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3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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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解放冲回家,打开西房门朝床上看了一眼,就扣上门,从堂屋刀架上抽出一把刀,走到屋外。
磨刀,刀贴着磨石铮的一下过去,滋的一下回来,干磨。干磨伤刀,他这样想时站了起来,随手拿盆子舀了水淋在磨刀石上,吃了水的磨刀石磨起刀来轻快多了,他一点一点挪着磨,磨了一边儿,再磨另一边儿。伸出食指在刀口荡,嘴角抽搐了一下,刀快!再将刀伸进水里荡了荡,新磨的刀看着有点青乌,不像吃过木头的刀看着白亮。
忽然,崔解放手一横,斜伸起来的桃树枝落了下来,像是中了魔,他在心里说得冷静,但片刻之后他看见公鸡冲向母鸡,衔住冠子,踏了上去,尾巴朝下直勾,下来,再冲向另一只母鸡……崔解放走向这只得意忘形的公鸡,手一扬,一撇,鸡头飞了出去,没头的公鸡猛地跳了起来,像是跟他比高,不过,越跳越低,最后扑通一响,摊在地上。
崔解放一身鸡血,如同有人喊着向右转一样,右脚先转,左脚跟上,接着又是一个向右转,直到转到最初的位置,像个是木头样的刀客。
这一幕让黄兆勋看着了,黄兆勋站在河边喊了一声,解放,你个发瘟的呀,你这样子杀鸡!然后把手放在胸口上给鸡念往生:鸡儿鸡儿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今儿去明儿回来。类似的念法,还有杀猪宰羊时。
崔解放的表情似笑非笑。
黄兆勋到高家屋场,一堆人都在拿冯大道说笑,说他胆子不小,跟镇长说话,都敢说屁话。冯大道呵呵笑说,我就是说个实话嘛。
年前镇长带着几个人给孤寡老人送年货,有肉有米有油,还跟了一个扛摄像机的,镇长跟冯大道握手说,过年好啊。他说,过年是好啊,放屁都臭些。看热闹的人都笑了,镇长也笑,夸他能演小品。
黄兆勋咳咳两声,吸引一下子人,然后比划着把崔解放磨刀剁了踩水公鸡的情状说了一遍,又是一阵哄笑。
李水寅有气无力地说,这解放正月磨刀也不计较?黄兆勋说,解放计较啥咧?也没个舅家!老话说正月磨刀克舅家的运气。
冯大道说,解放有病嘛,镇上正在修敬老院,说是修好以后,接我们这些上了六十岁的五保去享福,多好的事情,那天我跟解放说,回头我跟他搭个伴,都是一块的人嘛,知根知底的。他个狗日的把脸一黑,像是要割他的肉样的说,要去你去,我不去。看把他能的,狗坐轿子不服人抬嘛!狗肉不上秤嘛,唉,都是一辈子没沾过边儿惹的祸,见不得人结婚!
这话又惹来一通哄笑,高家小儿高武结婚,吃流水席,新正上月的,流水席也就是个样子,喊着坐席也懒得挪身子。筵席要等接回新大姐才开。
李水寅忽然拉着一脸红墨水的高代福笑得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屋的公鸡怕是也要倒霉了噢!高代福笑得红赤赤的,直骂李水寅这老不死的太不正经了,正说着,又让冯大道给脖子挂了一把铁铲说,没事做,扒噢。
小樊川的人结婚,喜欢逮着公公玩,脸上抹红脖挂铁铲,都是乡里的指代手段,就像电影开场之前加演点什么一样的。结婚三天无大小,高代福也不恼,况且这也都是他平时换下来的功,他是个热闹人,这样的事在别家,他没少干。
只是陈馀民从厨房弄个塑料袋子装了半袋子灶口灰来挂,又没挂好,弄得草木灰蓬了他一脸,让他有点不高兴,不过,脸上看不出来,依旧红彤彤的。
黄兆勋拉着陈馀民说,你个发瘟的呀,你挂灰袋子做啥咧!又说,解放刚刚把屋里的公鸡头子给削了!说着拿手掌做个砍势,架在陈馀民脖子上!高代福喊着,兆勋,那是个人嘛又不是老黑,你敢递刀?
递刀这个说法,用在杀猪场合,黄兆勋经常递刀,那是他的手艺,杀猪匠的事嘛。陈馀民把他的手从脖子摘下来问,咋回事?他添盐加醋的说,崔解放正磨刀咧,发瘟的公鸡骚情,兴冲冲地踩水,不承想遭了死孽,看它骚情不骚情!陈馀民嘿嘿笑了说,快活了嘛。又吐了一痰说,解放这是咋了?先头不是在这儿管煨酒?怎么成了小老汉了,还这么大的火气?
黄兆勋说,你这是饱肚子撑着不晓得饿肚子瘪嘛。
小樊川的人对动物交配有着不同的说法,说鸡是踩水,说牛是骑栏,说猪是跑花,说狗是走草。至于人,含蓄的说法叫困醒,不含蓄的说法比照牲口,老话说人畜一般,接着还要来一句,快活得像个牲口!这不是骂人话,跟成语兴高采烈的意思还要进一步。
陈馀民还是有点儿慌神,他不晓得崔解放削公鸡时在想啥,可他晓得这事跟他有关系,他惹了崔解放。他朝地上呸了一口,心里说,我还怕他啦。
一个小伙儿给几个小男娃教顺口溜,这个顺口溜在小樊川有些古老了,陈馀民小时也喊过,可想的空间太大,想着,想着就长大了。
陈馀民坐在高家院坝边上,神思有些飘,几只鸭子浮在水上,好像嫌冷似的把头别在翅膀下面,不大一会儿,又突然一头栽进水里,屁股撅得老高,找石头下面的虾米。小樊川的咸鸭蛋方圆百里有名,就是因为这一节河道平缓多虾米,人的嘴是个怪东西,多一点味道就能尝出来。他这样想时,胸口又起落了一下,想到了女人,女人跟女人不是一样的。这样,他的心思就汤汤水水了,心说,他妈的崔解放床上竟然睡了个女的,这是两个小时之前他才知道的。他妈的崔解放,他妈的崔解放竟然吃素念经装好人!
陈馀民偷偷从崔解放的衣裳口袋掏出钥匙不是没有想法的,可崔解放床上真睡个女的,是他没有想到的。小樊川的红白喜事,都要在墙上贴人事名单,从第一项督管,到最后一项抱柴挑水,都附着姓名。好多年,督管一直是陈闰忠,陈闰忠现今老了,时而推举侄子陈馀民来做这事,无奈主家不认可,依然请他。陈馀民也有位置,他当支客。支客有点像外交部长,三亲六眷,祖党母党妻党,虽说来的都是客,虽说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但坐上席却有规矩的,不然如野老争席难看不说,几盅酒一喝,容易起口角,这叫过事不顺,不好。陈馀民办这事办得滴水不漏,多年之前干过副乡长到底还是长了他的本事。
陈馀民察觉崔解放不对头有一阵子了。崔解放一人过,出门不怕饿死板凳,之前出门砍竹子,或者下地,门随手一拉,也不上锁,三间房门也是大开。上回陈馀民去他家收电费,发现西房门上了锁,并且窗帘一直不拉开。陈馀民啥话也没说,惊怪了一下。小樊川到处贴着寻人启事,四十里外的黍镇一个十七八岁弱智女子走丢了,启事上门印着女子的相片,看着红嘴白牙,一点也不像弱智,启事上写着电话,许诺找到者奖金一万元。
陈馀民忽然就想到了崔解放西屋房门的那把锁,眼前好多红票子直晃,像是要行运了。他去崔解放家里坐了半天,咸的不说淡的说,耳朵灵醒着,他想要是有人在里头,总是要有点动静的,当然,他啥动静都没听着。还是不甘心,又找机会去了几回,也没听出啥名堂。于是,就想着找机会开门看看。
崔解放在红白喜事名单上,名字上面常常有两个字:煨酒。酒是大曲甘蔗酒,煨热味道醇厚些,用大铁壶装着,放在炭火边上。煨酒讲究细心,不能不热,也不能太热。开筵席之前,他提了着铁壶,依次给每个细嘴铜酒壶满上,提回去再给铁壶续满,坐在火边。席间有人喊,来酒,他提了就去。这活儿轻闲,但要耐烦。
吃流水席不上酒,他找来铁壶,铁壶平常烧水,他常常倒点柿子醋把里头的水锈给利落下来。陈馀民就是这时从他衣裳口袋把钥匙掏走的,然后顺着河走了半里路才拐进崔解放屋里。
钥匙捅向锁孔,陈馀民的手直打哆嗦,他用左手扶了一下右手,方才稳住,他并没有猛地推开门,而是打开一条缝,再一点一点地开,直到脑袋伸了进去。他的心狂跳起来,床上真的睡了一个人,盖着薄薄的被子,他咳嗽了一声,那人并没有动,他走了进去,伸手拍了一下,惊得他跳了起来……
时间并不长,他锁了门,顺着河道又朝高家屋场走。崔解放正在生火,他轻轻将钥匙丢在地上,崔解放没有察觉,过了一会儿,他说,哎呀,那是谁的钥匙啊?崔解放低头一看,拣了起来说,我的。崔解放抬头看他,他别过脸,崔解放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然提脚就走……
陈馀民坐在院坝边上走神,天色暗下来,忽然鞭炮大作,接着一辆面包车停了,再接着几辆拉嫁妆的拖拉机停了,新大姐下了车,新郎官高武也下来了,又是一阵炮仗。等炮仗一歇,那几个男娃忽然齐声喊了起来:
两口子,塌肚肚。红棍子,戳口口。
引得一阵哄笑,有个女人冲过去捉住一个男娃,照嘴上就是一巴掌!那男娃大哭起来,别的男娃一哄而散。
崔解放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想,不能误了正事,他得把酒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