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强这次教我们的游戏叫“官打捉贼”。他带了四块纸片,每块纸片上写了一个字,分别是——官、打、捉、贼。他解释说,玩的人分别抓阄,抓到什么就干什么。官就是当官,专门发号施令,打就是打手,对贼进行惩罚,捉就是对其他三个人指认,负责把贼捉出来,贼就不用说了,就是坏蛋。不过并不是只有贼是倒霉的,要是捉错了人,把官或者打当成贼捉出来,那受惩罚的就是捉而不是贼。这游戏要四个人来玩,我们只有三个人,少一个。张自强说,你们平时人不是蛮多的嘛,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开批斗会的日子,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严森林说要开批斗会。刘鼻涕马广他们肯定跑去看批斗会了。下午我送茶筒给我爸的时候,看到搭在地头的批斗台上挂起了横幅标语。当时我并没有想起要开批斗会,还以为是上一次开批斗会贴的呢,要是想起我就不会回来,因为开批斗会确实很热闹,不知严森林又要搞出什么新花样。
刘军标一拍大腿,对我说,刚才我们不是看见落水狗了吗,你去把他找来,我们四个人先玩一回。我说落水狗被你分单了,现在还没被收单呢。刘军标说我宣布现在收单。我就转身去找落水狗。我沿着刚才的路往回找,没看见落水狗,我又找了几条小壁弄,还是没看见。这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像一个巨大的红火球挂在柳梢上。我想这正是收工的时候,批斗会应该已经开始,落水狗可能回到地里去了,看大家批斗他爸和他妈。我正失望地往回走,突然听到河里咚地一声响,是大石头扔到水里的声音。落水狗正站在一棵树下向河里扔大石头。
我来到落水狗的身后,落水狗正把一个大石头举过头顶,准备往水里扔。我喊了一声落水狗,落水狗的上身摇晃了一下,大石头从他的背后落下来,险些砸在我的脚上。落水狗看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假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对他说,他们在斗你爸和你妈,你怎么不去看。落水狗说,我爸我妈把我从地里赶回来了,他们不让我看。我说也没什么好看的,搞来搞去也还是那几个老花样。我拉了落水狗的手,说走,跟我玩游戏去,张自强又教我们一个新游戏,太好玩了。落水狗说刘军标还没收我单呢,我说他刚才已经宣布收你单了。
落水狗把刚才掉到地上的大石头又举起来扔到水里,看到大石头咚地一声砸出巨大的浪花,才转身跟着我走。
落水狗是两年前随他爸他妈一起来到我们村子里的,住在村子的老祠堂里。老祠堂据说是不好的东西,是迷信,上面的人早就要求把它拆掉,可是只拆了半面墙大家就没有再拆了,不知为了什么。落水狗他们一家就住在拆了半面墙的祠堂里。听大人们说,他爸他妈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下到我们村子来改造。和他们一同来到我们村子的,还有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人就吃住在我家里,负责组织大家批斗落水狗的爸爸和妈妈。这人搞批斗不是太积极,通常是把落水狗的爸妈和村子里的四类分子组织起来学习,让他们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一年不到,这人就被换掉了,换成了现在的严森林。严森林一来就不一样了,他到我家的第一天,被子还没放进他的房间,就招集民兵把落水狗的爸妈和四类分子拉出来游街。没过多久,他又想出一个点子,说是把生产和批斗结合起来,在田间地头搭批斗台子。我们村子里的田地主要在三个地方,他就搭了三个批斗台。他还定下了批斗日,每月逢五逢十进行批斗,批斗的时间定在下午收工后一个钟头。我上面说的严森林搞来搞去还是那几个花样其实是骗落水狗的,严森林其实很会搞花样,有时搞出的花样让我们捧腹大笑,连落水狗的爸妈也跟着偷偷地笑。比如他把一瓢大粪吊在批斗台上,他打算让每个被批斗的人闻五分钟,然后问他们是香还是臭,要是说香就认为思想有进步,要是说臭,严森林就准备把这瓢大粪泼到他的身上。不料就在严森林站在大粪瓢底下,昂着头用手指着大粪瓢说话的时候,吊大粪瓢的绳子断了,一瓢大粪全泼到他的头上,在场的人全都笑疯了。
落水狗很想和我们一起玩,可刘军标经常把他分单分出去,并不是因为他爸妈犯了错误,主要是因为他好告状,我们做了出格的事他就要向我们爸妈告状。张自强没来的时候,我们主要是玩打仗,白天在山坡上田地里小河边或是任何一个壁弄里,晚上大多在队里晒场上。刘军标是头,自封为司令,参谋长空着,是留给张自强的,只要张自强一来,就是参谋长。刘鼻涕是军长,我和马广是他手下的师长,其他的都是小兵,他们有时候分到我们一边,有时候被分到敌人的一边。落水狗想和我们玩,就只有当敌人了,有时连敌人也当不了,被刘军标分单分了出去。刘军标最厉害的一手就是分单,谁得罪了他,他就把谁分出去。分出去之后就不准和我们一起玩,连站在远处看我们玩也不许。前几天刘军标又把落水狗分了出去,直到刚才才宣布收单。
我和刘军标落水狗坐在地上,张自强坐在一块石头上,张自强把四块折起来的纸片抛在地上,然后按照司令参谋长师长小兵的顺序分别抓阄。我抓的是贼,落水狗抓的是捉。落水狗看了看我们三个,然后用手一指张自强说,你是贼。张自强把纸片亮开,上面却是打。官是刘军标,刘军标命令张自强重打十大板。张自强就找了一根棍子在落水狗伸出来的手上打了十下子,把落水狗的手掌打得通红。但落水狗根本不怕痛,说再来。这次我抓到了捉,我指认落水狗是贼,不料贼却是张自强。刘军标又是官,他命令抓到打的落水狗重打我三大板。落水狗高兴得脸发红,在我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三棍子,说再来再来。我瞪了落水狗一眼,希望有报复的机会,说再来就再来。这次我如愿抓到了打,张自强抓到了捉,他很果断地把落水狗这个贼捉了出来。刘军标一声令下,我就用棍子去打落水狗伸出来的手掌。落水狗的手掌被打得通红,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但他还是一脸的兴奋,还要继续玩下去。
玩了十几回合,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为什么刘军标总是抓到官?落水狗也叫了起来,我怎么就抓不到官呢?我要是抓到官就好了。我看到张自强的嘴笑了一下。
我的手掌也被打得通红。再玩下去,落水狗的手掌要被打得青紫,发肿,可落水狗还要往下玩,说他总有一回会抓到官。这时我们听到了铜锣梆梆梆的声音,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这就是说,大人们回来了,他们押着落水狗的爸妈和四类分子回村了。我和刘军标张自强扔下纸片,赶紧向河边跑去,落水狗还在壁弄里叫,再玩一回吧,再玩一回吧。
我们根本不理落水狗,很快跑到了河边。太阳已经落山了,水面上映着天上的晚霞。河那边跑在最前面的是刘鼻涕和马广,刘鼻涕高举着一根树枝边跑边在空中转着圈子,马广也拿着一根树枝学着骑马的样子,边跑边死劲地向屁股后面的地上抽着,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几个小家伙,他们边跑边向后看,然后一阵风跑过了桥,和我们站在一起。刘鼻涕和马广很兴奋地说着刚才批斗的事。我发现严森林并没让落水狗的爸妈他们过桥,而是让他们在河边上站成一排。这次他们全都戴了高帽子,胸前挂了一块纸牌子。我们知道严森林又要玩花样了,刘军标喊一句冲啊,我们就呼一下全都跑过桥去。我看到落水狗爸妈他们的手被一根绳子连结了起来。严森林命令他们向后转齐步走,他们的手就被绳子反绞在背后,身子被绕了一圈,走起来就拉拉扯扯。严森林又要他们向后转,有的人转回来了,有的人转反了,又将绳子打了一个十字绞。这样来来回回几遍,有的人身上绕了好几圈,手捆在背上不能动了。最后严森林命令他们并排向河里走,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又命令他们跪下。河水刚好齐着他们的脖子,他们竖在水面上的高帽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排白色木桩,纸牌子漂在他们身后,看上去像一截白色的浮桥。
落水狗也赶来了。他没有上桥,直接跑进水里,被他踢起来的水花比他的人还高。他妈蔡永新喊不要过来,落水狗不听,继续往水中间跑,严森林命令一个民兵去拦截落水狗。落水狗想用嘴去咬民兵,民兵用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条胳膊夹着落水狗。落水狗就像一只青蛙在民兵的腋夹下伸手纵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