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0年第08期
栏目:中篇小说
老藤,本名滕贞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渤海大学客座教授,著有《鼓掌》《儒学笔记》等著作七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现供职于大连市西岗区委。
毛克喜欢洗澡,喜欢脱得溜光一头扎进民汤里泥鳅一样钻来钻去。
所谓民汤,是艾山温泉流下来的一股小溪,经过白石砬子、黄杏林,再流过一片低洼的长满芦苇的草塘,在草塘的南边汇成一个升腾着热气的水泡子。因为水暖,黄杏村的村民常常来洗澡,就给这水泡子起了民汤这么个有点解嘲味道的名字,意思是来这里洗澡的都是一些草民。但民汤的名字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与上游的官汤相呼应,因为艾山温泉水流下来,在白石砬子上被官汤截流了。官汤里的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绝不会在民汤里泡那雪白的身子,他们的池子在室内,考究精致,像杨贵妃的华清池,连搓下的灰都带着脂粉味。他们洗过后,温泉水才流下来汇入民汤,成就了另一番景象。毛克不明白好端端一个温泉,为什么会有个汤的名字,按照他的理解,汤一般是指面汤、菜汤、药汤之类的小量东西,偌大一池水被称做汤挺怪的。
毛克之所以叫毛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正像说不清温泉为什么叫汤一样。毛克的名字是毛克娘起的,等毛克想问个究竟的时候,娘已经过世了。毛克的老爹是个盲人,但他的眼不是先天就瞎的,据说是白石砬子上的官汤被拆的时候,爹上了一股急火,火走眼睛,就烧瞎了。对于毛克的名字,瞎眼老爹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毛克疑问,他回答说:“你娘是东北人,喜欢嗑葵花籽,听说东北把葵花籽叫毛克,大概是你娘喜欢你才这么叫的吧。”毛克的童年记忆里,娘的两颗门牙上各有一个凹槽,想必是常年嗑瓜子的痕迹。为了有瓜子嗑,娘每年在房前屋后种上些向日葵,夏季,毛克家那两间南向的青石房在盛开的葵花里灿烂夺目。
毛克靠几亩杏园过日子,每年夏天,杏园里成熟的几千斤黄杏卖成钱,就是一年的收入了。黄杏肉厚仁小,酸甜可口,却卖不上价钱,毛克忙活一个春夏,也就千八块的收入。毛克还没讨上老婆,和瞎眼老爹一起过日子,一老一小两条光棍也没什么开销,日子还算凑合。
毛克的瞎眼老爹不嗜烟酒,唯一的癖好就是泡民汤,听半导体,据说这是他在官汤里搓澡时养成的毛病。毛克爹年轻时眼还是好眼,在官汤里当差,官汤当年的红火他经历了,便常常把官汤里的好处说给毛克。毛克没有见过官汤,昔日繁华的官汤除了一块刻有官汤二字的石碑还戳在白石砬子上,其他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官汤先是栖霞牟氏家族开的,后来日本人霸了去,日本投降后,一个国民党高官接了手,解放后,官汤成了部队的兵营。部队不讲究泡澡,就把官汤的建筑毁掉,另建了一些仓库,任哗啦啦的温泉水从兵营里清澈地经过,流到下游的民汤,应该说,这个时候是民汤最为活跃的时期。有送菜的村民进过兵营大院,发现里面有许多方方正正的大池子,池子周边都砌着汉白玉石条,石条上雕着水花图案,虽说苔痕湿重,但当年的繁华也能略见一斑。毛克自小受老爹的熏染,也落了个泡民汤的癖好,只不过毛克泡民汤比老爹会享受,老爹习惯靠着沙岸,把耳朵贴在那个缠满胶布的半导体上,听评书联播,毛克不喜欢评书,老爹沉迷于评书的时候,他就和好伙伴强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憋半天,然后在民汤的另一边一先一后冒出头来。毛克总是在强子之后冒出来,比强子扎得也远。民汤有百步见方,三面芦苇,一面细沙,毛克从芦苇丛冒出头时,一股热气也随之泛开,蒸出毛克一张石榴般的红脸。
黄杏村的男女老少祖祖辈辈在民汤里泡澡,自然也就泡出了规矩:午饭之前,民汤属于女人,民汤周围那茂密的杏林是一道绿色屏障,让女人们懒猫一样放松开来,裸着身子泡个痛快。午饭后一直到晚上这段时间,民汤则是男人的天下,大老爷们赤条条跳进民汤,这民汤便煮饺子一样沸腾起来。脱去了衣服,人就没了等级,村里许多事情,就是在这民汤里商议出来的。当年的村支书叫王胡子,是个土改时就当村官的老资格,天天收工后和村民泡在民汤里,村里的壮劳力都争着给他搓澡。后来,王胡子死了,他儿子王三当了村长,王三在外面闯荡过几年,对这土气的大池子很不屑,村里的事也就不在这里热议了。民汤里男女有别的规矩,执行起来毫不含糊。黄杏村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邻村一个光棍男人,趁清早偷偷躲在芦苇丛里,想看点西洋光景,结果被眼尖的婆娘们发现,一起把他拖下民汤,按在水里灌了个半死。这个故事经过传播中的添油加醋,让一些有花花肠子的男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民汤最好看的光景是在寒冬腊月,天上雪花飘飞,地上滴水成冰,但艾山下的民汤却是热气升腾,一些年轻人赤身裸体在民汤里寻快活,这道风景让黄杏村在外界有了个“小北海道”的绰号。
毛克是冬天下民汤泡澡的领头羊,和他作伴的是强子。强子比毛克小两岁,身板像车轴,后来,强子靠着这车轴身板,高中毕业后当上了警察,分在镇派出所。毛克身板并不输给强子,可惜只上了初中,就只能在村里侍弄他的杏树。强子对别人狠,对毛克却好,因为强子在民汤里扎猛子总是输给毛克,强子就觉得毛克是个人物。杏子熟的时候,强子会带几个警察到毛克的杏园吃杏,和毛克唠些当年数九寒天钻民汤的往事,往事说得厌了,强子会把一枚杏核在嘴里含上一会儿,然后猛力朝一棵杏树吐过去,击不中,就再吐,直到击中了树干,他才松一口气。这个时候,毛克就会说:“吐东西远撒尿就高,尿性!”强子吐口痰,道:“尿性个屁,整天像个保安似的。”
强子如此感慨也是事出有因。因为部队撤编,营房大院交了地方,地方招商引资,引来了一个据说很有来头的胖老板,老板在老官汤的旧址上花重金又重建了豪华气派的新官汤。胖老板是官员下海,背景深厚,县领导曾建议他起个某某洗浴中心的名字,说官汤的名字太显眼,怕老百姓有议论,但胖老板说:“日本人能叫,国民党能叫,我为什么不能叫?”这年头,投资人是上帝,上帝的事谁敢拦?再说叫官汤又不犯法,官汤的名字就正式在工商注册了。官汤建成后,黄杏村这个宁静的小北海道果真热闹起来,村中间那条黄土路整天车水马龙、尘土飞扬,村民受尘土和噪音侵害不说,原本在村子里闲逛的鸡鸭鹅狗如今大祸临头,常常有被飞驰而过的轿车辗在车轮之下的。村民意见大,找到村长王三,王三吊着一双三角眼懒洋洋地说:“找什么找,也不看看官汤是谁开的,胳膊能拧过大腿?”村民没辙,只能关闭门窗,看好家畜。村民知道,车轧了鸡鸭也是白轧,胖子手下的人邪乎,像电影里黑社会的打手,惹不起。毛克见过这个老板,短粗,腰像鼓囊囊的麻袋,脖子上挂条指头粗的金链子,据说还是个县团级。官汤落成时,县长、镇长都来剪彩,光鞭炮就放了两汽车,燃放鞭炮的浓烟弥漫开来,像艾山发了山火。官汤为了独占温泉,从艾山小溪的出水口开始,接上了缸口粗的硬塑管道,把温泉水直接引进院子里。这样一来,小溪断流了,温泉水全都进了官汤,从官汤里再流出时,就变成了又黑又脏又臭的污水。接纳了这污水的民汤很快变成了一潭漂着青苔的死水,三面芦苇逐渐枯黄,变得稀疏凌乱,假发一样力图遮挡呕人的一幕。胖子也算有些眼光,他把石砬子上那块刻有官汤的石碑保存下来,立于院落正厅的门前,石碑周围还种了些罂粟,罂粟花争奇斗艳,煞是好看。强子就是为这罂粟和胖子认识的,强子来官汤泡澡,出门时看见了这些罂粟花,回到派出所就给官汤下了罚单,并责令立即铲除这些罂粟。结果,罂粟不但没铲除,县局还下令艾山派出所在官汤成立一个警务室,派强子带一个警察到这个警务室驻守,这就是强子发牢骚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