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趴在家谱上,逃亡的起端就是这只猫。“这次逃亡,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甚至差点,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春虎说,“你外公大耕虽落在土地上,但是,不事稼穑。他擅长的是捕鱼,驾舟如马。”杨树村傍着长江,是长江故意留的个兜子,可怜那些鱼虾游了几天发现不过是在兜子里浪费时间。可是所有的水面都被公社渔业站收去,一条鱼秧子也不能捕,即便在荒年。那年,大饥荒,我们杨树村饿得快没气了。杨树村天生的杨树一排排,但是你说,这一排排,都剥光了皮是什么景象?一排排穿着白布的吊死鬼!皮哪儿去了?都剥回家磨成面了。
春虎说,“昨天你死了二十年的外公又到我床边啦,喊饿呀,他就是个饿死鬼变的。”我看不远处,春虎家杨树村的老房子。现在这里已经还原成了田野,种着水稻,绿油油的,蚱蜢在上面跳动,它们永远调皮,没有长大的时候。依着尚有的河堤轮廓,我看出那是门,那是东墙,那是西墙;大耕的床、灶台、春虎的房间。我看到了停着大耕灵柩的地方。当时的情景在脑子烙上了,因为当时我透过泪眼发现,戴着高高白帽子的春虎在偷笑,他麻利的动作里透着这种笑。我突然明白,大耕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是春虎当了。
老房子旁有两个大草垛,像停在春虎家茅草房旁的两只巨大草鞋。草鞋是温暖的,躺在草垛上晒太阳或者像老鼠一样把这只鞋咬坏——打出一个洞来。可以当孙行者从左边跳到右边。一次跌落,手足落地,啃了一口泥,一口坟上的泥——一座小小的坟墓就藏在这巨大的鞋里,像鞋子上的一只纽扣。坟,这里埋葬着死人。我疯狂逃窜。记得当年,舅舅春虎拍拍我的脑袋:“怕什么,这是你外婆的坟。”
我记忆里没有外婆的影子。
只有外公大耕。
大耕弟兄五个,他是老大,老大最先成家,成了家跟这个家就没了关系,像烈日里烤晒的黄豆荚,咯蹦一下,黄豆就从荚子里跳出来,再找不见了,过段时间再看,已经长成了一棵豆芽。
那年,大耕热衷于参加各类社员大会,因为这些会上总有一些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大耕把水牛、木船等所有值钱的家当都交给了集体,村长歪瓜还要求把锅犁等一切能敲出脆声的东西都缴去大炼钢铁。大耕虽然有点想不通,但这种想法不能示人。只有小女儿春莲紧抓住歪瓜的衣服要夺下一口锅,大耕断喝一声,春莲无奈放了手,目光向父亲求援,大耕只是抽他的旱烟。春莲用哭声表达不满。
歪瓜说:“你家还有一样东西没交呢!”
大耕愣了半天,然后坚决摇了摇头说:“没有。”
歪瓜派人在大耕家的屋前屋后挖了半天,一无所获。
好日子过得像毛驴下坡一样顺溜,不愁吃穿,让大耕抖擞着肚皮长了膘,但随即而来的饥色又让他感到好日子像抽穗的谷子,时不时地冒出几棵秕子。
那年初冬,出奇冷,外面的风裹着雪亮的刀刃刮过世界,不断有残枝败叶被这刀削落在地,地是硬邦邦的,碰一下硌得脚生疼。大耕正在点旱烟。他早就没钱买旱烟叶,这些烟叶是秋天的葵花叶和枯藤碾碎后装在烟袋里的,点了几锅没点着,终于气得大耕把烟杆摔在了一边。大耕不知吃了什么草,浑身浮肿,暂时不能下地干活,但大耕不愿让时间从他的手心顺顺地流走,他搓草绳,他搓的草绳又光溜又均匀,村里人是有好评的。这时他看到了春贵和春莲,他们目光迷茫。天色已近中午,春贵和春莲趴在各自的小凳上昏昏欲睡,他们的姐姐春粉终于从大队的食堂拎回了粥桶,这两个家伙的感觉是张在空中的网,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其实那粥里的米粒也只有几颗,基本上是麦麸,清汤照得他们嘴脸毕现。当每人一碗稀粥喝完,春贵和春莲又为谁先刮桶底而争论不休,没办法,谁叫春贵更小还是男孩呢!紫环叫春贵先刮,春贵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刮着,然后又贪婪地吸吮着手指。春莲一个劲催他“快点——快点——”春莲刮时桶边已经没有了滑腻的感觉,春莲伸出舌头一点儿一点儿地吸吮。
好一会儿,春莲说:“能吃上一碗大米饭就好了。”
春贵舔着手指说:“我想吃一大碗胡萝卜。”
大耕肚子里充塞的是野草和麦麸子,甚至还有观音土,大耕实在是害怕拉屎,因为屎堵在肛门,就是不能顺溜地出来,经常拉出一摊血来,那屎也是一点点儿,像石头一样硬。“你的手指多像一根胡萝卜。”蒙蒙眬眬大耕听到春贵对春莲说。
突然,春莲放声痛哭,春贵把春莲的中指当胡萝卜,咀嚼了几口。大耕站起来,狠狠地揍了几下春贵,但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春贵放声大哭,春莲有点惊骇,止住哭,伸出刚被咬红的手抚摸春贵,被春贵赌气甩开。
从门前蜿蜒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春贵先看见的。此时,他脸上泪迹未干。他看了父亲一眼,喉咙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春莲也看到了那个人,戴着一顶帽子。春莲有股怒气,她知道这个阔嘴的人上门,准没什么好事,她两脚横跨在门槛上,两手撑着门框,不让村长歪瓜进门。“死丫头怎么作兴叉在门槛上,快让开!叔台呀,你怎么能在家吃闲饭?呀——”歪瓜边舞着手边训斥春莲。
大耕抬起饱胀的眼睛,没有说话,又低头闭着眼睛抽旱烟。
歪瓜踢了一下碍脚的凳子,不满地对大耕说:“村里通讯员红眼说,你已经三天没有上工,啧啧——看看报纸人家的卫星已经放到亩产上万斤了,我们还只千斤,你怎么好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歪瓜有点气愤,伸出手指点了几下大耕的鼻子,然后,一屁股坐在缺腿的木凳上,拿出准备长谈的架势。
“亩产都上万斤了,还要种田干吗?”大耕有点生气地对歪瓜说。
歪瓜怔了一下,被这句话噎鹅般噎住,光伸嗓子没声音,后来呼哧呼哧地出粗气,终于跳将起来,说:“你必须到田里积肥罱泥,我们不养闲人。你再偷懒,食堂就不给你家分饭!”一个村里的人家像张开的竹林,根其实都是连着的。歪瓜是大耕家远房亲戚。大耕在这个张着嘴就能把白天说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的远房侄子面前感到脑子是空的,失去思考的空儿。
“明天到北河罱泥。”歪瓜的话掷在地上,摔成八瓣,走了。
木凳歪倒在一边,大耕看着歪瓜的背影,抓起木凳狠狠地摔在墙上,这木凳彻底坏了。
已经是深夜了,彻心彻肺的饿和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大耕爬起来,坐在门口的黑暗里想心事。大耕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那只猫的。
这只猫在门口的芦苇丛里已经呆了好一会儿了,起初大耕没注意,只是听到一些咝咝啦啦的声音。这只猫在拼命撕咬芦苇,大耕以为是风的声音,注意了一下,门口的树枝并没有动静。风早已停了,于是发现了那只猫,这时候的鸡狗猪羊,家里只要能发出叫声的物什都被人们变成了屎,村子连麻雀也见不到。这只猫从哪里来的?大耕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这只猫,虽然有点力不从心。这只猫正在啃芦苇,两只眼睛像鬼火。大耕与这只猫对视,背脊后面一阵阵发麻,这猫似乎有吞噬他的欲望。
起初,大耕以为他一动,这只野猫就会迅速消失,这顿到嘴边的美食就失去了,但试了几次,猫非但没有跑,甚至试探着向他靠近,他们就这样对峙一下再慢慢地缩短一下距离,一寸一寸地,彼此盯视着。开始,猫眼里的恐惧成分多一点儿,大耕吞噬的愿望强烈一点儿,随着这种对视的加剧,猫的恐惧在一点儿一点儿减少,而大耕恰恰相反,当人眼和猫眼所含成分相差不多的时候,彼此不动了,大耕想笑一下,企图分散一下猫的注意力,他知道猫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但猫对他的龇牙咧嘴,根本不予理睬。
这只吃过尸体的猫分明是一只老虎。大耕想,拳头就捏得更紧了,这时的猫发出呜呜的声音,爪子在地上紧促地抓挠着,刺啦——刺啦——像一根爆竹捻子正在火爆地燃烧。大耕终于发出了一声狂喝,猫一阵惊慌,大耕就在这一瞬间抓住了猫的后背,虽然手已经给猫爪深深地抓了一下,甚至有热乎乎的东西弥漫手际,大耕连续狠狠地把猫往地上掼,猫发出的声音凄厉地刺破夜空,大耕的全家都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这只猫成了这个深夜大耕家的额外一顿美食。因为没有铁锅,大耕感到比较遗憾,好不容易找来一只缸,这只破缸曾经是家里最不起眼的东西,甚至装过猪食,但在这个夜里显然成了家里最有价值的东西,当这些美味的猫肉被风卷残云般刮进了家里人的肚子,春贵抹了抹嘴说:“猫肉酸,不如猪肉好吃。”这句话大耕听了非常生气,甚至有掴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大耕把四只猫爪好好地审视了一番,并在皮肤上挠了几下,出现了几道带血的印子,大耕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把它们狠狠地摔到河里。
第二天,歪瓜斜斜地披着衣服满村咪咪唤猫,大耕的心被钝器撞了一下。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认为那只猫是只野猫呢?大耕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嘴。歪瓜背着手,帽子歪戴在一边,往那儿一站,大耕就感到了压力。这是男人间的压力,如两只老虎,一只壮硕,一只嶙峋,嶙峋的那只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壮硕那一只的口中食,让壮硕的骨头再长厚一层,或者干脆变成屎。“你看到我家猫了吗?”
“没有……我怎么能看到你家猫呢?看到了怎么能不向你报告……报告!猫一直在你家,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我家,我怎么能看到你家的猫呢?哎——”
“你知道这只猫和我一样是一只光荣的猫,为村里的仓库吃掉多少老鼠!守护了全村人的口粮呢,怎能说没就没了呢——”歪瓜皱着眉头,眼睛放出了光,“有人看见你家有猫皮!”“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可以向菩萨起誓,起誓,谁干这事,天打五雷轰……”一股不安的浓云在心头浓得化不开,后悔咋就没把猫皮给烧了。
“少啰嗦,到你家去看一看,走——”
“我家里除了几张嘴,没有一个活物,我要弄点东西,给他们饱肚子——”
“走吧,到你家去看看。莫非你心中有鬼?”歪瓜突然盯着大耕的手,愤怒地说,“那你告诉我,你这手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你说是怎么回事?”
那血痕在阳光下胀大刺目,大耕心惊肉跳。
水面上的阳光刺得大耕的眼睛没地方看,就像此时领着歪瓜往家走,大耕感到自己像走在瓢泼大雨中,无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