高生活在怪圈里,觉得自己是一本天书,自己也看不懂了。倒是儿子理解他。小高在美国当博士,常打电话回家。李婉在电话里唠叨,小高就说:“爸想给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完美的句号。我倒担心,厂子垮了,爸不一定能挺住。”听了这话,李婉竟落了两滴眼泪。
老高粘粘乎乎地起床,李婉帮他挤牙膏倒漱口水;老高刷牙,李婉倒洗脸水;老高洗脸,李婉端上牛奶面包;老高准备吃早点,李婉上班去了。家里少不得一个人,李婉一出门,老高顿时觉得寂寥荒漠。牛奶袅袅地飘浮起蒸汽,面包的切口有许多不规则的颗粒。老高胸闷气急,却以为这是失眠引起的困乏,于是把胸袋搭在椅背上,无可奈何地合上眼。楼下嘟嘟响了两声喇叭。这是接他上班的“桑车”。老高霍地跳了起来,夹起硕大的牛皮公文包。一脚跨出家门时,老高有了种悲壮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