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游泳的欧穆依然不喜欢大海,他厌恶渔港里整日泛起的臭咸鱼味,烦腻那整日单调无休无止的海浪声。可欧穆在读初中时却喜欢上了地图。他托去县里开会的权叔带了两张地图回来,一张是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
从那以后,欧穆常整天站在地图面前,望着那只占地球五分之一的陆地凝思。他对陆地主要城市的经纬度了如指掌,他虽从没有去过那些城市,却对那里城市的地貌、风土人情倒背如流。
欧穆十六岁那年,成为了渔村第一个能去公社读书的高中生。这让在族群面前一直难以抬头的父亲获得了少许安慰。可父亲也有深深的忧虑。有天,他对欧穆说:“隔壁沙井村来了几个城里的学生仔。”父亲见欧穆没吱声,继续说:“政府在号召城里的年轻人扎根海边咯。”
欧穆见过那几个省城的学生。前几天,他们沿着海边从沙井一直走到了沙田。他们叽叽喳喳地在海边拾着贝壳,光着脚在沙滩追逐着螃蟹,有两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用尖细而怪怪的嗓子,唱着疍家的《咸水歌》。
那是欧穆第一次看到省城的人。他们说的话和疍家的水上话差不多,欧穆大部分能听懂。这反倒让欧穆增添了去大陆生活的信心。疍家人里读书最有名的算是冼星海了。冼星海生活的年代是中国最黑暗的日子,可他也能靠读书走上陆地,甚至能漂洋过海,去另一块大陆。
欧穆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样按部就班读书下去,将来他只能是个回乡青年。他读过《金光大道》和《艳阳天》。那个叫浩然的作家现在北京,可过去他也是个种地的农民。欧穆把课余时间都花在阅读文学书籍上,他在图书室仅有的几本文学杂志中看重了一本《武汉文艺》。
欧穆看重《武汉文艺》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这个城市处在九省通衢的要塞,地理位置的南北交汇,定会让这个城市有接纳新人的胸怀。权叔说过,省城人也吃生滚鱼片粥,吃炖蛇,喝水鸭汤。可他们吃着疍家的菜却笑话权叔的口音。
欧穆看了几本杂志上的小说后,也开始尝试写渔村的故事。当他拿起笔时,他脑子里呈现的是一群衣衫褴褛,有时连生殖器都遮不住的男人,他甚至嗅到臭咸鱼和烂船帮的味道。欧穆知道小说可不能乱写,有些城里的人就因为写小说变成了农民。
欧穆看过一本叫《海岛女民兵》小说,可书中渔民的生活离沙田村很远。他们沙田村的历史上,除了一个叫阿海的人当海盗发了财,去了马来西亚,其它人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哪有渔霸陈占鳌似的人物。欧穆起先对那个瘸腿刘阿太有些同情,可最后竟被写成了特务。沙田村也是海防第一线,欧穆并没见到什么美蒋特务登陆。
想到阿海,欧穆不由得想起了权叔。欧穆第一次知道阿海,就是从权叔故事知道的。权叔是一个满肚子都是故事,也会编故事的人。他记得权叔讲过一个“海人”的故事。说是大海里有另一个人的世界。海里的人长着红色的长发,浑身披着金色的毛。他们在海里住的是宫殿,生活无拘无束。权叔说,那个叫阿海的人出海捉过一个海人。海人从海里捞上来时,见着阿海先是伸开毛绒绒的双臂哈哈大笑,后来看到阿海穿着衣不遮体的衣服就哭了,拉着阿海的手,把阿海带到海里去了。
阿海做了海盗是写进族谱里的,可权叔却瞎编他去了海里的宫殿。现在仔细琢磨,权叔挺会编故事的,他既然能够把阿海编到海里去,说不定也能够编出个高大全的阿海来。
有天晚上,欧穆带着笔和纸去了权叔家。欧穆到权叔家时,权叔不在。权婶说,权叔去欧氏祠堂了。权叔没事就喜欢去祠堂转悠,村里人说这也和阿海有关。
沙田村一直不富有,可祖上却把祠堂修得还算端庄大气。两扇抹着暗红色油漆的大门,用的是上好的硬木料。祠堂内有幽深的雕花长廊及宽阔的后院,加上三十六根石材做的撑梁石柱和石柱上精美的雕刻,让欧氏祠堂远近闻名。也许是欧氏祠堂过于宏大,明末清初后,它成为一帮海盗觊觎的场所。
他们抢劫货物后,常常在沙田村登陆,在祠堂胡吃海喝一顿,各路好汉便开始分赃。据族谱记载,那个叫阿海的年轻人就是在清朝末年同一帮海盗一起离开了沙田村的。
阿海做海盗后,时常回到沙田村看看,他给全村的人带来一些金银细软。可沙田村没人敢收。族长还命令阿海家滚出沙田村。阿海一家人是带着对沙田村民的仇恨走的,可阿海临走又放出话来,说是留下了重要的财宝在祠堂,并称那是留给沙田村后人的。
此话一出,更惹怒了族长。他担心后代贪财之人毁了祠堂。便以族谱记载:盗人阿海,居心叵测,诈传宗祠匿有财宝,欲断欧氏族人与祖宗的根脉。倘日后族人逢其,必诛之。
族谱说的是诈传,可近百年内还是有村民偷偷寻宝,祠堂的地板被人挖过几次,长廊后院墙壁上的青砖也数次被人捣碎,特别是在军阀混战时期,祖宗牌位也被士兵推倒过,可连粒碎银都没见过。
欧穆来到祠堂时,又见权叔坐在石阶上,摇着把芭蕉扇对着祖宗牌位发呆。权叔见欧穆来了,继续摇着手中的扇子,不怎么搭理欧穆。自从欧穆去公社中学上学后,权叔觉得有些落寞。
欧穆主动凑到权叔身边坐下,拿过权叔手中的扇子,替权叔赶了赶身边的蚊子。权叔抬眼瞅了瞅欧穆说,你这细仔今日为何这般殷勤?欧穆看着权叔笑笑说,权叔,我想写那个阿海的故事,你看那高玉宝字都不识几个,人家现在是部队作家了。
说起阿海,权叔眼神异样地上下打量欧穆一下,说,村里那多好人不写,写海盗作甚?欧穆笑说,您不是说阿海去了海底宫殿去了嘛。权叔呵呵笑笑说,这你也信呵。欧穆说,不信,可村里女人们就喜欢听权叔说故事呢。权叔听罢又呵呵笑了说,你这瘸腿仔呵,识得几个字便不安分啰。俗话说呵,海上三分命,陆地低头行,大陆上也不是好活人的。欧穆嬉皮笑脸说,权叔多想了,我就图个读书人的虚名。权叔有本事,死人也能被说活,你同我说说。
权叔把欧穆手中的扇子拿过来,自己摇两下,仰起头看了看挂满蜘蛛网的屋梁,干咳了几下后问欧穆:
“沙井村后面的丘陵上有个烈士陵园知道吗?”
“知道。”
“那好。阿海就埋在那个陵园里。”权叔看欧穆一脸惊诧,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话说阿海离开渔村的那一年是北伐的前夕。他是搭着海盗的船跑到了广州。海盗上岸是抢女人和钱,可阿海是苦大仇深的渔民,上岸是入了黄埔闹翻身去咯。瘸腿仔,你莫张大口不信,故事都是这样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