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07期
栏目:作家人气榜
“你驴日的以后还活人做事?”三舅的指头剟着八碗的眼窝,不是八碗把头躲来躲去,那指头就剟到眼珠子上了。三舅咳出一口痰来,呸到地上,把300元装进衣袋,顺手又把八碗拿出来招待的纸烟连盒装起来,气哼哼地跳下炕。一只鸡正在啄三舅呸在地上的痰,三舅踢了鸡一脚,鸡扇着翅膀,一阵尘飞土扬。八碗始终赔着笑脸,躬着身子送三舅出门,到了大门口,三舅一只脚都踏在大门外了,回头吼了一句:“别送了,以后家里过事,别请姑舅,这门亲戚就断了。”
“看舅说的,这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咋能说断了呢。”
八碗说着往村巷露了一下头,见扎了一堆人在说笑抬杠,他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
“那三舅你慢走,我还着急出门办事哩。”
八碗声音很大,既是说给舅舅听的,也是说给街巷里的人听的。
八碗把大门杠了,三舅的吼骂声就从墙头撂了过来:
“驴日下的,卸磨杀驴哩。”
八碗想,三舅这话连自己都骂了。
按说八碗应该把三舅送出村口,娘舅家人是骨髑主儿,不敢轻慢的,可他知道,自己一出门,回来时就会跟进来几个甚至十几个借钱的人,那就全得罪下了。
八碗回到窑里,感觉就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娘舅那边现在是三舅主事,娘舅家人这回是得罪下了。好在娘已去世,不然娘去世抬埋时舅家请不来人,娘是埋不到土里去的,硬埋了,舅家人会生事的。至于儿子结婚,舅家能请动就请,请不动也没办法,眼下他顾不了长远,只能先顾眼前了。
坐在炕沿上,八碗看了婆娘一眼,婆娘就像丢了魂,苶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两手卷着衣襟“咕儿咕儿”地嗝气,眼泪像豌豆样一粒一粒滚落在衣襟上,就像雨点落在帆布棚上“嘭嘭”有声。八碗心里就愈发泼烦,可他有火发不出来,不让婆娘哭,眼泪会把婆娘憋死的。眼看一个月了,婆娘泪水没干过。八碗张张嘴想说点啥,却又不知说啥,转身出来,想想便进了驴圈,爬进了驴槽。两头驴卧在槽跟前,冲他翻翻眼,懒得动弹,只是昂头冲他“昂昂昂”地叫。驴槽底子很平,八碗扒下两只鞋往头下一枕,躺下去。虽是仲秋,天气已经有些寒凉了,但驴圈背风向阳,还是热烘烘的。夏天他经常躺在驴槽里晒太阳,让太阳把骨里蓄积的阴寒逼出来。人老了,骨就寒了。
尽管半个月来他没睡一个囫囵觉,可还是睡不着。咋能睡得着呢?八碗装了一锅子烟,“吧嗒”起来。老黑进来,两只前爪和头搭在槽沿,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八碗没理会,老黑把脖子往里抻抻,吐着腥气红的舌头想舔舔他的手或脸,这是常规动作。可八碗越看越泼烦,对老黑龇龇牙,老黑却不走,依然趴在槽沿,舌头耷拉着,八碗在老黑脑顶敲了一烟锅,老黑“呜哇呜哇”叫着跑出去了。
现在八碗在这世上宁愿白干一个月两个月的活,也不想得罪一个人。在这老埂坪,别人得罪了人不是啥个事,他把人得罪下就把仇怨结下了,让你在老埂坪寸步难行。也不是他软弱,而是无奈。他们一家是个外来户,解放前他爹一直在老埂坪拉长工,解放时均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窑洞,十几亩地,也就落户在老埂坪。大集体那年月,拼的是成分,抓阶级斗争,开批斗会,运动一个接一个,大户里四类分子多,他家的成分贫农,爹在运动中很积极,当过民兵营长,大户不敢欺负,日子也就平平顺顺过去了。可后来社会变了,成分不讲了,运动不搞了,批斗会不开了,包产到户后日子各过各的,大户的元气渐渐恢复了,就霸道起来。张家是老埂坪大户,占到了80%。店大欺客,户大欺孤,大户欺负小户家常便饭一样,鸡毛蒜皮的事都起群,小门小户的人家就受气了。张万寿就说过,张家人一人一口唾沫,小户人家就发洪水。这话是实话,唾沫淹死人哩。几户和他们一样拉长工落在老埂坪的外乡人受不了欺负,都陆续回了老家。爹回了老家一趟,可是包产到户地都分了,爷爷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叔叔,窝囊得鼻涕都吸不起来,人前头说不起话,谁会把自家的地分一点出来给你?回老家连顶片瓦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