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1年第12期
栏目:昨日重现
镐头下翻开的第一抔土是黢黑黢黑的,迎着日头闪出油亮亮的光,甚至芳香四溢。再翻下来,一垄是这样,一片都是这样。翻出来一块新地,还想着下一块,荒草下的土地接连翻出几片连在一起,黑色的绸缎在少陵河畔无垠地铺展,已经很壮观了。这样的土地种啥得啥。
刘矬子把那匹骒马牵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太阳卡在屯子西边的五顶山上,被寒风撩起的雪雾半遮半掩,看着很不透露。牵着的这匹马是他打天增泉的集上买来的,价钱挺贵,差不多是他家一年的积攒。牵到马的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高人一头了,五顶山周边的占草户哪家有这样的好马,这是一匹驯成的纯种海力马,庄稼地里的活计哪一样都能担得起的宝贝物件。有了这匹马,刘矬子接下来的打算是,把他家的朝向正南的马架子前的院子再向前扩展。刚围院子的时候,刘矬子听从老爹刘大掌的设计,院子南北一丈八,东西三丈六,说是好风水。牵回这匹骒马后,刘矬子感到,院子不够用了,有了一匹马就会有第二匹,他家将来是要拴一挂大车的。有了大车的院子还是得大些,最好能是个四合院。扩展院子的想法还是很容易落地的,土地大得很,想怎么占就怎么占。
这一年是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东北有一个叫做巴彦的地方,涌来了一大批从山东河北等地逃荒而来的关内人。
刘矬子实在弄不明白巴彦到底算个什么地方,只是感觉还算挺中意。老爹刘大掌说了这样一句话,东倚大山一马平川,山是将军马上鞍。南临大江鱼米之乡,水是状元智慧眼。此地必是安命养人宏愿大遂之处。刘矬子對老爹的风水观深信不疑,决计站下不走。听人说打以前叫呼兰理事同知衙署,后来叫巴彦州,进入民国后又叫巴彦县了。刘矬子跟着父亲刘大掌打关内的德州一路走来,最终在此落下脚步。
民国年间,由哈尔滨到巴彦有三种走法是便捷的。一是在康金井下火车,经由沈家、四方台、二十八井子、西集厂、陆家大桥等一路向东,到达巴彦县城。二是在兴隆镇下火车,经冯家炉、龙王庙、毛家岭、丁家店等到达巴彦县城。当时的兴隆镇也叫赵湖窝棚,哪一年起始称兴隆镇不详。伪满时期把兴隆镇设为县。第三种走法是在傅家甸上船,沿松花江顺水向东,经老山头、大顶子、白石到陆家大桥下船,再到巴彦城。当时的陆家大桥是少陵河上的小码头,因少陵河水大河宽,尚能行驶大船。不管咋个走法,巴彦是松花江哈尔滨以北很有名声的地方,大批闯关东关里人奔向这里。巴彦的名声较大还因为这里相對开发较早,这以下的木兰、通河、清河、汤原等县都要比这建制晚些。
刘家出走的原因是德州大乱,阎锡山做了北平和天津的司令,打算把德州也用枪炮打成他的地盘。南方的蒋委员长也在这一年成了国民政府主席,正发兵北上,已经攻占了济南,眼看着打到德州。这一年是龙年,德州却大旱,田里长不出庄稼。父亲绝望地带着一家人长途跋涉途经天津、奉天一路向北。
经过奉天时,满城传闻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奉天城将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天冷得让人拗不过,此地依然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地方。父亲一如出来时逃命似的急急惶惶,带着一家人继续一路北行,在一个叫哈尔滨的地方打了个间歇。
哈尔滨也是个值得落脚的地方,可是满街的红头发洋毛子,让人信不实这里是不是中国人待的地方。无奈过了松花江打算去一个叫北安的地方。不想刘家的先人刘大掌不知北安是咋个去法,过江再向东行走三天三夜,落脚在五顶山下,以为这就是北安。哪知五顶山下是巴彦的地盘。听人说,巴彦没有兵匪,田地随你自己开垦,开成地就是你的。他们落脚的地方当时是没有名字的,整个刘氏一家全家也只不过是支撑起一个马架子。莽莽荒原,一座马架掩映在成片的森林里,被望不到边的草原吞噬着。马架子没有人能看见,只不过外人到来,能闻到炊烟的味道,能巡察到大地上人行走过的足迹。
刘家落脚之后,五顶山下先后有七户人家,沿着弯弯曲曲的少陵河谷地,都是以马架子的形式在此居住。先来到此的关内人给这一带取了个地名叫七马架。
少陵河沿岸的土地平坦连片,灌木丛生蒿草没人。靠近山边,树高林密鸟兽成群。马架子位置选在河川,被树木掩映着,外人是轻易看不出来的,只能听到鸡鸣犬吠。刘家没想到这是个出奇安定的地方。在这里竖起个马架,不啻在德州建起大宅院。马架子竖起之后,刘家从关内带来的种子还有,关内流行的民国币也有。几次接不上顿的时候,也没舍得动用那点种子和票子。逃过来,找到地儿,落下脚,活了,事情就是这样。不过,刘矬子特别在意的就是民国十七年,这一年他家能吃饱饭也有了一匹好马,这是个标志,或者说是好日子和穷日子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