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转颇觉意外,因而没马上表态说究意去还是不去。秃头总编说:你总不会也有事吧?老转说,我能有什么事儿呢,我只是……只是怪不好意思的。秃头总编问老转不好意思什么,老转说:怕见官,自小儿的毛病。秃头总编一仰头:当你要说啥呢。怕见官?这怎么当得了一个合格的记者呢!一个真正的记者,怎么能怕见官呢?这不正是缺乏锻炼的具体表现嘛。所以,你还得多多争取主动锻炼自己的机会,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老转觉得秃头总编说得有理,便极肯定地点点头。总编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好,就这么的了,你快准备准备,说话就动身啊!
说完了这话,秃头总编才拉开了抽屉,拿出一盒中成药,老转忙里偷闲地瞥了一眼,是木香顺气丸。老转一边手忙脚乱地做出差准备,一边问细细地掰药丸儿的总编,可以不可以提一个小小的问题?秃头总编问是什么问题,老转就说出了心里的疑问:我怎么瞧着大家像都不大乐意跟雷书记下乡去呢?
秃头总编矜持片刻:这个嘛……那个嘛……终于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外面汽车喇叭却嘟嘟连响了几声。秃头总编往窗外探头一望说:催你哪!
一辆蓝色的“巡洋舰”就停在地委大院里的花坛边。老转狼狈地从大楼里出来,快跑到车跟前时,随身带的一只包里的稿纸和铅笔什么的杂物哗啦撒了一地。老转手忙脚乱地弯腰捡拾。坐在司机旁边的雷书记皱了皱浓浓的眉头,转过头问坐在后排的秘书:哎,高秘书,报社的这记者,我咋没见过?新来的吧?姓甚名谁啊?叫老转?还有姓转的?哪个转?高秘书说,可能就转来转去的那个转吧。高秘书还将脑袋伸出车窗,催老转:你动作放麻利点儿好不好啊,让雷书记等你啊?像话吗?雷书记对高秘书说: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呢?高秘书就不吭声了。老转急急慌慌,先开了前排门,一看,坐的是雷书记,似觉不妥。又开了后面的门,却横亘着高秘书的屁股,高秘书又毫无礼让的意思。老转尴尬一笑,又转到另一侧开了车门,钻进了车,这才长松一口气。身材矮敦而健壮、面孔黢黑的雷书记响雷似地咳嗽了一声,蓝色“巡洋舰”就日儿地开出了地委大院。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疯跑了三个小时。坐在司机前面的雷书记一路都极少说话,而是望着车外的山野出神儿。山路两旁闪过的风景,大都是些贫瘠的村庄。挂在陡峭的黄土山坡上的山田,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癞痢头似的难看。今年又赶上大旱年,老百姓的日子会怎么样,难说。老转后来回过头来想,就颇能理解雷书记为何在车上几乎一言不发,却茫茫然地盯着外面的山野发愣了。
车开到中途,路边出现了一座黄泥小屋,甚不起眼,走近了,才看出是家小小的饭馆。一个害着厉害的红眼病的老头儿听见车子的声音,佝偻着腰从屋里颠巴出来,站在黄泥小屋前,龇了黄牙老远地就朝着蓝色巡洋舰笑,连红鲜鲜的牙龈也全笑露出来了。那个时候,雷书记发出的肠鸣音正好和老转发出的肠鸣音合拍。雷书记说:饿了!咱就在这里解决问题,今天算我请客,大家尽饱吃。
高秘书喃喃:给乡里都打过电话了,怕是已经做好饭等着哪。
雷书记一听这话就恼了,回头很严厉地瞥了高秘书一眼:谁叫你告诉他们的?怎么我的话你总不当回事啊?
开车的司机老张挺油条地说:这也怪我多了个嘴嘛,我是怕你老胃病再犯哩……
雷书记哼了一声,就跳下车去了。
害红眼病的老头子说:喔哟,是雷书记啊。可不得了!快快快,进屋进屋!说着,将挂在门上的一块油腻麻花得像抹布似的门帘子高高一撩,雷书记猫腰就进去了。老转是第二个进去的。只见这远近独一无二的小饭馆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张脏兮兮的破矮桌儿,连油漆都没油漆过,苍蝇嗡嗡在屋里乱飞乱撞。卫生条件真可算恶劣。雷书记在那脏兮兮的桌前一坐,对红眼老头儿说:老马头,给咱下几碗洋芋面片子!把辣子红红地调上个!
红眼老汉欢快地应了一声:噢么。
高秘书是随老转后面进来的,至于司机老张,纯粹就没进来。雷书记招呼老转和高秘书:坐嘛坐嘛。老转一坐,屁股底下的那条三条腿的板凳就打了个可怕的趔趄,幸地他平衡工夫还可以,一扭一摆,将身子稳住了。高秘书就比他坐得斯文,压根儿就没坐实,屁股只轻沾半拉板凳。转眼间,三大碗面就端上来了。雷书记问高秘书,老张呢?高秘书说老张说刚吃过饭,不饿。司机耳朵尖,屋里说什么都听到了,在外面大声说:你们吃,你们吃。我保养车哩!雷书记嘟囔了一句:不饿?怪球事了。又招呼老转:你管饱吃啊,别客气。
老转一端起碗,胃口就没有了,那面片子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再侧脸瞧高秘书,也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雷书记却吃得极香,吃着,就同老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是头一次下来?
老转赶紧说:是的。
这饭香得太吧?
香香香。老转怕语言缺乏说服力,还故意装作吃得津津有味。
小时候吃过苦没?
老转头埋在饭碗里说:苦是吃过一些的,不过,这看咋说,比起红军长征两万五,就实在算不成啥了。
雷书记很赞同老转的说法,又问:你是……科班?
我就没念过大学,瞎混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