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平章没有料到的是,换届方案在党委会上竟十分顺利地通过了。
书面的换届方案11位党委常委人手一份,会前就发给大家了,但此刻大家的眼睛却依然紧盯在纸质材料上。这是东海大学的最高议事机构,与会者掌握着生杀予夺的话语权,在东海大学内都是可以“鼻息干虹霓”的人物。但对今天这样的敏感议题,在书记和校长没有表态之前,谁也不会僭越,便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将文本研究来研究去,人为地将阅读速度降低到半文盲的水平,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辨认和琢磨半天,会议室里只听到一片纸页翻动的声音,就像一大群春蚕正在贪婪地吞噬桑叶。
季平章内心的忐忑不安在沉默中潜滋暗长。他并不担心其他常委对方案说三道四,事先都与他们沟通过,他们只对个别文字提了些无关痛痒的意见,至于整体框架和主要构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听书记、校长的”,都很安分守己,把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也是,如果连这点套路都不懂,也就无法跻身常委的行列了。关键是书记和校长的态度。他们会同意他不得已而采取的这种“中和”的做法吗?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于算计的裁缝,要缝制一件尺寸要求特别高的大衣,书记和校长各给他提供了一块布料,在裁剪时他只能煞费苦心地加以拼接,想将两块布料都用光。为此,里里外外的口袋多做了好几个,门襟和衣袖也都被迫加长,结果却还是各剩下一些边角料派不上用场。好在两块布料安放的位置大体平衡,分不出主次轻重。他已经耗尽心力了,却不知两位雇主对他这样用料和布局是否会斤斤计较?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意图未得到完全实现而心生恼怒,进而推翻他的设计?
季平章仔细观察他们两人的神色,和以往讨论重大问题时一样,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这是功夫修炼到家的表现。通读过二十四史的季平章知道,古代据要津、成大事者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是能做到“冥兹愠喜”,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才能使人莫测高深,产生敬畏。忽然,书记的眉头微微蹙起,季平章的心也被揪紧了,以为这是他呛声的前奏。只见书记抬起右臂转动了几下,转动时,脸上隐现出痛苦状。怎么?难道他要挥以老拳?不至于吧?季平章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不仅是他,所有与会者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右臂上,仿佛它即将变成一把斯芬克斯剑,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将血溅当场,人头落地。一会儿,书记放下了手臂,见大家都在注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肩周炎又犯了。”原来如此!郁积在季平章胸腔里的一团浊气迅即排出,心脏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最终,书记和校长都没有发难。书记率先表态“我看可以”,校长也随即附和:“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在经过一番考量后,觉得自己的意见虽然没有被全盘采纳,毕竟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就像一件他倾力推荐的商品,尽管被打折销售,不能卖出原价,终究被放在货架上的醒目位置,一看就是受店家重视的。这时再想抬高价码,不仅让店家为难,有实力与自己竞争的另一供货商也会抗议。那就有可能剑拔弩张,爆发冲突了。何必呢?“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东海大学的现任书记和校长都懂的。所以,在季平章会前个别征求意见时,他们都显得比较固执,会上集体研究决定时,却又显得比较圆融了。这就叫有进有退,既勇于坚持,又善于妥协。
东海大学的书记与校长还是比较团结和谐的,至少从表象上看是如此。深谙内情的季平章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但没有激化,他担心这次换届会成为激化的契机。尽管他们都没有对换届方案说“不”,但方案确定的只是基本原则,并不涉及具体人选,所以,真正的分歧也许现在还未及显现,而当它显现时,矛盾就很可能难以调和了,至少非他所能调和了。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寒而栗。今天的平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的安宁啊!
换届方案确定的基本原则,有的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提法,属于穿衣戴帽性质的,如“坚持任人唯贤、德才兼备”等等。有的则具有实质性的意义,如实行“任期制”和“淘汰制”。这是今年经反复调研、反复权衡后新增加的内容,而季平章最大的担心正与此有关。
果然,换届方案公布的第二天傍晚,机械工程学院的十多位老师就群拥至组织部办公室,气势汹汹地对“任期制”提出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