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8点上班是医生例会。张懋植主任在医生办公室召集神外四病房全体医生讨论住院病人的病情,研究确定下周的手术计划。唐铠医生早晨来取走了MR胶片,很长时间才返回来。他说我们认真看了你的片子,研究了这么长时间,想给你做一台复杂的手术,一次把病治好。这样费用要高一些、手术时间会延长,相应危险性也就大一些。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问您说的是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吗?唐铠医生说,不仅仅用导航,我们还想在术中应用一种新技术——荧光示踪。导航是术前定位,在术中是静态的;而荧光示踪是在术中跟踪定位,是动态的,可以使手术更精确。这在天坛医院还是首次,是一次学术创新。所以你出院以后,我们可能要对你将来的情况进行跟踪。
我一听唐铠医生讲学术创新,说太好了!多年来人们认为癌症无法治愈,就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个医学上的难题,只有在创新和发展中才能得到突破。在我的手术中实现学术创新,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其他的担心包括提高费用、延长手术时间和增大危险性都不必考虑。
每天晚上9点以后,喧嚣了一天的楼道才能清静下来。医生下班了,病人困倦了,家属回去了,楼道里只偶尔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而过的身影。这时,我便到楼道里做几遍第八套广播体操,再沿着走廊来回走两个小时来排遣压抑的心情。走廊长度从东到西铺有109块瓷砖,一趟可以走70步。走廊里没有风景,只是墙上有块宣传牌。每路过一次宣传牌,我就默诵一遍上面的内容,用进废退,我要锻炼自己的大脑,以免术后变成一个傻子。终于,我能够把它背诵下来了。
宣传牌——
什么是颅内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
颅内良性肿瘤是指生长在颅内某一部位,细胞分化良好,生长缓慢,多能根治的肿瘤。而颅内恶性肿瘤则相反(大都生长在脑组织内),细胞分化不良,生长迅速,难以根治。有些颅内良性肿瘤,由于位置深在,其周围有许多重要结构,发现时体积已很大,手术不能全部切除,预后不良;而有些部分的所谓颅内恶性肿瘤,由于生长在不很重要的脑组织中,几乎能全部切除,手术后也能生存较长时间,甚至能治愈。有极个别的脑瘤,开始为良性,以后转变为恶性,颅内胶质细胞瘤、转移瘤及侵入瘤多为恶性,脑膜瘤、垂体腺瘤、胚胎残余性肿瘤及血管肿瘤常为良性。
我的病就是上面说的所谓颅内恶性肿瘤,生长在不很重要的脑组织中,能全部切除,手术后能生存较长时间,甚至能治愈的。我不断暗示自己,建立战胜癌症的信心。较长时间是多久?郑光明已经用事实回答了:38年。治愈的概念是什么?我已经登录互联网在医学院的教科书中看到了,治愈:肿瘤全切、症状消失或减轻,随访多年不复发。
走累了,我就停下来,背诵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的诗:
豹——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晚上,王张仁夜呼张惠妹越发气壮山河,搅得整个神外四病房的病人不能入睡,医生护士都无法控制。后来发现只有他的亲人在一旁陪护时他的状态才能稍许安静一些。但是大间病室为防止家属干扰其他病人休息,不允许家属陪护。于是主管护士顾婧晚上10点多找我,希望我连夜搬至6病室的加床,给王张仁腾地方。半夜三更,我开始收拾物品搬家,我的称谓7床就改叫加床了。加床放在病室为扩大面积往外推出的阳台上。原来的外墙拆除了,可是暖气没有挪,加床就夹在暖气和透风漏气的铝合金窗户中间。这样,一边紧挨暖气,一边靠着封闭阳台的铝合金边框和玻璃。时值寒冬,正可谓一半是火炉,一半是冰窖。
6到8人的大病室里不允许家属陪护,病人术后由护工统一护理。每间大病室只有护工1人,24小时轮换一班。做手术也像黄花鱼,赶拨儿。有时七八个病人都等着手术,或是都快要痊愈出院了,生活都能自理,护工就变成姑奶奶没什么事可干。有时大夫干劲大,发扬大跃进精神,一股气儿把手术都做了,病人个个需要护工照顾,麻烦就来了。吃饭的时候,护工左边擦一把屎,右边喂一勺饭,满屋子复合味儿。
隔日,紧邻的31床病人身体康复高高兴兴出院了,我才由加床移至31床。鄙人的称谓又改叫31床。幸亏主管医生熟悉地形,否则这通捉迷藏,第二天都找不到自己的病人。这天晚上,从急诊转来一个病人,又安排在加床,名叫魏和平。
老魏和我同岁,当年也是一个下乡知青。两年前在神外四做过一次开颅手术,这次犯病是在单位吃饭的时候,吃到半截出溜到桌子底下就站不起来了,随后呕吐不止。他对自己的病忧心忡忡,他的妻子和妹妹都泣涕涟涟。在神外四大门外等待探视开门的时候,老魏的小妹对我妻子说,我看大哥挺想得开,还能每天坚持锻炼,您和大哥说说,求大哥跟我哥聊聊,做做我哥的工作。妻子说没问题,他一直就是给人做思想工作的。再说他们年轻时都下过乡,有共同语言。接到工作指令,我和老魏随意聊了几句,老魏果然思想负担很重,没说几句便突兀地问,你说人死了有灵魂吗?如果在医院以外,我会张口就回答他没有。但是在这种魂灵四处游荡的场所,我还真不敢那般武断。不料老魏的话是自问自答,没等我反应,他便以过来人的口吻肯定道:其实灵魂、天堂和地狱,什么都没有!我第一次生病的时候死过一回了,整整过去三天,醒过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人一死就全完啦,我得赶紧叫儿子过来再见一面。我上次侥幸逃了过去,这次恐怕是不行了。我说老魏,咱们什么苦没吃过?大风大浪,一辈子都快挺过来了,你要相信科学,不会出问题的。他说我这是第二回,这回真有可能逃不过去。我说老魏,你想想,如果你这次真过不去,医生就不痛痛快快收你进来手术抢救了。他思忖道,这倒也是。所以你要多吃东西,别心里一烦就什么都不想吃,老叫你爱人和妹妹着急,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咱们争取一起出院。
在这里我认识了二进宫的周斌。周斌将近30岁,住进医院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术前是一个讲话彬彬有礼,长得很标致的年轻人。他自己、父母、女朋友都是知识分子。那天上午理发师来给他术前备皮,刮了光头,我看到原来隐藏在他发际里的U形疤痕,才知道他是胶质瘤复发,第二次进来做手术。周斌还没有结婚,女朋友优雅端庄贤淑。两年前周斌做了第一次手术以后,女朋友没有敢按照原来计划的进度和他成婚,也没有离他而去。这次住院还像妻子一样跟着来照顾他。但是周斌的父亲是个十分冷静理智的人,他说,胶质瘤是治不好的,要不怎么说是绝症呢?所以周斌知道,不仅他的爱情渺茫,连生命也是渺茫的。
在6病室里和31床对角住的病友是来自黑龙江的贾明志。贾明志是收购废旧金属的个体户,患了脑垂体腺瘤。按说脑垂体腺瘤属于良性,但是贾明志的治疗不顺利。贾明志是独生子,得了这种病,全家人不放心,由媳妇陪着专程到北京看病,家里扔下两个没成年的女孩子,连80岁的老妈都跟来了。黑龙江专门收购废旧金属的个体户到北京治病想住天坛医院不大容易,幸好贾明志的二舅母是解放军在京某大医院的退休主任医师,在卫生系统工作一辈子,有些熟人,就七托八托找到了天坛医院神外四病房的林松医生。林松医生为人热忱,40岁出头,副主任医师,从内蒙古医科大学毕业后考取了王忠诚院士的博士研究生,至今还在跟随王忠诚院士进行博士后研究,是神外四病房骨干中的骨干。既然贾明志的二舅母通过熟人找到了林松医生,林松医生也对贾明志多有关照,亲自担任了贾明志的主管医生。贾明志在神外四病房6病室住了将近两个星期,完成了一系列术前检查和准备。到了手术前病人和家属选择主刀医师的时候,林松医生已经提前作好了为贾明志主刀的一应准备,并选择了一位优秀的年轻医生当助手。贾明志和他没文化的老婆以及80岁的老妈,都是没主意的人,一切听从退休军医二舅母调遣。林松医生作为副主任医师,具备主刀资格。选择主刀医师签字交点名费的时候,林松医生以为自己堂堂博士后都肯屈尊为贾明志当主管医生,贾明志也会点自己的名主刀,没想到贾明志把点主刀医生这件事当成了他在黑龙江雇人收购下水道铁箅子。贾明志想,点林松干活儿400块钱,点张懋植干活儿500块钱,那还是多花100块钱叫张懋植来干划算。二舅母尽管是有学养的人,想法与贾明志不尽相同,结果却殊途同归。二舅母当众对林松医生说,就你还想主刀?你敢做我们还不放心呢!林松医生在神外四何时受过这等蔑视,不由得长叹一声,唉,你们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呀!张主任这个月的手术早就排满了,我做手术你们又看不上,赶紧办手续出院,联系别的地方去吧!
贾明志的二舅母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扔下贾明志娘儿仨不管,蒸发得踪影皆无。没有二舅母撑腰,大夫护士又催着办出院手续,贾明志一家三口愁云压顶,成了三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贾明志转到我的床前,停住脚步说,大哥,我这事儿闹瞎啦!你帮兄弟出个主意吧!
我说老贾,我看你是假明智真糊涂。你来天坛医院做手术,先得明白两个道理,首先,主任点名费500元副主任点名费400元是明文规定。凡是准备做开颅手术的病人都想请最好的医生,谁也不会在这儿吝惜100块钱。所以希望请张懋植主任主刀的病人特别多,刚住进神外四就应该先排上队。你当时不提请张懋植主任主刀,临到要手术了才说请张懋植主任怎么排得上?再说张懋植主任也是50多岁的人了,所有神外四的病人都由他一个人主刀他也扛不住。就是扛得住也不能说所有的活儿都让他一个人干,让那些年富力强的副主任医师都整天闲着喝茶看报。其次,你这次住进天坛医院,还是托人找林大夫帮你疏通的关系。林大夫对你不薄。林大夫是博士后,你知道啥叫博士后?从小念书,念够22年还接着学习搞科研,回回考试优秀,才叫博士后。你这种良性的垂体腺瘤手术,在林博士后手里,不过是小菜一碟。你不放心他,他还看不上你呢。你和人家闹翻了,真办了出院手续,再想住进来做手术就难啦!
贾明志说,我离开家到北京治病前后两个多月了,两个女孩儿留在家里不放心,三个大人在北京两个月钱花老了,再拖长时间,我也花不起。我说你还缺钱?你回收旧金属低进高出一年怎么也赚几十万。大哥你扯吧!哪儿有几十万?贾明志眨眨眼说也就两三万。收进的时候给人钱少了,人家不干。也就收下水道铁箅子、电线电缆挣点儿钱,可公安查得忒紧,逮着了罚得老狠!弄不好还拘留。见话题扯远了,贾明志忙磨回头问,大哥,你说下一步我咋办?我说只有两条道,一是出院,咱不在天坛看了,回哈尔滨去治。二是向林松大夫道歉,还请他给你主刀。贾明志听了我的话,回到自己的床位和老娘、媳妇叽叽咕咕咬了一中午耳朵,下午一上班就去找了林松医生。贾明志这次一点儿也不糊涂,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二舅母头上,自己丁点儿责任也没有。林松医生宽宏大量地说,就是嘛,我一直觉着你这个人还不错,实在。不然我才不管你们的麻烦事。好吧,马上办手续,后天给你手术。
时隔一天,林松医生主刀为贾明志做了手术。手术当天,二舅母终于又抛头露面了,但是二舅母这次复出,说话办事畏首畏尾,与前次截然不同。二舅母根据自己当年的老经验,幕后指挥外甥媳妇从商店里搬来整箱的牛奶、饮料、方便面、软包装熟肉食品,往手术室里送,说是大夫护士辛苦,做手术中午顾不上吃饭,请大家抽空吃一口,吃不了打包兜着走。结果被残酷地拒之门外。护士说里面是无菌手术室,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进去,会增加手术感染的几率。二舅母只好把外甥媳妇从商店里搬出来的东西悉数运回家,恐怕两三个月也吃不完。
林松医生医术果然不一般,给贾明志做手术不用开颅,连头发也不剃,从鼻孔里就把贾明志的垂体腺瘤切除了。贾明志从隔离室里回来的时候,鼻孔里塞满了纱布条,面部消肿之后,林松医生来往外拽贾明志鼻孔里的纱布,就像魔术师从手心里往外抻彩带一样,越拽越长,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过了一个星期贾明志就完全恢复了,除了说话有些囔囔,什么毛病也没有。
只是贾明志的思路又出了毛病。总是向病友要人家的CT、MR胶片,和自己的胶片作比较,说自己的手术不理想。看,我的脑垂体和你们的还不一样,这儿多一疙瘩肉,林松没给我的垂体瘤切干净。贾明志第二次向我借MR胶片的时候,我不给他了。我说你学过《临床CT诊断学》《神经影像学》和《神经系统MR诊断图谱》吗?你连小学都没毕业,要是也能看懂MR胶片,天坛医院的主任、教授和硕士、博士们不是全白搭了?
林松医生也烦了,告诉护士长,让他办手续,马上出院!
贾明志被请出了天坛医院。贾明志率领媳妇和老娘向林松医生good bye的时候,几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