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军的车子很快出现在昆山脚下。在冲市区的山北面,有一条通往山顶的柏油路。这条路崎岖蜿蜒,羊肠小道一般,并不对外开放,只有重要外宾和省市领导来游览时,那两扇沉重的铁门才会打开。几年前,有人承包了山顶的几间破房子,投资改建成了古色古香的茶坊,名日天一阁。茶坊实行会员制,老板向各界名流发放了贵宾卡,并每月向门卫发放几百元的辛苦费,持卡者便可驾车上山。省去攀登之苦。作为昆山区的副区长,李从军到昆山是经常的事,门卫早已记住了他的车号,他的车子刚刚来到门口,两扇铁门便打开了。司机小孟一加油门,向山上开去。
五月的水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从军的车子开到半山腰,就有一辆轿车跟了上来。后面的车子开着大灯,又通过车内后视镜折射到小孟的脸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谁这么不长眼!”小孟调了下反光镜的角度,不满地嘟囔道。
这时的李从军坐在后座,正闭目琢磨着赵市长的茶究竟是一壶什么茶,听了小孟的话。便睁开眼向后望了望。后面车子的大灯贼亮,照得他什么也看不清。小孟心存不满,就松开油门,故意放慢了速度,如同蜗牛爬山,闲庭信步。很快,后面的车子响起了几声烦躁的警报,隐藏在车头里的红蓝暴闪灯也没好气地亮了起来。
“让开吧,小孟。”李从军挥挥手,说。
小孟唯命是从地将车子靠在路边,后面的车子不容分说地超了过去。李从军的车灯照在这辆车的后备箱上,屁股上挂的牌照让他意识到。车里坐的人官位比他高好几级。水城是省城,这种情况李从军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车到山顶停下来,小孟为李从军拉开车门,他长吁一口气,下了车。抬头向茶坊门口望去。赵笑坤正与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寒暄着,由于这个人只给了李从军一个宽厚的背影,李从军无法辩认这个人是谁。这时,赵笑坤与李从军的目光碰在一起,便抬手示意让他过来。
“宋省长,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昆山区的副区长李从军。”见李从军快步走过来,赵笑坤介绍说。
宋省长?李从军站在宋凡平的右侧,马上认出他就是常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副省长宋凡平。实际上,尽管宋凡平不会认识他,李从军却不能不认识宋凡平,这是因为,宋凡平曾在水城干了四年的副市长及五年的市委书记,前年出任了副省长。李从军立刻意识到,刚才超车的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宋副省长。
“宋省长,您好,我是小李。”李从军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说。
宋凡平点点头,侧过身来,主动向李从军伸出了手。李从军连忙双手握住宋凡平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你们有事吧?”宋凡平从李从军的双手中抽出手来。善解人意地看了赵笑坤一眼,说,“你们忙,北京来了客人,省府办公厅让我来陪一下,大家自便吧。”
尽管宋凡平已经抽出手来,李从军的双手还半悬在腰间,保持着握手的姿势。他感觉到,宋凡平的手细腻而柔软,就像一双女人的手。他记得在晚报上看过一篇文章,男人的手像女人的手,一定是有福之人。当时,他还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手,结果大失所望,硬邦邦的像柴火棍,并给自己下了结论:卖力的命!
宋凡平说完就走进了茶坊,消失在一间雅间里。赵笑坤没说话。径直走到北面的露天茶桌前,吹了吹石凳上的灰。坐了下来。李从军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在赵笑坤的对面坐下。服务生很快送来了上好的铁观音,摆好茶具后就转身离开了。
“喝吧,边喝边聊。”赵笑坤倒上两杯茶水,不动声色地说。
此时的李从军已经是饥肠辘辘,他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口。然后就看着赵笑坤,不说话。他看到,赵笑坤的面色十分冷峻,就像一尊没有骨肉的石雕。
终于。赵笑坤的目光移向山下,李从军也顺着赵笑坤视线向山下望去。此时的水城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李从军知道,赵笑坤叫他来喝茶,绝不是让他欣赏夜景的,从放下赵笑坤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赵笑坤的用意。
“怎么样?你都看到了什么?”果然,赵笑坤发话了。
李从军紧紧地盯着山下的那一片片违法别墅,眼里渐渐地涨满了愤慨与委屈。
“赵市长,我……”李从军欲言又止。
赵笑坤喝口茶,双目直逼李从军,说:“你怎么了?”
“我知道。您对我的工作不满意。”李从军小声说。
“不是不满意!”赵笑坤站起身来,几乎走到悬崖边上,看着别墅里散发出的灯光,说,“你让我很失望,失望!你懂吗?”
李从军匆忙跟过去,伸手拉着赵笑坤的一只胳膊,生怕他不小心掉下去似的,说:“赵市长,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任。”
赵笑坤抛开李从军的手,厉声说道:“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错!大错特错,辜负我算什么?你是辜负了水城市几百万人民的信任!”
李从军听罢,不说话,只是羞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周过去了,你都干了什么?”赵笑坤诘问道。
自从一周前市里决定拆除这片违法别墅起,李从军就接到了数不清的电话,有求情的,也有威胁的。有的说,你拆了别墅,你的仕途就到头了;有的说,你拆了别墅,你的头也要移位了……在李从军的责令下,孙晓刚带领区城管行政执法局的工作人员硬着头皮走进这片别墅区,别墅的门要么不开,要么开了门对他们一阵臭骂。李从军再次意识到,别墅里住着的人都来头不小,他一时束手无策了。
“可是,我们已经有了具体行动,前天已经拆除了几座……”李从军解释说。
赵笑坤听到这里,马上打断了李从军的话:“你不要说了,你以为我不了解情况吗?你们拆除的那几个破房子都是原来村民遗弃的,而新盖的一幢幢别墅还毫发无损,水城市肺叶上的肿瘤还根深蒂固!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我现在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我的肺上长了肿瘤,不,不是肿瘤,是癌症!”
李从军被赵笑坤的话吓坏了,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不知道怎么去为赵笑坤消气。
“说话!怎么不说话?你难道真想让我在年底引咎辞职吗?”赵笑坤怒气冲冲地说。
李从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声音哽咽地说:“赵市长,您对我有恩啊,没有您,我哪有今天?我一直想报答您对我的提携之恩,我怎么会……”
“说话没有原则,哪像个国家干部?是我提拔的你?是组织。”赵笑坤回到茶桌前,没好气地坐下来,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天让你来,就是让你看看山下的风景。我问问你,这些风景好看吗?”
李从军双目失神,摇摇头。
赵笑坤抬手拍拍李从军的肩膀。口气缓和了一些,慢条斯理地说:“小李啊,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我实话对你说,自从市里决定拆除这片违法别墅,我就接到了很多电话。有人还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市委书记和市长,让市里放弃这次治理行动。为此,市委书记和市长还一同约见了我。”
“书记和市长怎么说?”李从军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们都坚定地站在市民的立场上,拆除别墅,割掉水城市肺叶上的肿瘤。你也知道,到年底换届,咱们的市长就要年满退休了,他亲口对我说,他不想背着骂名离任,拆除违法别墅是他向水城人民最后的交代。”赵笑坤目光炯炯地说。
听到这里,李从军再次振作起来,保证说:“我一定完成任务。”
“好,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话。你放心大胆地去干,有书记和市长给我们作后盾,有水城市的市民给我们作后盾,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赵笑坤深情地看着李从军,鼓励道。
赵笑坤说完就走了,李从军却坐在茶桌前没有离开。不一会儿,宋副省长也陪同北京的客人下了山。李从军的饿意全消,肚子反而有些闷胀。即将离任的市长将拆除这片违法别墅当作对水城人民最后的交代,而他离任后的接替者将是赵笑坤。这不是他的臆断,赵笑坤以一个地级城市市长的身份调过来当副市长的时候,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水城是副省级城市,他来当副市长是平调,省里的主要领导对他十分赏识,他的扶正就在老市长退休之时。拆掉这片违法别墅是市长的政绩,又何尝不是赵笑坤的政绩呢?在市民的一片叫好声中离任的离任,上任的上任,不是两全其美吗?
夜渐渐地深了,山下的水城不再喧嚣。像个酣然入睡的孩子。天空中星光灿烂,如同上帝眨着智慧的眼。
李从军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片片别墅,任夜风吹过他的脸庞,扑向城里。
“李区长,天冷了,您屋里坐吧。”这个时候,李从军的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甜甜的声音。
李从军自然一惊,马上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他看到,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皮肤白皙而细嫩,眼睛有神而传情。
“你是?”李从军不曾认识这个女人,就问道。
女人双手递上一张名片,谦逊地笑着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歌。”
李从军接过名片,迅速看了眼,说:“噢,你是茶坊的张经理。对不起,是不是耽误你下班了?”
“不,李区长,您能来这里是本小店的荣幸。我们想请您还请不到呢。”张歌笑容可掬地说。
李从军不再搭话,而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他是否见过这个女人,要么她怎么会知道他是李区长?这些年来,自从有了一定的权势,他始终对任何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持着距离,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而对他来说,距离产生的是安全,他不必为防不胜防的道听途说而付出代价。
“李区长,您在想我怎么会认识您是吧?”张歌嫣然一笑,说,“刚才赵市长不是向宋省长介绍过您吗?”
李从军恍然大悟,也放下心来。从石凳上站起来,向茶坊里走去。
茶坊的大厅不大,却装饰得素雅大方,在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张彩色照片。相框里的人李从军大部分认得,无一不是省市主要领导光临茶坊时留下的照片。更让李从军吃惊的是,他在照片里看到了赵笑坤,他就坐在宋凡平的对面,举杯品味,谈笑风生。
“李区长,茶坊的位置得天独厚,我这是拉大旗作虎皮,做广告呢。”张歌站在李从军的身后。解释说。
李从军来到吧台前,说:“张老板,结账吧。”
“赵市长已经结过了。”张歌动作优雅地摊了摊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