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9年第04期
栏目:重磅中篇
天已黑透。温月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慵懒地把身体摊在沙发上,死鱼样的眼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影视墙,半天不动。影视墙是用锃亮的铝塑板做的,方块的红、白铝塑板相间,造型新颖独特,就是在黑暗中,也闪着别样的光。当时的装修工人听说他们家要用铝塑板做影视墙,笑得把头拨浪鼓样摇着,不客气地指责他们说你们到底懂不懂装修啊?是头一次住这么大的新房子吧?我们做了这几年的装修,影视墙有搞石膏的,木线的,就是没有搞你们这种的。先说好了啊,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创意,出来效果不好我们拆可是要钱的,而且墙给凿得乱七八糟,再改别的都不好弄的。听了这唬人的话,先前对自己亲自设定的装修图案热捧得不得了的丈夫许文才也好像有些心虚了,被装修工人口里吐出的创意二字吓住了,征询地看着温月梅。温月梅坚定地抿了下嘴。许文才明白了,对工人说就弄这样的,搞坏了不怨你们,一切我们自己扛着。许文才太了解老婆了,每当温月梅抿一下嘴时,就表示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了。
影视墙做好了,两口子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先前反对的工人也说真没想到,效果还不错。可他们两口子的心里始终是忐忑的,就像娶来个漂亮的新媳妇,尽管自己怎么看怎么满意,可还是要等左邻右舍品头论足后,纷纷夸不错,心里才坦然,才能像个宝似的当作家里人。后来这影视墙果然博得了众人的喝彩,都说真不错,亏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温月梅嘴上不说什么,只是客气地笑着,心里却说那还用说,这是自己的房子啊,多好的房子啊,自己和丈夫多满意这样的房子啊。有这样好的房子,还愁没有相匹配的创意吗?事实上也确是,她和丈夫起先都是对这个房子百分之二百满意的。
黑暗笼罩着温月梅,黑暗透过窗玻璃,渗到电视、沙发和身后墙上的巨幅画上,给屋里罩上凄冷的外衣。透过落地的阳台玻璃窗往外看去,对面的楼里,正是万家灯火时。阳台上的灶间里,多半是炒菜做饭的男男女女,温月梅贪婪、失神地看着他们的家居动作,似乎能听见嘶啦嘶啦的油锅声,闻到葱姜蒜大料花椒的亲切香味。如果不是那件事搅扰了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她这个时候也应该在做饭了。就是她不做,或者回来晚了,丈夫许文才也会做,荤菜素汤做它三四个,然后一家子围坐起来,亲亲热热地吃着喝着,顺便聊着一天的见闻。见闻多半是单位里的,间或有社会上的,女儿偶尔蹦一两句学校里的,杂七杂八地聊半天,一顿饭也吃完了。然后女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做功课,许文才雷打不动地坐到宽敞的客厅里看电视,温月梅收拾完饭桌,也坐到沙发上,和丈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边看电视边聊天。自从搬进大房子里后,他们家的生活程序基本上是这样的。温月梅环顾四周,要不是因为这个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她相信就是在她和许文才五十岁、六十岁、甚至七老八十时,她们家的生活程序也一定是这样的。
她收回目光,把玩着手里的小绿本子,低头抚摸着上面依稀可见刺目的离婚证三个字,一时心里又酸酸的,泪眼莹莹,眼眶湿润了。她翻开,扭住上下两页,几乎要动了撕毁它的念头了,想想,还是忍住了。说到底,当初去办这个证时也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自己去办,许文才也没骗自己去办——关证啥事啊?她心一酸,眼睛里含的一包泪噼里啪啦地溅在了本子上,尽管家里没有人,她还是慌忙拿手擦去了证上的泪水。
门外有了动静,上五年级的女儿姣姣回来了。啪,女儿拉亮了灯,看见了在黑暗中呆坐着的妈妈,惊讶道妈妈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呀?女儿连书包都没放就急忙走过来,看见妈妈脸上的泪水,女儿心疼地摸摸她的脸,妈妈你怎么哭啦?跟我爸生气啦?又扭头四处看看,我爸回来了吗?怎么没他的动静啊?姣姣说着站起来要往几个屋的门后找去。以往许文才总爱和女儿开玩笑,要是他先回来,女儿还没回来,他就好藏在哪个房间的门后,让女儿回来找他。直到女儿找到他,小拳头娇昵地打着他,他才满脸笑容地被女儿拽出来。
没有。不是……你爸爸他还没回来,他打电话来说单位有事,不回来了,我们先吃吧。温月梅赶忙藏起离婚证,趁机偷偷擦着脸上的泪水,边阻止了女儿找爸爸。
那你眼睛怎么红啦?女儿已经大了,不依不饶地缠着她追问着。妈妈这几天闹眼病,眼睛一见风就流泪。温月梅竭力掩饰着,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咱家里没有风啊。女儿还要问,温月梅站起来,装作不耐烦地轻声呵斥,你这孩子,才几岁大的小人,咋这么唠叨啊?像个小老太婆。饿了吧,妈给你做饭去,做你最爱吃的方便面荷包蛋,给你放俩鸡蛋。她在背过去时迅速用手抹了下眼角又溢出的泪水,她不想让孩子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尤其不想让孩子知道她和丈夫已经离婚,这个表面看着平静的家庭已经悄然解体的事实。
温月梅和许文才在没离婚前过得好好的,许文才是个顾家男人,每月的工资卡放在她这里,自己只留一些零花钱,家里的一应开销都由温月梅来安排。许文才也是个中规中矩的男人,下了班就回家,间或有应酬,事先也会打个电话告知一下。他们夫妻的日子过得跟一般家庭一样:除去必要的开销,攒钱买房子、供女儿上学,如果还有节余,他们偶尔也念叨过要买一部十几万的车子之类的话。温月梅有一次看杂志,说他们这样的家庭情形,算是时下时髦的中国中产阶级的生活。中产阶级,有房子有车,挺好的,日子就这样好好地往下过,波澜不惊,可能下半辈子就是这样的了。温月梅想。她都四十的人了,许文才也不年轻了,四十五了,进了五十就属老年了,还要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可是,生活好像在跟她开玩笑,突然的,以房子为转折点,咔吧一声,轻轻的,几乎是无声的,一向平静的、柔韧的生活就断裂成了两截——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妻离了婚。
细说起来,她动了离婚的念头是受了别人的影响的,并不是一开始就从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她不是那种脑子活络的女人,没有那么多的花头。她和许文才的离婚,再追根溯源一下,起因就是房子。
温月梅原来住的是单位的旧房,八十多平的老三室。单位领导要退了,临退之前决心为大家做点好事,不是过小节分带鱼、大虾、螃蟹,过大节发个几千块钱这样的小儿科好事,是要大家铭记一辈子的好事——盖经济适用房,而且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一百五十个平的。房子大得喜人,价格却低得要把人吓死过去:只有市场价的三分之一。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还一来就是真的,还没等大家把小道消息在嘴里咀嚼得跑了样,乏了味,建房方案就昭然若揭地贴在了机关大楼大厅的正中央,单位里每个出出进进的人都看得见。一张大白的打印纸,上面用粗黑的宋体规规矩矩地打印着:为改善我单位同志们的住房条件,经局党委研究决定,拟建经济适用房,地点就在局家属院内,每平米价格如何,房间布局如何,征求大家意见,如大家同意,就要进入程序,立项,跑项目,招标云云。
单位的人一边热血沸腾地看着简短有力的说明,一边摩拳擦掌地说天使蹲在咱头上送福,小舅子才不接着。还有人也不顾忌在机关工作的法则了,无所顾忌地说头儿们也不光净顾着自个儿,这次还真不赖,事儿办得真地道,年底的民主测评我得给头儿投优秀票。
好事来得太突然,温月梅一时还咂摸不过滋味来,她得回家给丈夫念叨念叨,掰扯掰扯,好像这样好事才显得真正是好事,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温月梅扎进厨房里,嘴里哼着歌在忙乎着。等许文才回来,哇,一进门就喊了一声。然后奔到饭桌前使劲地嗅了嗅鼻子,又皱着眉头看着老婆不解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桌子上摆着的四个菜是红烧肉炖土豆,红烧茄子,粉丝拌黄瓜,油焖大虾,还有一个紫菜海米蛋花汤。许文才搓着手说我买酒去,到楼下买啤酒去。不用了。温月梅拦住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蓝带罐啤。许文才一脸莫名其妙地说快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们三口人的生日都不是,结婚纪念日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日子?快坐下吃你的吧。温月梅笑眯眯地解下围裙,也坐了下来。
温月梅是个慢性子,还没等她把挂在树梢上的事儿从树根上细说上去,许文才刚听到经济适用房,每平米只有三千时,眼睛立时就瞪得牛大,身体前仰后合地大幅度摇摆着说同意,我同意!扎撒着两只剥油焖虾剥得油汪汪的手说我不光举双手,连双脚都举起来表示同意!你们单位要投票表决时你举两只手,那只是代表你老公我的。这样的价格简直就是他妈的解困房价格住了别墅,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不同意。温月梅含蓄地看着丈夫笑。这是她一贯表达感情的方式,即使她为家里带来了这么大的好处,她也不会嚣张地喜形于色,而是满足地看着丈夫的高兴样,心里暗自高兴。他们家住在中环,地理位置好,谁都知道他们家周边的地段,商品房的价格已经过万了,以这样的价格在这样的地段买了新房子,当然是合算透了。可是她不张扬。她不会张扬,她就是这么个人。
好是好,问题是钱你想过没有?一百五十,乘以三千,那就是四十五万,再加上装修,这么大的房子简单装一下最低要十五万,就是六十万呀。温月梅头脑冷静地报给丈夫,这些钱刚好是他们家这些年的存款。如果不要新房,只住现在的老房子,局里这次也有规定,像温月梅现在住的这个,作价十万就可以买下了。住老房子,就顶如省下五十万。五十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呢。温月梅犹豫地提醒丈夫。
那也要住新房子。新房子就是新房子,老房子哪比得了?看我姐姐家,新房子算上公摊面积拢共才一百零几平,我姐夫就高兴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显摆起自己房子那个得意劲儿,妈妈的,我现在想起来胃里还反酸水。还有你弟弟,才买了个九十几平米的新房子,一坐在一起喝酒,两杯酒还没下肚呢,就开始吹他那个破房子,烦死了,我恨不能把酒都倒他脸上。现在这个这个新房子,咱们是一定要的,况且,咱们有这个能力是不是?许文才兴奋得唾沫星子乱溅,酒灌得急,喝得红头涨脸的,尽管说话舌头都有点打转了,可最后那句话还是宣誓一样地说出来。
许文才的态度这么坚决,那股高兴劲儿就像天上猛的掉下来块金砖砸到了他脑袋上,温月梅就从心底里扎实地涌上些幸福感来,顺从地点点头,表示下了决心。温月梅其实也想住新房子,虽然新房子要花掉家里的所有存款,可是就在他们住的四周,买个同样面积的商品房要一百五十万,比起天价的商品房来,住同样的房子倒是赚了一百万。这样算起来,温月梅和丈夫许文才一样,都认为要了新房子是赚了一百万。
要说单位领导这次还真行,雷厉风行,方案一公布,大家一同意,就是立项。然后就是跑项目,规划局、土地局、环保局、质监局,好在这些单位都是温月梅单位的友邻单位,听说温月梅单位要为属下办这么好的事,负责审批的同志都羡慕得很,几乎一路绿灯,项目很快就跑好了。
紧接着,就是招标,领导为了避嫌,决定公开招标,还成立了监督小组,温月梅还是成员之一。招标的那天,事先报过名的十几个建筑单位都早早到了场,温月梅矜持地坐在监督组的位置上,其实她对什么底标、流标、漏标一窍不通,只知道最后哪个单位拿到了施工资格这个单位就是中了标。她左右看看,不知道监督小组的十几个人中,有多少是自己这样的陪衬货。想到房子是和自己有关的,盖好了是有自己一套的,温月梅坐在那里还是有模有样的,陪衬角色也当得兴致勃勃的。
标投出去了,施工队马上就进驻了,工地——温月梅家老房子前面的空地上马上就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起来。每天早晨刚刚五点,天才蒙蒙亮,工地上就热闹起来,砸夯声,挖掘机的轰鸣声,电钻的刺耳尖叫声,吵得院里的住户都甭想多睡一会儿。女儿姣姣生气地说烦死了,每天都睡不好,连上课都没有精神,坐在课堂上直打瞌睡。一向讲究睡早觉的许文才安慰女儿,乖宝贝,这是在给咱们家盖房子啊,这声音响得越勤越密,说明房子盖得越快,我们越能早住进新房子。温月梅在一旁点头赞许。虽然工地上的噪音要从早晨五点一直响到晚上十一点,在温月梅听来也是悦耳的。
房子盖的期间,许文才拉着温月梅上了几回工地。起初温月梅不愿意去,说都是水泥钢筋砖头瓦块,乱糟糟的,哪里哪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看那干啥?许文才不行,硬要拉着她,说这里面有咱们的家呀。咱们现在就要看哪块盖得好,哪块盖得不好,好心中有数,将来好挑房子。一旁垒砖头的工人听了许文才言之凿凿的话,不屑地撇嘴嘲笑。许文才不高兴地嚷他,除了垒砖头你还知道啥?你,你,还有你,你敢保证你们三个拿同样的砖头垒出来的墙一样直一样结实吗?还敢笑。工人低了头,不辩驳,只是干活。温月梅拉着许文才说行啦行啦,好像你现在看了就能记住哪个地方垒得好哪个地方垒得不好似的。再说了,分房时还要排名呢,我们单位比我老的有的是,谁知道我排在多少号啊。
只用了一年,房子盖好了,共一百套,温月梅排在42号,还不错,挑选的余地很大,分的楼层不错,四楼。拿到钥匙的那一天,温月梅,丈夫许文才,带着女儿姣姣,一家子兴高采烈地来到新房门口,温月梅拿钥匙开门时手都有点抖,几次都不能准确地插到锁孔里。许文才嘲笑她,瞧你那中风样,我来我来。还是许文才笃定地开了门,三个人颠着脚进去,小心翼翼地三个卧室、一个书房、两个卫生间、两个大阳台、两个厅前后左右地都转到,最后立定在客厅中央,姣姣说了句,妈妈,从我的卧走到你们的卧得走好多步喔。温月梅和丈夫相视一下,都憋不住笑了。
温月梅嗔怪孩子,瞎讲,哪有那么夸张的。
不不,女儿说得一点不差,这个家里可以撒着欢打滚。我准备买它一套全套的健身器材摆进来,完全摆得下。许文才摸着还露着砖头水泥的毛坯房,再挺挺自己已经不低的将军肚,认真地纠正道。看着满足的丈夫和女儿,温月梅心里特别温暖。工薪阶层,能以可承受的价位拥有这么一所大房子,她觉得这辈子活得还是挺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