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尖厉的喊叫猛地响起,是陆宝法老婆的。我一看,她整个人像发癫痫一样地剧烈抖动着,她的嘴极大程度地张开,那恐怖的喊叫正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来。我全身立马爆起一层鸡皮疙瘩,心好像也要被她喊出来一样。
我催陆宝法过去,陆宝法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女人好像怕影响我们,把头钻进了被窝内,但那声音还是让我坐立不安,她抖动得更厉害了。大幅度的扭动,使整张床都在晃动。陆宝法抱着头,一动不动,我看不下去了,赶紧叫来了医生。医生看后,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支镇静剂。女人平静了,我不敢朝她看,那脱形脱相的瘦叫我无法面对。我背对着她和陆宝法说着话。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一个女儿,十六岁,两个男孩,是双胞胎,都八岁。女儿领着男孩。陆宝法说。
都好的?我忍不住问。
陆宝法的眼泪下来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女娃是好的,男娃,医生说也保不住……他顿住了,一点也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然后飞快地跑出了屋。
我暗暗责怪自己多嘴多舌,不该戳人家的痛处。一时我呆住了。那个小女孩好奇地看着我,后来她怯生生地问,叔叔,你会给我买麻饼吃吗?我说一定给你买。我摸出一百元钱给她,你想吃几个就买几个。
女孩欢天喜地地走开了。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和死亡沾上了边,我一阵心酸。
我等了好久也不见陆宝法转回来。我明白他是避着我了,我只得重新踅回到了朋友的病房。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我要帮帮陆宝法,虽然我和他素不相识,但那一家子的惨相,叫我无法自持。
朋友紧紧地盯着我,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是的,朋友说得没错,他确实要比陆宝法幸运得多。
雷叔,那片子后来得奖了?得了多少奖金?陆小萍笑盈盈地看着我问。
我说奖金数额倒是不小,但都让我捐献给了得艾滋病的人。我不想把具体的数目告诉她。这个我连我女儿雷洁尘也没和她说起过。
人家说有好多好多,你一辈子吃穿都不用发愁了。陆小萍认真地盯着我说。
你听谁说的?我不解地看着她。陆小萍来了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好几次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生命》这部片子上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好多人都这么说。陆小萍说。
没有这回事,别人清楚还是我清楚?都是乱嚼舌头。我不经意地挥挥手说。
雷叔,那多可惜,留着自己花,不是挺好吗?干吗要捐出去?陆小萍不解地望着我,你拍片子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这个……这个你可能不大懂。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是无法和陆小萍达成共识的,无论她的年龄和学识,都很难正确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既然说不清楚,那我就不说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理解我的行为呢?
陆小萍千里迢迢赶到杭州来找我,她在电视台是不可能找到我的,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专业电视工作者了。在那部给我带来风风雨雨的纪录片后,我选择了躲避。惹不起,还躲得起。我离开了杭州市区,跑到下边一个城市开了一个工作室和一个小影楼。我还是钟情于纪录片的拍摄,因而有大量的时间一直在外面拍片,寻找我感兴趣的题材。我对国内的一些纪录片有些不屑一顾,他们的浮光掠影和蜻蜓点水,总让我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因此,拍出好的纪录片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对它的热爱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当初喜欢的摄影。我把小影楼交给我的老婆打理,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到处跑。
对于陆小萍入住我家,我的老婆方敏敏很有想法。你想让她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叫她待在这里吧!
我对方敏敏的小家子气很不满,人家刚来,你就有这个想法,什么意思?我说:陆小萍多可怜,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孤儿。我当时答应过她父亲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不能毁约,我得说话算话。她到这里来,不是挺好吗?瞧她多能干,把个家弄得井井有条。和我们洁尘也处得不错,现在洁尘跑出跑进都是陆姐长陆姐短的,你没看出来?再说,以后帮她找份工作,她有了意中人,再成个家,我们也算对得起陆宝法了。
你啊,像是欠了那个陆宝法的!方敏敏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她向来是听从我的。
我欠了陆宝法吗?当然没有。我只不过是一个软心肠的人,看不得别人的眼泪,每每看到别人遭遇不幸,总惦记着给别人一点安慰,我的古道热肠让我有着极好的人缘,我也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
凭空又让你多了一个女儿,你不高兴?我搂住方敏敏的肩问。
哪里,我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你看不出来,这个陆小萍很有自己想法的,你不见她只要一空下来,就反复地看你拍的那部片子,她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东西。方敏敏不无担忧地说,其他的我倒是不怕,就怕她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到这里的,你想想,她为什么不在她的父母和妹妹死后,就带着她的双胞胎弟弟投奔你?一直要到现在才来,这事都过去三年多了。
我拍拍她的肩,说她多虑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多想就复杂了,一复杂,做人就累了。但我又说,我会注意她的举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总不能把她从我这里赶出去。要是我这样做,那就不是我雷双虎了。
方敏敏叹了一口气,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