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9年第02期
栏目:中篇
哈尔滨的今夜是个平凡的夜晚。欧罗巴建筑风格的楼窗飞虹走霓;皑皑雪道上,白俄男女偎依着谈情说爱;南岗区的伦敦舞厅依旧是乐鸣聒耳,红男绿女翩飞。
不过,今夜魏淑窈在舞厅的举动却一鸣惊人,令人刮目相看。女友王达芳要领男朋友鲍藏仲和她认识,她便特意在舞厅里包了个雅间,作为会面的地方。舞友们都说王达芳交了好运,与讲义气有钱的魏淑窈交上了朋友。王达芳为使魏淑窈多了解鲍藏仲,索性将他俩扔在雅间,自己找伴舞男郎跳舞去了。
在舞厅里包雅间破费的钱可不少,包一个晚上所用的款子足够两个平民一个月的生活费。魏淑窈哪来的这么多钱?她的丈夫程谪仙是房产主,又开了爿书画社,家资颇丰。这程谪仙已六十有五,魏淑窈年方二十四岁,老夫少妻哪有不娇惯的?所以任凭她挥金如土。
金钱能买来东西,却难买来感情。程谪仙对魏淑窈百依百顺,任凭她流金淌银去寻欢作乐。但魏淑窈对他却冷若冰霜,一味戏弄,连个孩子都不给他生。魏淑窈在居室高悬自书的“爱情铭”中写道:
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缄封寄可怜;为问生身亲阿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这首古诗词道出了两人的婚姻关系。
原来,魏淑窈的父亲是个穷困潦倒、兼长诗词绘画的才子。可惜,五年前沉疴染身,无钱医治,生命垂危。程谪仙与魏父有笔墨之交,本应馈金相助,救死扶伤,可他却趁人之危,心怀回测,把眼睛盯到了魏淑窈身上了。
那年魏淑窈年方十九,白如粉玉般的脸上长着对单风眼,红唇皓齿,明眸端鼻,身材修长,细腰如棉,天资国色,美妙绝伦。程谪仙对她早就垂涎三尺,遇到她父病重,便乘危进取:魏淑窈答应与成婚,他即送钱为她父治病。魏淑窈是个孝顺的孩子,为救父病就把自己卖给了程谪仙。两人虽然结婚了,魏淑窈对程谪仙趁危娶她却耿耿于怀,恨得要命。
程谪仙明知魏淑窈与他同床异梦,好在他本人少年时即爱沾花惹草,暮年采花盗柳更烈,对男女风情之事不大介意,只要妻少貌美,居室藏金,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再说魏淑窈在包厢里见了鲍藏仲,心里好喜,只见鲍藏仲高高的个子,皮肤晢白,黄发舒卷,淡蓝的眼睛深陷,鼻粱很高。一眼就看出是个白俄混血儿。再看气度,举止文雅,一表人材,每言必称她姐姐。两人聊了一阵子,魏淑窈递给鲍藏仲一管毛笔,说:“早听达芳妹讲,你诗词绘画皆精通,能否挥毫泼墨叫我见识见识?”
鲍藏仲并不推辞,吮毫濡墨,在一张魏淑窈递过来的小纸上笔走龙蛇,书就:美人如玉剑如虹。鲍藏仲挥毫自如,翰墨挥洒,遒劲妍逸,鸾风飞翔,虬龙腾跃,确是大手笔。
魏淑窈对这个条幅爱不释手,定让鲍藏仲写上“书赠淑窈友”。鲍藏仲欣然允诺,挥毫疾书。魏淑窈看着鲍藏仲潇洒的风度,不免产生几分妒意:王达芳拖夫带子怎么勾搭上了这么个英俊青年?此念一闪之后,她猛然想到自己写的字,不禁叹了口气:“我自幼从师父亲,我父笔力千钧,学的又是最好的书体——颜体,怎么练了二十来年还成不了家?”
“恕我直言。”鲍藏仲在纸上涂着字说:“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之妙处已亡也。你成不了书法家,是对书法的悟性不够。再说,颜体也不能说是最好的字体。《东轩笔录》记有:江南李后主善书,常与近臣语书。有言颜鲁公端劲有法者,后主鄙之曰:真卿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杈手并脚田舍汉耳。”
这一席话,魏淑窈听得目瞪口呆,更觉鲍藏仲有学问。她苦色地答道:“我是弱女子,加上婚姻不幸,心中总是暗牖悬珠网,不想干什么事,也干不成大事。您是堂堂大丈夫,满腹经论,有匡世之才,为什么才屈当个小会?”
“这世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说完,鲍藏仲低头叹气。王达芳不知啥时站到身后,便插嘴:“唉,你不是常说,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藏仲若不远走高飞,这辈子休想施展才华,出人头地。”
听了这话,鲍藏仲脸上顿时愁云遍布,低声叹息道:“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我犹如一叶扁舟荡浮在怒涛恶浪上,不知何时就会被撕得七零八散,好事不敢想。因穷困我生怕多情累美人,连和达芳成亲的事都不敢想,哪还敢想乘风破浪,平步青云?”
“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魏淑窈自己婚姻失意,总愿天下有情人成眷属,忙说:“达芳要是和她那口子离了,你俩结婚,费用我包了。”
鲍藏仲顾及面子摇摇头。
“你当是我随便说说呢?老头有的是钱,光他那玺呀砚呀印石呀就值几千两金子,破费点钱给你们成个家,闪失不了毫毛。”魏淑窈见鲍藏仲摇头,以为他不信自己能拿得出钱,忙摊出家底。
缠绵的舞曲又响起来了,伴舞郎韩龙骧跑进雅间,拉着五达芳说:“该下场了。”
王达芳飞了个媚眼,推出魏淑窈,对韩说:“你陪我干姐姐跳一曲,我和藏仲先说句话。”
魏淑窈只好脱掉裘皮大衣,露出蝉翼般的纱裙,深情地瞥了眼鲍藏仲。王达芳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当然明白她一瞥的含义,笑道:“姐姐,别用眼睛勾他了,我只说一句话,就把他还给你。”
“背人没好话,好话不背人。”魏淑窈说句笑话,与韩龙骧出了单间。
王达芳见他们走了,热辣辣地吻了下鲍藏仲,轻声说:“藏仲,你也听到她说家有玉玺了吧?看来,她家肯定有。她见到你有些神不守舍,隔不了几天你就能把她搞到手,我也用不着献身老程头,那玺那砚就统统归我们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晚,你和魏淑窈如胶似漆也好,床弟之欢也好,我统统装作视而不见,绝不吃醋。你大胆地干吧,我不吃醋。”
“我要使出全身的本领取悦她,定能使她自动倒在我的怀抱中。不过,”鲍藏仲压低声音说,“按计划,投药。使她发现木已成舟,不得不跟我们走,这样会更快些。你去安排下。”
鲍藏仲是中俄混血儿。他父亲早年闯崴子(到苏联的海参崴做买卖)发了财,暮年娶了个白俄罗斯姑娘,生了他。鲍老先生暮年得手甚是宠爱,极盼他能成龙作相,出人头地,顾了三个前清的举人教他。鲍藏仲天资聪颖,很快对诗词书法入了门,只几年工夫即水平超群。不幸的是他父刚逝,其母即与一个白俄青年携带全部家资逃走。十三岁的鲍藏仲被白俄玛达姆收养,才活下来。这种生活经历养成他仇视一切,又不露声色的心理。
鲍藏仲打发走王达芳,步入舞池热辣辣地挽住魏淑窈的胳膊,柔声道:“万人丛中一握手,便是衣袖三年香。”
“多年没这样痛快了。”魏淑窈脸色绯红,笑道:“达芳向政府讲清了参加一贯道的问题,心里踏实了,瞧,她笑得多开心。我真羡慕你俩,知书达理,情趣相投,心心相印。看我,那老程……”魏淑窈脸上掠过一缕忧伤神气。
“你为什么不学学达芳呢?追寻自己真正爱的人。这,政府是允许的。”鲍藏仲暗示她,同时握着她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
“唉,我过惯了富日子,离开他,粗茶淡饭难以上口了。眼下我只好随遇而安,跟着老程头混日子。幸好,我自幼喜欢诗书,每日以诗书聊补愁寂。哎,与达芳商量一下,咱们仨成立个诗社好不好?一应费用我出。”
“那敢情是好,只要你高兴,我乐于为你效命。”鲍藏仲为显示自己对诗词懂行,忙说:“古体诗词,除有风雅颂的精华,赋比兴的手法,还有音律之精奥。只可惜,因它文字多属精神古奥,后学难解,大有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之慨。直落得‘雨骤风狂花萎朽,诗坛寥落散晨星。’姐姐,你要是领着我们据格写诗,按谱填词,必定会推进传统文化发展,功德无量。”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鲍先生学富五斗,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做起诗来必定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美妙绝伦。能否把你旧作展示给我?使我洗目醒神。”魏淑窈此时对鲍藏仲敬佩万分,大有相识恨晚之感。
“愁极本凭诗遣兴。要说写诗,我可称得上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虽然天天笔耕,但才气不足,搞不出‘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那样的震世之作。看了我的诗,你要见笑的。”鲍藏仲两眼盯着她的脸,笑道。
“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王达芳走过来,拨拉开他俩,笑道:“姐姐和妹夫一见钟情,把老朋友撇在一边,推心置腹,卿卿我我。好姐姐,你要是真看上了藏仲,我可以忍痛割爱把他让给你。人家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呀,可要诚心待他。能赛过我和他好,我看着才高兴呢。二位新人请入席。”
魏淑窈满脸羞红,刮了下王达芳的鼻子,低声说:“死丫头……”
韩龙骧按照王达芳吩咐的,在单间里安排好了八个热菜四个凉菜,钱当然都是魏淑窈出的。魏淑窈满面春风挨着鲍藏仲坐,有意多和他搭话,此刻她举起杯子,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咱们都是知己朋友,酒桌上可要直叙胸怀,不许不吐真话。不过,鲍先生在这,让他给咱们吟诗助酒兴,那就更能使我们解忧。他吟一首我们大家都干一杯。他吟的诗没有酒字,我要连罚他五杯。大家同意不?”
“这个不难,我先来。”王达芳抢着说,“大家先放下杯盏。”
王达芳多言,使魏淑窈心中极不悦,质问她:“大家还没动筷呢,你就来个‘停杯投箸’。想不让大家吃喝呀?还是让鲍先生来吧。”
王达芳心中不快,想了想,还是忍了说:“鲍先生人贵言重,快开口吧。”
鲍藏仲端起酒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姐姐不许失言。我先吟首《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好!”魏淑窈击桌赞叹:“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这句真合我意,我喝两杯。”她连喝干两杯葡萄酒,喊道:“再来,鲍先生。”
鲍藏仲瞅着魏淑窈的脸吟咏:
“冰城夜雨浥微尘,客饮清清酒色新;劝君更进一腔酒,寻杯觅盏有知音。”
“更进一腔酒,妙!”魏淑窈喜兴得忘了形,竟拍着鲍藏仲的肩赞叹:“不仅吟出带酒字的诗,此外还暗有更深的意义,高!高!”魏淑窈扬头又饮尽一杯。她这杯酒下肚,觉得头有些晕,心中好生奇怪:平时喝两三瓶葡萄酒也不在话下,今天高兴,怎么刚喝三杯就晕了?
“烟花苍茫西复东,扁舟又系柳阴中。”鲍藏仲朝王达芳点点头,提高嗓音;“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蓬。”
王达芳会意点点头,问:“韩龙骧,我让你干的事,怎么样了?”
“我们做伴舞这行的,啥时不听舞客的吩咐啦!”韩龙骧反诘。
“那好,藏仲咱们别喝了。”王达芳说。
“达芳,你真让我扫兴。”魏淑窈困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强支撑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王达芳见魏淑窈伏在桌子上睡了,对韩龙骧说:“你要永远闭住臭嘴,对任何人都不准提那事儿。”
“这又有什么?”韩龙骧一惊,“你不是讲,魏淑窈要春情荡漾,她让你往杯中放些春药吗?”
“明人不做暗事,给你交个底,你就知道该怎样爱惜自己了。你放的是蒙——汗——药,这是犯法的。”
“啊……”韩龙骧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达芳绷紧的脸露出笑容,浪笑着说:“龙骧,咱俩的交情有口皆碑,你给我办事,我不能让你白办。眼下,这桌酒席全数归你,算是借花献佛:日后,我赠你几两黄金。我吃肉你喝汤,不算瘦吧?”
鲍藏仲背起魏淑窈朝舞厅门走去,有人骂:“这娘们,不会喝酒还逞能,活该丢人。”
韩龙骧看着眼前的美酒佳馔,哪还敢沾一滴酒,明知道陷在阴谋中了,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