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刘小东带维亚回石鸠河老家的时候,正是隆冬季节。石鸠河川道里庄稼收尽,柳树干枯的枝头上,成群的麻雀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在树枝间和地上觅食,这些胆小的精灵稍有响动,就“扑喽”一声钻进石鸠河两岸的衰草中去了。
冬日高远的天空下,石鸠河静静地向东流去。
刘小东穿着一身灰色休闲装。维亚双手冻得彤红,黑漆似的瞳仁闪着亮光,眼前的景色,使她有提不完的问题:“那是一种什么鸟儿呀?鲜红的嘴,长长的尾巴?”
“那叫麻野雀!”
刘小东说:“我给你唱一首山歌吧。”
刘小东就唱了起来:“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媳妇放到热炕上,把娘背到老梁上,咕噜当,咕噜当。哎呀,哎呀,我的娘。”
维亚亲昵地斜一眼,缠着要再唱一个,刘小东就又唱起来:“井沿低,井沿高,井边一树花樱桃……”
刚唱了几句,迎面几辆黄色的铲车,螃蟹一样扬着大铲子,“突突突,突突突”地开过来了。巨大的排气管吹扬起路面上的灰尘和枯叶。维亚抱着刘小东的胳膊,向路边让了让。最后一辆铲车停了下来。
机器巨大的轰鸣声里,一个小伙子从驾驶楼里伸出头来:“刘小东!刘小东!”地喊着。
刘小东仰头一望,认出是高中同学宋无量。
“你这是干啥去呀?”
“下河湾铲地去!”
“地里不是有庄稼么?”
“开发商给补偿过了!”
“下河湾才多少地,能开发个屁呀?”
宋无量把铲车往边靠了靠,让出车道,熄了火,指着石鸠河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河西这一大块都要征,村子也要搬迁,盖高层。”
“看来你想住高楼了,心里盼着征地拆迁哩么?”
“盼不盼一样,反正最后都得迁。”
“有反对的么?”
“有,地价太低,一亩四万五,好些人想没地以后干啥呀?”
“政府肯定有打算哩么!自己也能寻找机会,创业致富。农村城市化是方向呀!”
“一些人不适应,地在手里的时候,没有好好经营,现在要征用了,倒想得很多。就像从身上割肉似的。”
“必然的,征地拆迁是大事,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地丢了,就连丢了命一样。”
宋无量“哼”了一声:“镇上征地的程序也有问题,象土地征用用途,征地补偿方案,补偿发放的具体时间,这方面,做得很粗。农民知情程度有限,大部分人,拒绝签字。”
“只是个开头,随后还要征用,咋开展工作?”
宋无量说:“中学有个老师,组织村民学习了《土地法》。政府的人说,他让征地工作推迟了五天,已准备调到深山里的一所小学去。”
“威压么!”
“是又怎样?县上来了领导,说解决问题。但就唱了些高调。农民需要具体的方法和措施,说白了,就是钱什么时间能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们怕地钱两空。”
“两空!?会坐牢的!”
“上山里修高速路,拆迁都两年了,钱还没有到农民手中,一些人现在还住在窝棚里!”
刘小东愣住了。
“你叔厂子扩大了?”
“又开了两个厂子,用附近的民工,这次征地拆迁,对他也有影响!”
“一些人能照顾家庭,照看庄稼,征地之后,举家外出,影响人力资源。”
宋无量的手机响了,瞅了一眼说:“开发商打来的。”又瞅维亚,维亚忙说:“你好,我叫维亚!”
宋无量拍了拍戴着的黑手套,对刘小东说:“我儿子都三岁了,你也该结婚了吧?”
刘小东看了维亚一眼说:“以后再说吧!”
宋无量说:“维亚,明年夏天再回来吧!我和小东带你一块去深山里捞鱼,潭水大得跟湖差不多。景色很美!”
维亚扬起胳膊,做了个拜拜的手势。
宋无量发动了铲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刘小东家是一栋两层小楼,迎面贴着白色的瓷砖,方正干净的小院子,全部用水泥硬化。上屋门口,是六尺宽一丈长的一个廊檐。廊檐上,以大门为中心,两边各放了两张精致的长条型大理石桌,桌上,对称摆放了两盆宽叶蕙兰,两盆红豆杉,两盆茉莉,两盆榆叶梅。靠大门右边,是一株碗口粗的广玉兰树。左侧靠院墙,是一圃茂盛的毛竹,长得一丈多高,站在院子外边就能看见。
大铁门轻轻闭着。
推开铁门,刘水青站在上房门口。维亚叫了声叔叔,进了屋里。屋子中间生着一个钢炭炉子,蓝色的火苗扑闪着。炉子上,黄釉蓝花的瓷坛子里,焖着一只土鸡,热气‘吃吃吃’从坛子缝里往外冒,房子里暖烘烘香喷喷的。
小东去灶房里煮了一壶姜汁可乐。刘水青就炒好两个菜,端了出来,一盘绿莹莹的鲜青笋,一盘素炒香菇。取下坛子,揭开盖,生姜、大葱、红油泡泡辣椒漂在汤面上,肉烂汤香。
刘水青喝了问起维亚爸爸的情况。
维亚说:“肋骨和髌骨两处骨折,现在是手术后恢复期,在外边租了房子住。”
刘小东说:“听说咱这要征地拆迁了,你准备咋办?”
刘水青平静地说:“大势就这样了,等也是迟早的事。很多人,都嫌地价太低,我看,地价是政府定的,根本不可能提了。”
接着说:“有些人提出,征地后要政府给一个长期的生活保障。依我看,老人们有这样的要求,是合理的,年轻人也想有,怎么说呢。”
第二天,吃完早餐,刘小东在大堤上给宋无量拨电话,是宋无量媳妇接的,她抱歉地说,宋无量去山西考察大豆深加工的设备去了。
河道里,清清的水流卷着漩涡,发出哗哗的声响。
石壁山下,宽阔的平地上,是两个规模很大的养鸡场。百十多问房舍,列成几排,简易房的墙壁刷得雪亮。挨养鸡场不远,是七八家养猪场。家家猪场门口,两只毛色光溜的狗在溜达。见生人过来,例行公事般地狂吠两声,一双双狗眼,却始终盯着房顶上,尾巴一翘一翘,伺机偷食的一群喜鹊。
他俩穿过高速路的高架桥洞,山谷窄了起来,转过山嘴,忽然就听见了“呼隆隆”的水声。刘小东说,那是这里的“白龙洞”。只一股急流,从山根的一个大石洞里,带着风声流泻出来,冲出几亩地大的一个清潭。水在潭中打着转转。半尺长的鱼儿,成群贴着潭底的石子游动。潭边水畔,是大片大片枯萎了的夏枯草,枯黄的草屑子下,草根却泛着青色。
维亚忽然记起,宋无量说过捞鱼的话,问刘小东:“这鱼咋能捞上来?宋无量是胡吹哩吧!”
刘小东看着维亚,笑着说:“捞鱼要有鱼篓,做鱼篓子用荆条,编成一个腰鼓样的东西,留出外大里小的口,里面放上水草和鱼饵。沿潭边隔空一段放下一个,一溜十几个。鱼儿钻进去就出不来,半天能捞五六斤。”
维亚就在潭边蹲下来。
刘小东说:“再往里走,水潭比这都大,有十几个吧!两边山上,全长着野生石楠和五角枫树,那一年宋无量他叔,进山捞鱼,竟然还捞了几十条一斤多重的鲫鱼。宋无量还捞了一只盆口大的鳖!”
回到家里维亚对刘小东说:“太美了,等咱老了,回来住!”
刘小东说:“一搬走,要回来就难了!”
维亚只觉可惜,又脚疼腿疼,悄悄到房间睡觉去了。
睡醒,听见隔壁人声吵杂,喊了两声没见答应,走出院子。
“大爷大叔,你们说说,我刘一峰不是刘庄生养的人么?我家列祖列宗,都在刘庄村后的石壁山下埋着哩啊!你王增红,就是这样做事情么?你这村长就是这样当的么?”
说话的是个留着光头,小眼睛低个子的青年。他挽起袖子,棉袄的拉链已经拉开,一副准备打架的样子。
在他对面站着的,可能就是村长王增红,四十七八岁,留着分头,红脸蛋,穿一身干净的蓝色西装。
“你不要胡搅蛮缠了,你户口早跟你妈迁走了。”村长说。
“是迁走了,那是因为我大死了。我才迁的,那时我才两岁。我妈嫁了人,可那个人又死了。我妈又悄悄嫁到南方去了!”
“你应该去找你妈!”村长说。
“不去,我姓刘,这刘庄是我的根!我十五岁打工,六七年没有回去,那地方已消了我的户口。”
“这你不能怪刘庄村呀!”村长说完,看了一眼围了一圈的男女村民。
“你叫大家说说,这能怪我么?”
“你说,你说我该到哪里去?”
村长急了,说:“刘一峰,你这事我管不了。这样说来,咱都是三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的,应该到山西大槐树下寻户口去……”
刘一峰没等村长王增红把话说完,弯着腰,一蹦一跳,攥紧的,干瘦的拳头就打在王增红的脸上。王增红打了个趔趄。刚要打第二拳,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住了。
“住手!”刘水青威严地说。
“水青叔,你看他说的啥话!这世上没我户口,就等于没有我这个人了,也不用谁管,最大是弄了性命。”
“混账想法!”刘水青说。
“嗯!那为啥我的户口迁不进来,你哥王大红的户口就能迁进来?”刘一峰踮起脚尖,扭过身子,问村长。村里人都惊讶地看着刘一峰。
“有这事?”“没开村民会么!”“他妈的皮!”
人群议论起来。王增红用手捂着脸。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站出来说:“大红早年当兵,在边境打过仗,是功臣吧。退伍后,户口一直在民政局,工作没落实,资料在县上放着,一年要交二百块钱的托管费。去年,娃都十八岁了,户口还在空里飘着,想办农合疗,就把户口迁回刘庄了。这样办不应该?!”
“你是他的三叔,当然替王大红说话!”
刘一峰挽着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