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1年第04期
栏目:长篇节选
编者按:长篇小说《活罪难逃》的作者是安徽池州的一位青年农民。他早年由于肇事,曾有过几年囚徒生涯。出狱后,不甘沉沦,呕心沥血,创作了这部小说。此书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并将被改编为20集电视连续剧。本刊这里选发的是作品开头的几个章节。所附的《是金子总会闪光》一文,详细介绍了该书的创作及出版经过,权供读者参阅。
无处可逃
宁依凡正在公司与程浩谈着公事,楚飞龙的电话突然闯了进来。说是北上追捕,还打算在北京住两天,宁依凡一脸笑意,程浩看见便准备退出,宁依凡却边说话边招手将他留住。程浩只得往一边坐着。只见宁依凡对着电话笑说:“你跟游侠一样上天入地,谁知道你下一刻又闯到哪儿去了,你来吧,反正我不特地等你。”
宁依凡挂掉电话,那边的程浩却不知道如何开头了。他像是有心事。宁依凡坐下来,对着程浩说:“我们继续吧?”
此时楚飞龙正驱车在国道上狂奔。他喜欢开车,而且喜欢把轿车开得跟在草原上驯马一样,还时不时地拉一下警笛,路上的车子见着他都躲,而他却自在,手在扭着方向盘,嘴里还吹着口哨,满脸不可一世的味道。
这次跑东北是为了抓捕越狱出逃的罪犯李安,李安是在他眼皮底下出逃的。这还了得,楚飞龙可是拥有“西部名捕”名号的,不说这小子是在向他挑战,那简直可以称为污蔑了。所以楚飞龙一听到东北发来的消息,就提着手枪上路。他在路上盘算:逮回了逃犯李安,还可以在北京跟女朋友宁依凡会一会,那可真是天赐良机,百年难遇啊!
他一直在追求宁依凡。宁依凡跟他同窗八九年,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可他愣是没追上!这使他感到有趣,也更因此觉得来劲。男人多数是这样,越难干成的事他越是干得卖力。
宁依凡真的没打算等他。公司的事一忙完,她就准备回家,因为她太了解楚飞龙了,他是个拼命三郎,而且说话不算数的事情经常发生,还能找出一大套合法理由来为自己辩解。所以楚飞龙向她求爱,她只会摇头,完了还补一句——自取灭亡。但她从不否认楚飞龙是她不可多得的亲密朋友。
楚飞龙一声急刹,就跟从半空中掉下来的一般。宁依凡正准备出门,只眨了一下眼睛就听见他车胎落地的一阵惨叫。
宁依凡就站在那儿用微笑嘲弄他:“别没抓到李安,就把我当逃犯了。”楚飞龙很沮丧地把车门一关说:“我他妈这次又栽了。”宁依凡用手扇了扇刹车卷过来的飞尘,说:“你能不能不说粗话?”
楚飞龙佯装一怔,然后才拿眼细瞧宁依凡。宁依凡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工作装,很简洁的搭配体现出极为明快的线条,长头发、瓜子脸、嘴角翘翘的、眼睛亮亮的,关键是她的一脸笑意,有着春风般可人的清新气息。楚飞龙这样看她,她总要一怒的,眼睛一瞪,想把女性的独有的威严全都瞪出来。
五大三粗的楚飞龙只得一举手:“唔,对不起,宁小姐,我这可是在祖国的首都呢!”宁依凡将自己的轿车开了对他说:“洗尘去吧,同志,别一脸犯人相了。”
进了饭店,楚飞龙仍有些懊丧,像是逃犯李安给他剃了光头似的。宁依凡笑他说:“还千军万马呢,一个小小挫折就弄得魂不附体了。你也就当一个幼儿教师的料吧!说说,怎么栽的?”楚飞龙知道宁依凡在倒他的话。这些话都是他两年前对她说的。那时宁依凡才接下她父亲的“中国鸿远制衣集团”总裁的位子不久,楚飞龙不相信柔柔的宁依凡能够统带千人,驰骋商海。他说:“我顶多把你看成一个领着三四十个毛孩的幼儿教师。集团总裁?你没那个魄力。就我,看起来总能领个千军万马吧,但三百个犯人就能让我晕菜。你吧,平民一个,带公司?那不叫总裁,那叫总裁,你爸爸的公司迟早要栽在你手里。”
他现在知道宁依凡在回敬他,但他没法还击。两三年了,“鸿远集团”不仅没栽,反而成为朝阳产业。好在楚飞龙不在乎,他的脸皮早被西北的风沙给练得声色不露了。他顺手斟满一杯酒说:“宁依凡,怎么看你怎么像林青霞,整个一个在水一方。”
“别打岔,说你是怎么给栽了?”宁依凡也擦了筷子,并斟了一点酒。
“你,给点同情心行不行?我正意志崩溃呢,一整套谈情说爱的好心情,全被那个小子给毁了!”楚飞龙往椅背上一靠,点他的香烟。“残酷吧你,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践踏我,你还不如干脆给我踹回劳改队。”
宁依凡依然是双手撑颌不动筷子不动酒。
楚飞龙只得举手投降。“服,我服,不愧是统帅千户的把总,比我们劳改局长还能!”楚飞龙首先咕了一口酒才眯眼说道:“其实也不是我的错,信息有误吧。人,我是抓到了,而且确实是个贼,贼头贼脑跟李安相像,但不是李安。李安个头小些,眼睛大些,断眉毛,细牙齿。我被他耍了。就这些。”
宁依凡这才动手吃了一口菜。然后又问:“怎么逃的?不说你那儿铜墙铁壁吗?”
“李安个小,咬断别人的手指后,我给他铐起来。因这小子一贯胆小怕事,好哭,也就没大提防,铐起来带去管教室后我们去吃饭,大墙的门洞还有看守,所以就大意了,没想着这小子因为身体瘦小,可以游过防逃河从大墙根下的下水道里爬出去,出去后他窝在一辆警车后斗里面给带出警戒区了。”
“他干嘛咬人?犯的什么罪?”宁依凡好奇起来。
“咬人的事只有抓他回来才能定案,现在还查不清楚。他犯罪的事例有些特别。他在一家商店工作,因表现不好被辞退,退了没几天他就给商店放了一把火。”
“你铐他的时候有没有打他或者说逼他?”
“我干嘛呀,他又没烧我家的房子?他那不上磅的身材,我一拳就送他去老家了。”
“你警员干了六七年,凭心而论你从未逼过一个犯人?”宁依凡合起双手认真地问道。
“这个嘛,不能说没有。犯人作起恶来,能气得你直想剥他的皮。”
“就没有一个好的?”
“真幼师一个,你呀。犯人还有好的,人渣集散地呀我那里。哪一个不是刀口上讨生活的,没准就要了你干警的命。”
“你工作的地方真不堪想象!”宁依凡一叹。
“我现在真恨我当错兵了,整天就是与魔共舞。”说完他喝酒,睁着眼睛大口喝。
“干厌了,就到我这里来,我招你,也给个统领让你干干。”宁依凡笑。
“你别妄想。经商我就是个瘪,撒野撒惯了,老板椅你想我怎么坐得住?我成天计划着怎么把你带去监狱呢!”
“抓我呀,也把我当逃犯!”宁依凡低头喝酒的时候抬了一下眼睛。
“抓你,哪一种铐子能铐住心?若有,我迟早会把你给俘虏了。”
“那你得先给我说说监狱,说点奇闻逸事。”
“不,我只想说林青霞。”
宁依凡笑着将身子往后一靠,双手平放于膝上点点头:“好,就让你说林青霞。”
“林青霞演《在水一方》的时候,特像你现在,水一样的情深款款……”
宁依凡突然笑得有些娇艳:“林青霞还演《东方不败》呢,杀气凌人,横扫千军。”
楚飞龙被她拦得目瞪口呆、哑然结舌,愣了半天他才板脸指着宁依凡说:“我,我迟早要被你整出神经病来。”
宁依凡端坐起来说道:“我现在正想听故事,你偏要说什么林青霞,要说她就得住下来,明天后天慢慢说,想说林青霞一时半晚能说得完么?”
“明天后天我哪有时间?你没见我日夜工作么?端共产党的碗就得受共产党管,我家里还有一件急事等着我处理呢,慢了就会出人命。”
“就是,有天塌地陷的事你不说,硬是拖住一个林青霞不放。说,说这个出人命的事。”
楚飞龙无奈地笑,头都笑歪过去了:“你大概是做生意做得太空虚了,逮住什么听什么,怕谈恋爱你就买几本录相带呀,港台的,杀杀杀!多过瘾。”
“不看。港台片也没你的故事精彩!”宁依凡抱着臂,不依。
“百听不如一见,上我那儿去,天天看,天天都有精彩演出。”
“说吧,别岔了。说精彩的。”
“你这叫在别人的血腥里体味快感你知道不?得让我多吃几口多喝两口再边想边说吧。”
宁依凡就吃菜,还举盅陪了楚飞龙一杯。楚飞龙大概是管犯人的时间有些过长,所以他不管在什么场合开口,都不自觉地把众人当成了劳改犯,一脸的放纵狂傲不可一世。这也许是一种习惯了吧,但在宁依凡这个女人面前似乎潇洒不起来,就像她身上有一股什么魔力,只要她笑容里一现出平静恬淡的内容,他楚飞龙即会英雄气短,他的张狂在她的恬静面前就是一种绝对的不协调。他不习惯,他不自在,他抬头看她一眼便动起筷子去吃菜。他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深稳沉静的定力,就算心间是一方波涛汹涌的大海,只要有她那么端端庄庄地往旁边一坐,那也立刻就是波平涛止,静如秋湖了!他感慨她那高于一切的美,感慨她气质中的平与稳与静,感慨她那笑容中的挫伤一切的力量!但叫楚飞龙冒充深沉假装学究,那怕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他做人,只有一种禀性,就算是不和谐他也难以把自己改到儒雅中去。
所以楚飞龙猛吃猛喝了一气,然后用餐纸擦完嘴才说:“一个犯人,用大铁锹把自己的脚背扎了,差点没扎断。这事算我逼的,但我不知道内情,这事在事前就有许多导因,但最终导致他泼命地自残自伤是因为我当场批评他,当时双方的言语都有些过激。我说铐他,他就扎了,一地的血!我现在还有些内疚。这犯人很有文化,算是与众不同的一个。”
“还很有文化?有到什么样子?”她好奇。
“他有一箱子书,一半是我看不懂的,很多都是哲学美学之类的理论书籍,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你说前面有许多导因,说给我听听。”
“这事说来复杂,我只大概地说些吧。他为了女友坐牢的,但流氓们的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为人又有些清高。老犯人们那一整套欺生的把戏他也一样不懂,所以吃了许多哑巴亏。后来劳动改造不积极,还传出他暴露逃跑思想,所以那一天劳动时被我一骂,他就以自残的方式抵抗了。送到医院更被查出胃出血,可能是被其他犯人打的。现在大部分干警都担心他要自杀,有文化的犯人的意志比普通犯人普遍脆弱一些,所以我得赶回去向他道个歉。”宁依凡听得蹙眉凝目:“你刚才还说犯人没有一个值得同情的呢,我倒觉得这个犯人挺不幸的,你可得帮着他些,有文化的人都是一点就通的。他叫什么名字?”
“叫谭林。别以为他现在值得同情,要不了半年,那一套劳改经就全部学会了。交叉感染呢,谁都能染坏。”
“给他单独改造的环境嘛,总不能人毁人。”
“行了,打住吧,也容我来关心关心你,公司现在怎么样了?还顺不顺利?”楚飞龙还真像怕了她似的。
宁依凡只听得把头一点,觉着自己也有些荒唐,一两年才见上一面,没叙到友谊,倒一心往犯人的身上琢磨。友谊还是不能太熟悉,太熟了就会忽略许多东西。想到这里她便歉意地一笑,说:“托你的吉言,公司没栽下去,反而是蒸蒸日上,我正想着扩大经营呢。程浩也一直在怂恿我招兵买马。”
“程浩是谁?这么亲热!”楚飞龙也好奇起来,并学她说:“说说程浩的事,什么关系?”楚飞龙摆出一脸紧张的架式。
宁依凡说:“谁跟谁呀?都跟你一样?口号喊得震天响!他是经理,管财务的,没你那么东扯西拉的。”
“真的?男的吧?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他会没有坏心眼?”
“楚飞龙,你不可理喻了。”说完她放掉筷子,将身体坐直说:“看看清楚,宁大小姐怎么说也是千金之躯,虽没想着嫁个中央要员,但也不致于屈就属下吧。”说完即掩嘴颤笑。
“你那意思,我楚飞龙也是方外之人了?”
“不,没那么绝对,保不定你明年混个军区司令呢。”
“你这是教唆我拿起菜刀闹革命吧?”楚飞龙把脖子伸长。
“敢吗?你敢我就考虑考虑。”
楚飞龙突然将身子一正,说道:“言归正传,你女大当嫁,我男大当婚,我们都亮亮底儿,你到底什么打算?”
“我怎么打算也没考虑去打算你,你趁早改弦更张吧,我真不想把难得的友谊,牵扯到婚姻的套索上来,在我眼里友谊比爱情更为珍贵,况且我一直梦求那种一见就能令我脸红心跳的男人。我们像是无缘的,都跟兄妹一样了,找不出感觉来。”
楚飞龙好像是不易受伤,明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他并没有沮丧的表情,只是很诚恳地说出观点:“这样的姻缘太难遭遇了,倘你一生都未曾经遇,莫非真要独善而终?”
“我能选美呀?”宁依凡又调皮了。
“选美?”
“招兵买马,求贤纳士啊。”楚飞龙正要往下说去,腰间的呼机突然就响了。楚飞龙拿手一敲桌子:“得,饭都吃不成了。”他摘下拷机一看,把头一甩:“狗入的李安!”宁依凡知道楚飞龙的性格。走吧。买单。完了就问他:“李安又准备怎么玩你?”
“这小子,说是到了云南。他一天一夜就能飞遍大江南北!”说着就提起衣物:“我他妈真想在北京蹭它几天。”说完就各自分道。楚飞龙又去驾他的野马,宁依凡却是一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