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06年第11期
栏目:小说家
杨俊峰以为跟冷斯雨的夫妻关系算是彻底完蛋了。
事情来得不算凶猛,倒也有些空前绝后。
石林的三月非常暖和,对气候敏感的女人们已经开始脱去冬装换上了长裙,大街小巷便是一片花枝招展春意盎然。
吃过晚饭,杨俊峰站在店门口懒洋洋地剔着牙,眼睛却专注地盯住对面的牛肉馆。牛肉馆的伙计胖三手里拎着塑料管冲洗地板,另一个女工正一扇一扇地关梭门,牛肉馆打烊了。牛肉馆一关门,即宣告牌局正好开张。杨俊峰对冷斯雨说了一声我玩牌去了,便摇摆着身体走进了牛肉馆。冷斯雨没有吭声,她依旧一丝不苟地收拾着碗碟。结婚以前她是很不屑于做这样的家务的,她认为那是一般的小女人做的事,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着更为高尚的理想,她想成为一名诗人,像顾成那样,像海子那样,孤单也好,郁闷也罢。只要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她便能把生死置之度外,或者说,即便现在还没有成为真正的诗人,她依然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杨俊峰一走,冷斯雨就感到一阵悲凉袭上了心头,她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无奈。在丈夫眼里她远远不如一副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扑克牌,他宁肯每天准时去赴扑克之约,也不愿在晚饭后帮自己干一些家务,至于陪自己聊天或是散步,那简直成了奢望。
冷斯雨忽然产生了要照一照镜子的愿望。那是一种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突出又来之不易的想法,她无非是想通过镜面审视一番自己,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败给了一副纸牌。然而她根本就没有一面像样些的镜子。结婚前丈夫倒是送过她一个梳妆台,很精致的做工,全部是用玻璃粘贴的,包括小巧的抽屉。那时候大而浓的幸福感弥漫了整个深秋,镜面上整日荡漾着她美丽的笑靥。那样一个可爱的梳妆台最终还是被丈夫踢了个粉碎。由于一场争吵,为了什么,记不清了,真的是记不清了,在他们之间,那么多的争吵,谁有那么好的记性啊。反正是她的一句什么话激怒了丈夫,丈夫便用没有毛病那条腿飞起一脚,哗啦一声,全碎了,梳妆台碎了,梦想碎了,心儿也碎了;泪珠碎了,眼神碎了,爱人也碎了。那个芳香四溢的深秋,那个破碎的深秋啊!
冷斯雨很费了一些精神才从货柜里找到一枚丈夫用过的月饼大小的镜子。她慢慢地举起镜子,先是看到头发,头发有些稀少,有些干枯,有些分叉,不过没有一丝白发,没有白发就有安慰,没有白发就有希望。接下来便是额头,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一看见额头她的心就本能地紧缩了一下。她似乎看见脑门是青肿的。她恼怒地把镜子扔回货柜。她自己已经感觉到烦躁正像盛夏的蚊虫一样叮满了全身,她浑身疼痛、奇痒,令她坐立不安。她干脆唤回正在外面玩耍的儿子,然后坚决地关闭了店门。
5岁的儿子瞪着漂亮的眼睛问她:“妈妈,爸爸还没有回家,怎么就关门了?”
冷斯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离开他我们连睡觉都不能吗!”
儿子感觉到了妈妈的心情,家庭战争的硝烟过早地洗礼了他幼小的心灵。儿子马上自言自语:“臭爸爸、坏爸爸,玩牌玩到不回家。”
冷斯雨热泪盈眶,她抬起手腕瞟了一眼,的确还早。为儿子和自己洗漱好后,她还是决定睡了。儿子不一会儿就呼出了沉睡之后才有的略显粗壮的气息。冷斯雨睡意全无。她不知道是婚姻跟自己开玩笑还是自己跟婚姻开玩笑,手里各揣一本离婚证书,每天却同吃一口锅,每晚仍同睡一张床,而且还要为他守候,这算什么关系呢?情妇吗?恋人吗?妻子吗?她不知道,她说不清。去年的6月29日,为了一碗油炒饭,双方就离婚了。天下离婚的夫妻多了,但是有谁听说为了一碗炒饭就离婚的夫妻?他们就是这样,真的不为别的,就为一碗炒饭,还真离了,离得那么坚定不移,离得那么稀奇古怪。
当时冷斯雨的弟弟也在场,弟弟从遥远的老家来看望她。她忙出忙进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最后端出一碗盏锅的油炒饭,她僵硬地对杨俊峰说:“你吃这碗炒饭吧!”杨俊峰不喜欢油重的食物,说:“你摆在桌上吧,油太重了。”冷斯雨放下碗就回厨房去了。杨俊峰对小舅子说:“你不嫌油重就把炒饭吃了吧!”小舅子爽快地说:“没问题。”他刚端起饭碗,冷斯雨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拎着锅铲,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冷斯雨大声说:“这碗饭不能吃,那是馊饭。”这话一出口,三个人都呆住了。杨俊峰怒从心起,本想发作,碍于小舅子的面子,忍住了,他不亢不卑地对冷斯雨说:“对于你那句话,你一定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冷斯雨沉默不语。一直到晚上睡觉,冷斯雨仍然没跟杨俊峰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杨俊峰早早地醒来,半个小时后,冷斯雨也睁开了睡眼。杨俊峰说:“醒啦?”冷斯雨说:“醒了。”杨俊峰说:“离了吧。”冷斯雨说:“行啊。”
婚就这样离了,因为冷斯雨从来没做任何解释,所以杨俊峰至死都不知道冷斯雨为什么要给他吃馊饭,事实上,那碗饭根本就不是馊饭。
这时候店门被打开了,杨俊峰打完牌回家了。冷斯雨看看表,十点半,不算晚呀。这就让她无法找到大吵一场的借口。以她现在的心情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丈夫是何等的精明,他天天晚上都玩牌,据说是玩当地最流行的双抠,他白天不玩,生意时间不玩,总之是不该玩的时候就不玩,该玩的时候决不错过。玩的时候不会深夜不归,也不会彻夜不归,十点半准回家。最主要的是他不赌钱。这就让冷斯雨没辙。可是她仍不死心,她觉得丈夫热心于扑克就等于疏冷自己,或者说是玩物丧志。于是争吵在所难免。有时候她也会劝自己宽容一些,丈夫毕竟是个很不错的人了。他为自己牺牲的不小也不少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校内搞推销摆地摊,收入一部分供自己上学,一部分接济了待业在家的她。真正的幸福就在那个时期,每个周末杨俊峰都要坐三个小时的车从昆明赶回县城陪伴害怕孤独的她,而且每个星期都会收到杨俊峰爱意无穷的一封信。有时候是信先于人到,有时候是人先于信到,有时候是人信同时到。毕业后杨俊峰毅然放弃了工作机会,他学的是热门专业计算机应用,工作机会多的是。他说两个人的生活靠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终归会出现尴尬。于是他选择了经商。那时候他们总共才有170元钱。杨俊峰胸有成竹地说:“够了,看我的。”他拿着170元钱在昆明购进五六套童装,把自己当成活动衣架,在裤腰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童装,大呼小叫地卖了起来,半天功夫就卖个精光。因为资金太少,杨俊峰几乎每两天就得往昆明跑一趟。这样一来,他屁股上和脚底板全是老茧。到了晚上,她就烧一大盆水,让他整个人坐进去,她为他桑拿。他们一起体会到了资本积累的初始滋味,那是一种艰辛而幸福的滋味。杨俊峰还把商机打进了县城各所中学,凡是学生需要的学习用品、生活用品,他从昆明大量购进薄利卖出,效益十分不错。这样他们很快就拥有了一个时下正方兴未艾的光碟租赁店。生活安定了,幸福倒慢慢隐匿了,争吵的频率日渐增加。
杨俊峰洗漱完毕就来到床前,他对妻子抱歉地笑笑,说:“还没有睡着呀?”冷斯雨没有回答。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不只是没有睡着,而且连灯都没有关。那么自己肯定是在等待什么了,等着他归来,然后亲昵一番吗?冷斯雨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值得吗?”然而开着的灯和醒着的她还有儿子已经睡熟,杨俊峰心领神会地走到床边。刚买了新的床垫,旧床垫还没有拆掉,新床垫垒在上面构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他伸手抓住她的小腿温柔地说:“过来吧!”
“我困了。”冷斯雨脱口而出。
杨俊峰便遭了霜打一般,他叹了口气,然后悻悻地上了床,把背对着冷斯雨。冷斯雨的背原来就对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