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和小臣是从小学一直到中学的同学。那时写作文,我总是说往事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现在的感觉却是,很多往事就算把脑袋想得破成烂瓢,也绝不可能形成清晰的影像。它们都朦朦胧胧的,如果说像电影,那胶片也应该是被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胡乱地剪断又胡乱地粘起过的。这篇小说,便是这样的电影了。
那是一条弯如羊肠细也如羊肠的山间小路,我和小臣走在上面,我们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也是山。得转过好多山,我们才能回到各自的小村庄。夕阳的光辉从山的缝隙斜斜地一条一条地钻出,含着嘲弄带着抚慰,把我和小臣的脸照得很亮,而我们的脸上,则明明白白地写着愚昧和贫穷。头顶上的云白白的,在湛蓝的底色上飘动,嶙峋峻峭,神秘莫测,便如……便如什么呢?那时在作文里总是说它们像棉絮像白羊,后来写小说了,再写到那样的云时,却怎么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比喻。事实上那云还真像棉絮像白羊,只是比白羊要晶莹得多,比棉絮要灵动得多,那水般的清玉般的剔透处子肌肤般的洁净以及不凝一丝重量的轻灵,是任何人的笔力所难及的。在那样的云朵下,小臣从来都不规规矩矩地走,总是又蹦又跳,活脱脱一只干瘦的猴子,把兔子们吓得四处逃窜,把蚂蚱们惊得到处乱蹦乱飞。我当然比小臣老实,虽然那时我的性别意识还不是很强,但我毕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
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现在辽宁西部一片大山里的一个小情景。那时我十三,小臣十四。辽宁西部山区村庄之间离得都不远,不过它们这个山沟猫一个那个山沟蹲一个,人们相互走起来却往往要翻山越岭。我的村子和小臣的村子因为太小都不设学校,我们便只能每天往返六公里,到大队所在的村子的中心小学上学。
接着写那条路。我和小臣一路走,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该分手的地方。那是一个不高不大的山冈,东边是我的村子西边是小臣的村子。大多时候我们都是什么也不说,自然而然地便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仿佛我们根本不认识,只是在路上偶遇了,不得不一起走了一会儿。偶尔地,我会在小臣走开后悄悄回到岗上,偷偷地看小臣的背影。后来想起,我对小臣的那点情意,肯定就是在那时发的芽。事实上那时我们根本不明白分手时应该说什么,不明白至少应该打个招呼。如果放到现在,我们可能会摆摆手,说白白,也可能会击一下手掌,说耶。反正肯定会十分潇洒。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蠢得和长在地里的大倭瓜根本没什么区别。
可这不是我们的错。那时我和小臣所接受的教育跟在那片大山里随处可见的老头儿身上的老棉裤老毡帽一样落后。就拿教师来说吧,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土生土长民办的,都是在公社中学读了初中就到小学里为人师表的。算术里的加减法倒还能对付,语文里的东西就不比老鼠明白打洞知道得更多了。
有一个老师必须好好写一写,因为小臣的命运基本上是由她决定的。而且,因为她决定了小臣的命运,捎带着也影响了我的命运。她不属于前面提到的民办老师,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地区下到那里支援农村教育的。她读过师范,教学水平自然比满脸尘土的民办教师高出十万八千倍。
她叫刘桂芳,我和小臣在那所小学读书时她已经是副校长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给我们讲课,那所小学只有不到二百名学生,老师不超过二十名,在那样的年月,那么小的学校即便一把手校长也没有多少管理方面的事,副校长就更不用说了。刘桂芳个子很矮,但却很胖,脸盘儿奇大无比,肉厚得像当年妈妈在大锅里贴的玉米饼子。她脸上的各种器官都比较粗糙,眼睛总是瞪着,随时都能很方便地把严厉的目光射出去。如果不是头发比较长,而且两个巨大的乳房每走一步都颤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估计没有人能轻易看出她属于我们人类中的雌性。当然表明她性别的还有两个因素,一是她的屁股非常大,大得使她的整个身体呈纺锤形,一是她的衣服虽然不花里胡哨,却也总是有些颜色,而且是山村妇女很少穿的女式制服。那种制服有两层领子,其中一层翻过来,扣子是塑料的能闪光,前襟下面有两个带盖的口袋。
刘桂芳老师起初并不是我的班主任,那时我和小臣不在一个班,她是小臣的班主任。上到五年级时,我们两个班合在一起了,我和小臣才同时成了她的学生。合班的第一天,刘老师组织了一次班会,内容是让每个学生到讲台上讲几句话以表达对合班这样一个伟大事件的感受。她那一张很大的脸弄得跟木头板子一样僵,站在讲桌后瞪着我们,让我们这些合到她的班上的学生先上台。我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上台。我们讲得很简单,无非都是合班了我们很高兴之类的傻话。记得当时我特别紧张,走上讲台时脸肯定比被太阳晒了的土豆还青,心跳得更是如同胸膛里有一个大蛤蟆在不安分地乱蹦。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稳住,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两个班合在一起了,我很高兴,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看了看刘桂芳,她很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像赶猪进圈那样把我赶回到座位上,然后说你们简直比猪还笨,都是那两句,好几年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不能说点儿别的?之后她就叫到了小臣。小臣大大方方地走上讲台,大声说了下面这些话,结果是我和那些同学都恨不得立刻变成小蚂蚁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小臣声音很高很清脆,所有的词句都说得流利动听。他把脸仰到跟水平面呈四十五度角,小小的鼻子差点儿被甩到挂满蜘蛛网的顶棚上,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慌乱有的只是兴奋和自信。他说当前,在全国人民批林批孔取得伟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五年级的两个班合在一起了。祖国山河红艳艳,各族人民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我们坚信,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取得批林批孔斗争的伟大胜利。
那之后,我对小臣多了一些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