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赛图给我的第一印象用一句话来概括再合适不过：“他是一个忧郁的小伙子。”后来我发现，他所有的工友也都这么认为。虽然这话没什么称赞的意思，但总比一针见血道破某人的社会地位要好。这种气质和他的外貌不太相符，于是我总不由得多加留意。我认识的工人不少，可我就对他特别感兴趣。我发现，他一直在做善事，倒不是花钱济贫，因为他本身也是一个穷人，他是在做真正的慈善——深谋远虑、忍耐和自我克制。他很少与人来往，可奇怪的是，女人和孩子都非常信赖他。如果有人生病了，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笨拙而羞怯地竭尽所能照顾他们。他一直生活得很孤僻，独自住在沼泽地尽头的一间小茅屋里。他看起来如此悲伤而孤单，我想让他快乐起来。于是，有一次我无意中撞伤了一个孩子，他赶了过来，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时，我对他说可以借书给他看。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才依依不舍地道别，这时我感觉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某种相互的信任。
雅各布·赛图总会准时把书整洁干净地还回来，这一来一去的，我们也就慢慢变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有那么一两个星期天，我路过沼泽地的时候去看他，可他却显得又害羞又坐立不安，后来我就不敢随便去他家拜访了。他也决不会来我的住处。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从沼泽地散完步回来，路过赛图的小屋时，我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喊了一声“你好”。门是关着的，我知道他可能出去了，只是出于习惯我才去敲他的门，并未期待会有人出来招呼我。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听到屋里传出了一个虚弱的声音，说的什么我没能听清。我立即推开门闯了进去，发现雅各布半裸着躺在床上，面色如死灰一样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脸上滑落下来。他的双手牢牢地抓着被单，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进屋的时候他挣扎着半撑起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是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来到了他的面前，当他认出是我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倒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我站到他身边等了好几分钟，他才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悲痛，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僵硬表情。我坐到他身边，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一开始除了说他没病之外，他什么也不肯提，可是他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之后，半支起手肘说：“谢谢你的好意，先生，我只是想告诉你实情。我真的没有生病，但天知道这会不会比医生诊断出来的更为严重。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保证不跟任何人提起这事，不然我会有更多更大的灾难。我被一个噩梦折磨！”
“一个噩梦！”我试着宽慰他，“梦醒之后，一切就都过去了。”说到这儿我打住了，我看到他面容忧伤地环视了一眼这方小小的天地，“不！不！那是针对住着舒适的大房子，身边围绕着深爱的人来说的。对于一个孤独无依的人来讲，做那样的噩梦真是糟糕透了。我在寂静的午夜醒来，周围广袤的原野上充斥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无数张脸在我面前晃荡，这简直比我做噩梦还要糟糕一千倍。啊，你没有体会过那种黑暗和空洞，我也祈祷你永远不会有那种体验！”他的话语中透出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坚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幸好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前两天晚上我都做了同一个梦。第一天晚上就已经够糟糕了，但我挺了过来。昨天晚上等待噩梦到来的时刻比噩梦本身还要恐怖得多，直到我又做了那个梦，才让我忘掉了等待的痛苦。我一直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才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那个噩梦又出现了，那极端的痛苦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死了，我真担心熬不过今天晚上。”
在他讲出最后一句话时，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打起精神对他说：“今天晚上早些睡，夜幕降临时你就去睡觉。好的睡眠才能让你恢复元气，我保证你今晚过后不会再做任何噩梦了。”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我又坐了一会儿之后才起身离开。
我回到家以后便开始为晚上做准备，我已经决定今天要去分担雅各布·赛图的孤独和恐惧。我想，要是他能在日落之前上床的话，那么在午夜醒来之前他就可以先好好睡上一觉了。于是，当城里的钟声敲响十一点的时候，我挎着包站在了他的门前。包里装着我的晚餐、一个巨型瓶子、一对蜡烛和一本书。月光柔柔地洒在沼泽地上，映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可不久之后，大片的乌云飘了过来，遮住了整片天空，比起刚才的光明，这时的黑暗似乎真实得伸手就可以触到。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惊醒平躺在床上熟睡的雅各布。他的睡姿很僵硬，还大汗淋漓的。我试着想象这双紧闭的眼睛前面到底出现了怎样的景象，才使得他如此痛苦不堪，可我实在是找不出答案，只得耐心等他醒来。突然，一阵沉痛的呻吟自他苍白的唇边传了出来，他猛地撑起了身子，又重重地跌了回去，显然他刚刚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一幕。我不由得一个激灵，“如果这是一个梦，”我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它一定是基于某些非常可怕的现实。他所谓的不幸到底是指什么？”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他才意识到我在旁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竟像是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他就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找到了庇护一般欣喜地大哭起来，汗涔涔的双手哆嗦着抓紧了我。我轻言细语地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今晚我留下来陪你一起对抗那个噩梦。”听了我说的话，他突然松开我的手，倒回床上捂住了双眼。
“对抗它？对抗那场噩梦？噢！不，先生！不！没有人可以对抗，那是上帝的力量！它在这里扎了根！”说到这儿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继续道，“都是同一个梦，全都是同一个梦，它的力量还在不断增长，每一次都会让我的痛苦多增加一分！”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我觉得要是他说出来了，可能就会好一些。但他连连往后退，顿了很久之后才说：“不，我不能说。也许我不会再梦到它了。”
他显然想对我隐瞒什么，那些噩梦背后的秘密，于是我答道：“好吧，我也希望你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但如果它还要再来折磨你，你就应该跟我讲讲，对吗？我不是因为好奇，只是我觉得你要是说出来了，痛苦就会减轻得多。至少我还可以陪你分担啊。”他十分庄重地看着我说：“要是再梦到，我一定全部告诉你。”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做了晚餐，让他和我一起分享。他稍稍振作了一些。饭后我又点了两支雪茄，我们一人一支，一边抽着一边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个小时。身体的放松让他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看得出他已经有了深深的倦意。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告诉我他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可以放心回家休息，但我还是坚持留下来，陪他到天亮。我又点了一根蜡烛，等他睡了后我便开始看书。
这本书有些枯燥乏味，我一点儿也看不下去，迷迷糊糊的，书竟然从我的手中滑落了下去。我抬起头看了看雅各布，他仍然在沉睡，脸上洋溢着一丝罕见的幸福之光，嘴里还嘟哝着什么。于是我捡起书来继续勉强看着，突然，一股寒意袭来，我听到床上传出了一个声音：“我不要这双血手！不要！不要！”
我看着他，发现他还是睡着的。可很快他就醒了过来，看到我他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我开口说道：“赛图，把你的梦告诉我。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只要我们都还在世，我就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