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07年第03期
栏目:精品中篇
生和死,就在此告别。侯子曾对大杨说过,我死的时候,你,就是你!一定要记住,不要来看我。因为呀,你能说,我不能说,你有气,我想气也没气了,那我就太狼狈了。
那时候任谁说这种无妄的话都是百无禁忌的,所有的资本就是年轻二字。
人到中年已是头发花白,心里总是说休矣休矣。但如果论到死,大杨是抵死也不能承认的。那一天他在忙完事务后,有一个声音从心底里呼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而且就立即动身,真如鬼使神差。回到故乡顺手就买了一张晚报。翻开晚报却见超乎寻常的大幅讣告。侯子,我不得不面对你的狼狈。你是我少年和青年时代情感的里程碑——我们这一代人喜欢把一些东西叫做里程碑,是吗?
大杨站在告别大厅的角落里,戴着一副墨镜,他本不想引人注意。可是他穿着鲜红的T恤,掩饰不住的高个子,和一副与暗淡的灯光显然不谐调的墨镜,却“show”出自己。
“大杨?”最先认出大杨的是隔着人群迎面站着的国栋。国栋的“国”字脸上似乎能见到刚刚揩干的泪痕。当年国栋就是凭着一张国字脸拐走了小学妹猴子的,有人笑说国栋“挖墙脚”,大杨他们这一级中文系160多名同学中,女生只有25人,物以稀为贵啊。同学们送“侯子”绰号给侯捷,正合她活泼可爱招人喜的性格。
站在前排的马鸣回过头来,他也认出大杨来:“大羊?”马鸣的脸始终是那么老长老长的,在校时同学们索性称他“马面”。马面摇晃着肥胖矮小的身子异常热情地从前排走到后排,硬是要将大杨拽到前排自己的身边。灵堂里不便多寒暄,马鸣只是压低声音对大杨说:“这十来年你成隐士了!”马鸣主动伸出手来和大杨轻轻地握了握。
前排站着侯子单位的领导,还站着同学李君,李的头顶已经呈现出一片亮光,成了“地方支持中央”,如果不是马面介绍,大杨是不敢认的。李同大杨在低徊的哀乐声中拉了拉手。全场垂手肃立着。大厅的灯光十分暗淡,乐队的号角嘹亮着,耳朵被震得嗡嗡响,那咚咚震响的鼓声尤其椎心。大杨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凭感觉,自己的脸色此时应是惨白,头一阵眩晕,他不由将手轻轻地在马鸣的肩头撑了一把。突然乐队奏起了“回娘家”的曲子,大杨的身子又突然一激灵,他真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曾听人说高胜美歌曲刚在大陆热起来的那几年,殡仪馆常播放高胜美的“总有一天等到你”,或许不是玩笑。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布置着灵堂,停放遗体的玻璃罩下还是空着的。他们将国栋和他的女儿甜甜送的花圈放在玻璃罩的正面,然后按单位和送花圈个人的职位大小安放着花圈。大杨不禁心里冷笑道:难道此去阴间也要分个三六九等?这样想来,大杨的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死者长已矣!如果真的有魂灵,她应向他道一声珍重,他有这样的自信!
侯捷出生于1954年,属马,同学们都称其为“猴子”,侯长得小巧,思维特别敏捷。一次大杨逗她:“猴子,你戴着眼镜像四眼蛇,既是猴又是马,非人非兽简直四不像嘛!”
猴子很认真地说:“我是猴子,猴子!——我是祖先呀!”
大杨气急地说:“千年陈尸老而不僵遗臭万年,活该活该!”
“活着本来就该嘛。”
乐队突然停止了演奏,音乐换成殡仪馆录音机里播放的哀乐。四名工人从侧门抬出了侯的遗体,担架是帆布的,那砖头一样窄薄的枕头高高地垫在脖子下,随着工人的走动,侯的头在软软的担架上晃悠晃悠的,似乎在说:不,不!甜甜见此情景“倏”地一下冲上前去,两只手死死地扣住担架的把手:“妈!妈!妈……”
火化工人面无表情地拉开甜甜的手:“你要是再这样我们就把她放在地上!”
甜甜倔倔地抓住担架,双膝跪在地上,哭得不依不饶:“妈!我要你回家……”侯子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也是半张半闭的,似乎随时都可能睁开,整个容颜并不像惯常形容的那样“安详”。国栋也迎上去抓住侯的手,手是一个实在的冰坨,国栋的热手贴上去立刻粘在冰手上,待他抽出来的时候,手掌上的皮肤有一种撕裂般的疼。尽管大厅里的所有电扇都开着,但是炎热的天气和冰柜里抬出的遗体温差还是太大,侯裸露在外面的体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冷雾,红润的脸颊显然是化妆师的杰作。大杨的心似乎被人揪了一把般疼痛难忍。在大杨看来,侯的遗像微笑着直视着他,她总是那种哑然的笑,仿佛她要随时将你的心思看透,但是又不忍心将你的秘密揭出。他依稀记得但丁《神曲》里描绘的场面。似这样由冰到火的折腾,是不是每个人命定的炼狱?生和死只在咫尺,却是人间天上两茫茫。
大杨平静地观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若在平时他常常是心细如丝,每遇大事或者重大的变故,他倒变得十分沉着冷静。他理解人们的悲痛,人有时不如草木,很多时候是山川依旧在,人已落尘埃。人活着,千山万水总有见面的一天,如果想见,也能找到见面的合适地点。一旦撒手人寰,那便是无法料想的无边无际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