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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季风》

《海客谈瀛洲》正在一份重要杂志上分期刊出。终究是这样一部古航海研究著作摆在了面前:学术与思想的深邃,质地缜密坚实。关于季风与洋流、历史上最重要的几次东部远航,都显示了崭新的见解。风格稍稍特异,立论严谨别致,文字精敛且隐隐溢出一股悍锐之气。这意味着多年的沉潜,巨大的精力耗损,以及一个学者于窒息般的环境中奔突而出的心志与决心。一如惯例,它面世后照例是沉默与清寂,仿佛这千般求索、这青灯黄卷的日日夜夜,仅仅是为了回应邈邈星空中的那个“遥远的我”……自然,现实的喧哗和叹赏往往留给了庸常,杰出的心灵不必渴求荣誉。除了老所长顾侃灵先生激动不已再三感慨之外,再没听到其他任何议论。最后一期刊出不久我正好遇见了王如一,这次有些意外的是,总愿冲动在先品头论足的他却闭上了嘴巴。我故意把话题转到这上边,他立刻说:“哦嗬,听说是写季风和洋流的,不少地方涉及了徐福东渡,回头一定拜读——还是先让我那口子读吧,这娘儿们眼尖。”说完撇撇嘴,快步走开了。

经过一场辛苦漫长的劳作,纪及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谁知他却陷入了新的痛苦。这是我未曾预料的——他叹气,指着那本杂志说:“看过了吗?”我看的是打印稿,杂志还未细翻。他抚摸着打开的纸页,颤颤的十指像触及一个新生婴儿。“他们根本不在乎作者说什么,我反复提醒甚至抗议,可直到最后还是删除了这么多文字!他们割掉的都是重要的部分啊!而且不加任何说明!奇怪的是,越是让人心疼让人爱惜的部分,就越是遭到阉割!我真不忍心打开它们,不敢再看……你对照一下打印稿就知道了,它给删得惨不忍睹……”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看到了这会儿的纪及眼中有泪花闪烁。当我再次注视时,才发现这双眼睛是焦干的。我在文稿发表前不止一次看过,若草草翻一下杂志当然发现不了什么。可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沮丧和愤怒——对这样一部字字精敲细凿的心血作,任何伤害都显得残忍……可我知道,此刻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轻飘了。

桌上同时摆放的还有一本簇新的繁体字书,那是与杂志差不多同时面世的海外单行本。“它没有删节。”纪及指指它,但情绪仍然不高。当然,对他来说关键还是杂志的刊出,因为它不仅有广泛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力,更为切实的意义是所有学界同仁几乎都要订阅,这其实是一场期待已久的倾谈与对话……“海外本印数极有限,没有多少人能够读到……”

“那就早些出版它的简体字本吧,这是最好的补救方法……”

纪及摇头苦笑:“没那么简单。没有哪家出版社爽快答应这件事……”

“为什么?”

他没有吭声。这有点奇怪。难道比海外本还难出吗?我不信。

从纪及那儿离开,我一出门就给吓蒙了!老天爷,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啊,天和地都变了,这只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该是一天里最明亮的辰光,可是上下浑浑的都变成了黄中泛黑的颜色,能见度只有几十米!一个不祥的词儿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世界末日?前后左右一片昏黑,又没有发生日食。没有什么显著的声音,如雷鸣电闪之类;但用心去听,可以感到邈邈天幕之外正传来撕裂般的响动,这声响只是隐隐的,却让人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对眼前这一切毫无思想准备,不知道是宇宙中的什么力量在发威,于猝不及防间遮蔽了天地……我回忆最初是怎样的——踏上街头,只觉得尖尖的风夹着尘粒直灌到衣领里,扑了面脸;然后一抬头,就是这样的天象;有微微的风吼,低沉而强悍;再看地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沙尘。这会儿仰脸,可以看见压低的浊气仍旧从一个方向往这儿移动……是的,我想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有沙尘袭来,它由更远处,从一个大陆的纵深掠过半岛,吹向海洋。

按照纪及的说法,公元前210年发生的东渡(逃离)事件,其船队就是借助了一股季风——它比这个时间稍晚——跨越渤海海峡,沿海岛链之弧进入西朝鲜湾,继而穿过对马海峡。然而对于这座远离半岛的内陆城市来说,这场季风却越来越有些变味儿,它变成了上拄天下拄地的黑煞,让这里变成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季节——这样说毫不夸张,因为关于这场延续持久的猛烈的西风、它的可怕故事,近年来人们一口气会说出很多。午夜里一听到尖厉的风声,老城居民都在心里念着:“来了!又来了!”一边想着会有什么倒霉事突然降临:阵风会掀翻屋顶,击碎窗户;更不可思议的是伴随邪风而来的黑幕,天地无光,沙尘盖地,人们不敢上街不敢出门,许多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疾患:医院会在一夜之间塞满病人……大风十有八九要带来瘟疫和不祥,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所以我一直以为季风之后的那一段日子,它与徐福逃离的时间相吻合,并非完全是因为海洋动力学的原因,它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单纯,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奥秘:恐惧。当然,这样的预测在纪及来说是荒诞不经的,他甚至不屑于瞥过去一眼。

马光打来一个电话,催促我一定要早些到办公室来。我顶着正在变大的、阵阵尖啸的风急匆匆往前,冒着被迎面撞来的汽车碾上的危险,踉踉跄跄奔走,眼里不止一次吹进了沙尘,一路在想:他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进屋后娄萌还没有到,看来他就是为了赶在娄萌前边告诉我一点什么。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马光解着围脖,骂着,把嘴里的沙尘吐出来,从兜里掏出一份复印材料。

“老宁,看看吧……有人出手可真快啊!”

我把复印材料摊开。原来这是一份文摘复印件,一段一段全都摘自纪及在海外发表的那部书稿,并且将国内报刊删除的部分加以注明,形成了一个对照本。搞文摘的人显然花了不少脑筋才把那些片断选出来,而且做了一种奇怪的连缀和剪辑。这样从头读下来,行文显得有些刺目和怪异。“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听说只印了十几份。科学院的正副头儿每人一份,主要是送给上边的要人。”

我心上一阵发冷:“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样啊!这不是害人吗?这让人想起了……”

“我一点都不吃惊。大概是霍老不高兴了——你说呢?”

我忍住了一声不吭。我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这当然指前一段所谓的诽谤霍老的“谣言”。我说:“如果霍老有胸怀的话,就该找纪及谈谈,这样不就清楚了吗?纪及认认真真准备那部传记,对一些情况有不同看法,也属于正常!霍老……总不至于吧?”

马光的嘴唇翘起来:“你的心太好了。霍老可不会像你这样想问题。”

一会儿传来了脚步声,马光使个眼色,我赶紧把复印件收起来。娄萌踏进办公室,满头都用大围巾包了起来,摘掉围巾,我立刻看出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当然会更早地知道一切。

果真,还没等我开口,娄萌就把皮包一扔说:“你的那个朋友真给我们家老于干了一件大好事啊!”

“怎么了?”我故意问。

“上边已经让老于去谈话了,老于都紧张了。”

“不就是一部学术著作吗?有人还编了内部文摘,真是无聊、可耻!”

她先是愣愣地看我,后来又端着杯子出神:“他啊……竟在海外出版了删节的那些部分!这就不是学术问题了……”

“那是同时出版的,并非故意加上了删节部分——而删节才是错误的……”

娄萌伸出一根手指:“先别这么说。事情一涉及到海外就复杂了……你等着看吧,这事不会就这么了结的,上边——听说吕南老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闲下来翻过这本书,有话呢。”

“吕南老”三个字让我惊了一下。我愣愣地看着她。都知道那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他会这么快见到书?

“我真后悔没跟你们讲清楚……”娄萌的声音低下来。

“吕南老……”我自语着,还在琢磨。

“如果原稿先交给东部城市,他们会报送有关部门,然后再……如今一切都晚了……”

“提前审查?这太过分了吧?”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个人选题,而是领导交办的一个重大文化项目——区别就在这里,再说本来就有许多人盯着……”

老天,如果她一开始就这样讲,我和纪及都不会应承下来的。现在真后悔没有将它和那个传记一起推掉。算我们倒霉。

马光一直盯着窗外摇动的树梢,这会儿转过脸吐吐舌头:“以后咱编刊物也要谨小慎微了。”

娄萌转脸看他,有了一丝笑容:“真要谨小慎微倒也好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你们的胆子比我们这一代人不知要大多少。”

我想说咱们是同一代人。而我与纪及的年龄差距更大。奇怪的是娄萌很自觉地把自己和丈夫于节,甚至是霍老他们划成了“一代”,而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却要和她女儿于甜划成一代。当然了,马光也属于她女儿这一代。这种划分究竟是荒唐可笑,还是依据了某种更科学的心理指标?

下班出门,夹杂着尘粒的西风更大了。天色黑中竟透着紫,就像黑夜,却没有一丝星光。我裹紧了衣服去找纪及。进门后正遇到顾所长,老先生气呼呼地说着:“这太卑劣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我告诉了娄萌与我的谈话。顾说:“刚才我们正说这事。看来有人早就动手了,他们行动得可真快。有人就是习惯于搞这一套,轻车熟路!”

我在想娄萌和马光的话——从他们的口气中可知,此事一定与那个霍老有关。我想到了一位大学者——以前怎么就忘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秦茗已——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霍老也要让他三分。霍老在很多场合讲话就常常说“秦老”如何如何。有人说每逢节假日,一些领导还要去专程看望老人呢。他如今各种社会活动都不参加了,但崇高威望仍然有增无减。这会儿我想,尽管不必太在意这场“季风”,但何必让纪及承受这份压力呢?我们也许应该去拜望这位老先生。文化界都知道,他过去曾受过很多折磨,但从未弯腰屈膝,称得上一条铮铮铁汉。在这座城市里,他是良知和信誉的化身。我们有时甚至觉得,对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而言,秦茗已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安慰。在任何时候,只要提到这座城市,许多人会将秦老引以为荣。然而现在一般人只是崇敬有加,很少去打扰他了。大家只在一年里最适当的时候、或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往他那个小四合院里踏进一步——还离小院老远呢,当看见那棵白玉兰花树的梢头时,一种崇敬之情就油然升起——轻轻叩门,他那个年龄很大的未婚女儿就会出来开门。她把客人无声无响地引进秦老的卧室兼书房去。有人进去,秦老会摘下眼镜看一眼,那慈祥的目光就使人安静,使人激动……

我这会儿想着秦老,说:“纪及,必要的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去找一个人——秦茗已老先生!有一年,我被人带去老先生那儿一次……”

纪及抬起头,眼睛闪亮:“秦老!那时在学校读过他多少书啊,现在同住一座城市,反而没有勇气去拜访先生……”

“你真该早一些去认识一下秦老,那是一个‘文品人品并重’的老人。我们见了他即便什么都不讲、只看一眼也好啊。平时老人寂寞自得,很少到热闹地方去。一种真正的学人性格。”我语气里不知不觉有些冲动。

顾侃灵插话:“老宁说得不错。秦茗已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第二个人可比,凭他在学界的信誉,就连那些轻浮之辈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说一个‘不’字。那个‘霍老’还口口声声说是先生的学生,他算什么‘学生’!我老顾还不敢这样说呢。前些年我还求了秦老一幅字呢,猜猜写了什么?”

他看了看我们,点点下巴:“‘学也无涯’!”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如一。他一进门两眼尖亮四下乱睃,然后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衣服内层里摸出了那份复印件,拍打着上面的灰尘:“我操,这么大的风!”

我们都没有做声。

王如一晃动着那个满是皱纹的额头看看几个人,细声细气:“怪事,怎么这么快就搞出了一份‘内部材料’?”说着一转眼盯住了纪及,“我老婆看了!她说你写季风和洋流的那些章节绝了……这才是古航海研究啊!夫复何言!徐福他老人家如果不是这个月份里出海,我就倒着头走一个来回……”

顾侃灵不理这个话茬,问了一句:“你知道是谁搞的?”

王如一连连摇头:“讲不好。是那些行政人员搞的?”

顾侃灵摇头:“那些人搞不了。你看,有些话衔接得很刁钻,猛一看还以为原稿就是这样。非常险恶呢。我觉得这肯定是行家里手,办这种事还多少需要一点文字功底。”

王如一说:“我讲不好。我不知道谁能做这个。如此卑鄙,然而……”停了一会儿又转向纪及,“该跟于院长好好谈一次了……”

纪及苍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王如一吭吭几声,凑近了我小声说:“赶空儿看看我的词典吧!现在除了补充词条,主要就是建索引——三种索引方式呢……”

时间有点晚了。我从纪及的目光中感到他需要我待在这里。当王如一最后一个出门时,我就告诉了娄萌传达的信息——“吕南老翻过了这本书,说了三个字:‘乱弹琴’……”

纪及看看天色,听着呜呜的风声,说:“我们真该去一趟了。”

“去于节那里?”

“不,去看秦茗已老先生……”

我点点头。时间有点晚了。可纪及一直看着窗外。我看出他这会儿有点激动。他平时很少这样。我就说:“那好吧,好在他离这儿不远。”

一路上风急一阵缓一阵,时不时把路面上的脏东西吹起来。我说:“这是这座城市最让人讨厌的季节,它大约要持续几天……”纪及仰头看了看,没有说话。往常星星会疏疏地挂上天空,可这会儿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浑茫之中……前边是大屋顶平房区,树木也多起来。我们似乎远远地就可以闻到那个小院里透出的花香。一种深沉的香气。

秦茗已平常足不出户,可是盛名就像院里的花香一样,传播到很远很远。

我们在小院围墙外面停住了脚步。就在伸手去按门铃那一刻,我有点犹豫了:真到了非打扰老人不可的时候吗?我们需要求助于老人吗?正这样想时,纪及伸出食指按了一下门铃。

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秦老的女儿站在面前。她先是看到了纪及,接着目光转向了我。

从她的神色里我知道秦老没有休息,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

小院用红砖铺了窄窄的甬路,所有露出泥土处几乎都栽了花草。到处落下一些树叶,这儿全是很老的树木……最东边一间平房亮着灯,柔和的灯光从窗户上反射出来,让人感到暖煦煦的。整个小院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只黑白花猫从一个小夹道里跑出,看了看我们,炫耀地飞蹿到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上。

“爸爸,来客人了。”我听到女儿轻轻通报一声。

这时我们已经走近他的书房门口。我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女儿让我们进去。小心翼翼转过一道屏风……面前的秦茗已满头白发,消瘦,个子偏高。他反应有点迟钝,这时候拐在书桌上的左手抬起,那是他辨认来客时惯有的一个动作。他好像就靠这抬起的左手,靠它的触觉来感知周边的事物。我知道他的眼睛要好长时间才能看清来人。他这样“哦哦”应答,一边客气地让我们进屋,一边仍在辨认。我告诉他自己是谁,再向他介绍领来的客人。我觉得这次造访有点唐突,不过没有后悔。

秦老终于认出我来了,神情立刻放松了一些。他让我们两人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自己仍然坐在那个宽大的藤椅上。我们向秦老问安,照例问了一遍饮食起居,秦老一一回答。不过我们谈话的时候,才发觉秦老不像看上去那么老迈。他虽然快要九十岁了,可思维依然活跃。他的目光也还灵活,整个的举止动作都不像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走起路来两腿还算结实有力,可见肌肉并没有萎缩。我想这可能与他早年那段遭遇有关。他曾经一连多年做体力劳动。秦老讲起那一段历史的时候曾经揶揄说:

“那是一段难得的经历,是一段重要的健康投资。如果我们只为了锻炼身体,能够坚持整整几年吗?恐怕不会的。也只有那种强制的状态下,我们这些室内动物才会拼上一股劲儿花上几年。这些年,我的神经也算给调整过来了。”

眼前的秦老真的十分健康。

这时候他女儿为我们端来两杯水。秦老指着水:“淡茶,怕你们喝不惯咖啡。”说着转问纪及:“小纪同志,愿意喝茶吗?”

小纪站起来,彬彬有礼:“秦老,可以。”

秦老微笑着,看我们端茶。

时间已经不早了,怎么开始这一场谈话呢?我想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于是我说起了朋友最近的事情——被删节的《海客谈瀛洲》以及……

纪及双手呈上了那本题有“请秦先生指正”的繁体字本。

秦老“哦哦”应答,取过桌上的眼镜看书。他的食指按住了标题,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摘下眼镜。

“好的,不过我的眼睛不中用了,这个字体很小,我要花一段时间哩。”

纪及说:“秦老,那太感谢您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学校时读过您许多著作,那时我就想……”

秦老微笑着,点头。

我告诉秦老,这本著作是纪及完成的一项重要选题,是历经多年的一本心血作。我这样说时纪及一个劲儿制止,可我还是坚持说完:“可就是这么一本书,竟招来了那么多可怕的干预……”

“都有哪些干预呢?”秦老问。

我告诉他出现了内部文摘的事——我鼓了鼓勇气,提到了霍老:“霍老不喜欢这本书,但他这样做不仅仅是针对这本书的,而是——怎么讲呢?”我看看纪及。我想说关于给霍闻海写传记前前后后的那些不愉快、那些奇怪的周折。可纪及的目光把我阻止了。我这才想到:真的没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指责霍闻海,也找不出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此事一定与他有关。算了,我还是忍住,没再说下去。

秦老重新戴上了眼镜,瞥了几眼书说:“霍老对你们讲过他的意见吗?”

纪及说话有点喘息:“没有。大家很难见到他。”

“噢,”秦老轻轻咳着,“闻海同志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严谨的同志,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他也许太忙了,你们要主动一点。有什么想法,可以给老前辈谈谈嘛……”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屋角的小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们这才发现小桌上面放了一部黑色电话。我的心上一动。我想如果秦茗已先生能够抓起电话,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跟那个人接通。他的一句话等于我们多少呀!可我们不能期望老人现在就抓起电话。他大概还需要把书读过吧。我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

秦茗已看着纪及,用缓缓的语气说道:“学术上可以各抒己见,要知道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其艰难,但惟此才有意义。要坚持真理,在学术问题上谈不到什么妥协:既要固执己见,又要善于吸取。在这方面受到启示是有益的。但这并不等于随便更改自己的探索,改变业已证明的判断。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

纪及这时候已经从沙发上站起,嘴角颤抖,但没有说出什么。

秦老瘦瘦的左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

老人说下去:“我们年轻的时候,条件与今天没法比呢。那个时候科学家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研究的。国难当头,万马齐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没什么作为可言。没有经费,没有起码的条件,我们不得不自费印刷自己的著作。三两个学者凑到一块儿,就是一个研讨会了。今天条件有多么好,有科学院,有组织嘛,有上级领导。我觉得你们这一代真遇上了大好时光……”

秦老的话缓慢而又沉重。我知道这都是他的心里话。不过我还是想把一些重要环节告诉老人,也许这是遗漏不得的。我说:“秦老,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关于这部著作,吕南老好像说过一句话……”

“噢?”秦老第一次这么专注,身子探向前面,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他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有一定影响。可是我们相信,吕南老很忙,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把整本书看完,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书才刚刚出来……”

秦老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吕南老是在南方一个会议上讲的,好像说了三个字……”

老人盯住我:“他到底讲了什么?”

“吕南老好像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什么字?”

“‘乱弹琴’……”

秦茗已往前探出的身子一下靠在了藤椅上。他再也没有讲话。我看着秦老。老人像睡着了一样,头仰靠在藤椅后背上,一声不吭。

老人一动不动,大概真的睡着了。老人疲劳了。我们站起来,但不知怎样向老人告别。

他听到了声音,重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点点头站起来。他好像突然衰老了许多岁,腰弓得那么厉害,伸手到一边去找什么。

纪及赶紧从旁边取过拐杖递去。

老人拄着拐杖把我们送过甬道。在那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下,老人站住了。

我们回身望着他。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两人一声未吭。

我们向交通车停车点走去。好大的风啊,站在路牌下,可以听到风在树梢和楼顶上尖叫,听到沙尘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天上没有一丝光亮,但能够感受又浓又沉的黑色、某种质地坚硬而又混浊的什么,正由西向东缓缓移动。所有的夜鸟都收声敛口,行人捂紧嘴巴,连车辆都不敢鸣笛……

《耻辱的印记》

在办公室,娄萌突然问起了我去东部出差的事,催促说:“你的假期早到了,为什么还不走?”

难得她这么关心我。不过我后来一想,又觉得她好像有点过于急切了。她希望我快些出发?是的,她或许想让我早一点离开,别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纪及搅在一块儿。

我回答她:“放心吧,我会和纪及一起离开这座城市,我们要一起上路。”

“要休假就早点走吧,回来还有好多事情。这时候杂志社里反正有马光顶着。”

“请放心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也没有什么……”

“乱弹琴!”

许多天了,娄萌下决心在办公室里不谈科学院的事情,特别不去触及“纪及”两个字。她的脸色比过去严肃多了。本来她是一个爽朗的人,不像一个令人畏惧的领导,而始终是我们的一个同事,一个温和的大姐。只可惜,最近这种感觉没有了。在这种气氛下,大家说起话来有点期期艾艾。大家不停地喝茶,把吸到嘴里的茶叶吐掉,有时直盯盯地从杯沿上望着她。只有马光依旧轻松,有时还吹吹口哨,偶尔瞥娄萌一眼。

娄萌呵斥他:“上班时间,吹什么口哨!”

马光伸了伸舌头,没说什么。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小打字员也在看杂志上的《海客谈瀛洲》,竟然看得津津有味。她怎么可能把这样的著作看下去,这倒怪了。肯定是马光讲了什么,她的好奇心给撩拨起来了。我问她:“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你们觉得有意思,我就觉得有意思!”

娄萌有一天也发现了小打字员在看这份杂志,就问她从哪里弄来的?小打字员吞吞吐吐,后来只得承认是马光给的。娄萌立刻找到马光:“你怎么在编辑部里传递这样的杂志?”

“公开出版物,有什么不可以?”

“上班时间,你总不能领头看闲书吧?”

“现在连领导都在学习这本杂志呢!”

“你胡扯!”

“你不信就回家问问老于。这么重要的文件,学术界的大事,我们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娄萌叹了一口气。都知道她拿马光没办法。马光在这里从来都是一个特殊人物。娄萌到杂志社里工作之后,马光变得更加懒洋洋的了,几乎没人可以管束他。部主任从来就不管马光,现在马光完全是一个自由人了。他不遵守上下班时间,可以随便到外地出差,而且还享有真正的“言论自由”。有时候他会说一些很离奇的话,可以骂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别人吓得伸舌头时,娄萌才不得不责备几句,他就说:“大人不见小人怪。”

马光近来有发不完的牢骚,这些牢骚多少都与娄萌有关。有一次他们在走廊拐弯处说话,我不幸听到了几句。娄萌说:“你就这么坏吧!”马光说:“毛病!”“你就这么坏吧!”“真是毛病!”

接着是一阵嘁嘁喳喳。

当我走过去时,他们立刻刹住了话头。

马光的眼镜闪着亮光。他的眼镜腿很长,整个眼镜搁在鼻梁的末端,让人想起一副长柄放大镜。娄萌有时高兴起来,就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马光的脑门上,像管教孩子似的用力一拧,呵斥几句。

马光或许真的可爱。工间休息时他伸个懒腰,故意模仿一些蹩脚的诗歌朗诵者,把手扬起来,朝上方用力伸出,喊着:“啊,青春多么美好……”再不就是:“啊,女郎!女郎!我的女郎……”

他还会作一些精致小诗。但我知道这并不认真。一个贝壳,一棵君子兰,甚至是一只茶缸,他都能从中揭示出某种哲理和诗境。他不停地把这些精致小诗送给娄萌看,引起她的阵阵好奇,让其赞叹不止。那是由衷的赞叹。她说要把这些小诗拿给老于,让老于练书法用——都知道她家老于是一个书法迷,那是受霍老的影响。

马光背后笑着告诉我,说因为霍老的书法参加了一个什么“五老展”,还得了一个大奖,从那之后于节也就加快了训练步伐。我也知道这事儿,因为我的岳父就是“五老”之一。马光对娄萌说:“你们家老于顶多再有一年就会挤进‘六老’。一个响当当的书法家,紧步霍老后尘。”

娄萌听了倒不怎么恼怒,笑吟吟看着马光:“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坏孩子!”

办公室里的人谈论起于节,都是一片赞扬。大家没有一个不认为他是霍老最好的接班人,也许再有不久就是对方那样的位置了,接下去照例又会有一连串的头衔。总之霍老的衣钵一定会传给他。

这些议论中常常蕴含着其他一些成分,娄萌不是一点听不出来,而是从不计较。她只是谦恭地谈着霍老:“人家身体很好呢,尽管年纪那么大了,可身体比四五十岁的人还要结实。”

马光说:“这不可能吧?他走路已经拄拐杖了!”

“噢,那不过是一种装饰罢了。”

我也相信那个霍老根本就用不着拖拉着一根拐杖。

娄萌说:“他是那一茬人中最会养生的,正经有些办法。他想拥有自己的‘二度青春’。”

这句话让大家一愣,接着都笑了。

娄萌很认真:“真的,你们不知道,他练功、吃长生不老丸,还让肖妮娜每天给他按摩。”

“‘肖妮娜’?”大家抬起眼睛,“什么工夫又出来个‘肖妮娜’?”

马光揭开谜底:“不知道?‘小贱人’跟了霍老以后,霍老嫌她的名字太土气,就给改成了‘肖妮娜’,平常在家里只说‘妮娜过来一下’,‘妮娜,我给你介绍一下客人’,‘妮娜快下班了’……多来劲儿!”

大家一阵哄笑。

事后娄萌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不要在马光跟前议论‘小贱人’什么的。”

“是他领头这样喊的……”

“你不要太幼稚了。他很早以前跟那个‘肖妮娜’来往很密切呢。”

“有这样的事?”

“他们一直不错,还正经谈过一段呢。有人在马路边上见过他们相挨着站。”

我想起了她和马光那一幕,知道了什么才叫“相挨着站”。有趣极了。

“很早了。不过两三年前他们还一块儿轧马路呢。这是真的。”

我相信娄萌的话。在这方面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我说:“可是我知道马光很讨厌她。”

“未必这样。他不过背后喊几声‘小贱人’,让嘴巴痛快痛快罢了。他真正讨厌的是霍老……”

我仍然不太明白。

娄萌不再深入下去。她故意转换话题,谈到了自己女儿时,立刻眉开眼笑:“甜甜这孩子真有意思。她每个节日都要给爸爸和我买点礼物。这孩子害羞,有些事情却跟她爸谈不跟我谈。我想打听她一点秘密都难,她像个小娃娃那样把头拱在我身上……这孩子头发真黑,该梳两条大辫子了。要是早几年,我就让甜甜留这样的发型,现在当然不行了。她留了娃娃头,这孩子。不过现在到底是大了,不愿跟我吐露心事了。”娄萌说到这里把声音压低,“你最近见到纪及了吗?”

我立刻告诉她:“见到了。”

娄萌叹一声:“很可惜,本来是多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

“他现在仍然很有希望。”

娄萌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说下去:“你知道吗?这句话只有我给你讲了,我们家老于是很重视纪及的。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本来在下一次人事调整中,有可能破格提他为副所长,然后接老顾……这方面的竞争者很多,像王如一!”

“王如一我太熟悉了,他怎么可以和纪及比!”

“王如一来科学院的时间长呀,年龄也比纪及大,而且王如一与肖妮娜接触很多。特别是——你不要与任何人讲——他的老婆桑子几年前就与霍老有来往。就因为这一点,王如一在家里很怕老婆。所有与霍老关系密切的人,他都注意保持联系。在这方面纪及是个弱项,而且最近又……出了这个事情!”

“这算什么。”

“人家可不这样看。他这本书牵涉的问题是多方面的。你以后会意识到的。不过尽管这样,我们家老于还是尽力保护他。你知道,老于对你们年轻人多好啊,你说是吧?”

“当然是啦。无论从哪方面讲,于院长对纪及都是很关键的人。”

“首先是我们家于甜要替纪及打抱不平。这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于甜是个书呆子,也总是偏爱书呆子。她在家里往我们老于耳朵里灌了不少。老于从来不在孩子面前多说一句话,可我知道他心里还是被打动了。你知道于甜对纪及可真是……她在家里极力护着他呢。以后就看事情怎么发展吧。你该劝纪及收敛一点,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莽撞。我们老于如今是身在夹缝,一方面要爱护手下的同志,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跟上边保持一致。你知道老于做什么事情都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

我想把娄萌的意思向纪及传递一下,也好就此谈一下于甜。我认为王小雯出了那个可怕的变故之后,纪及应该清醒了,也许应该来个快刀斩乱麻——比较起来,于甜与他才是更合适的一对。于甜没有一丝瑕疵。她尽管算不得多么妩媚,却非常可爱。于甜是这个时代里少见的一个娴淑姑娘,稳重中蕴藏了一份痴情,看起来有些冷漠,实际上却有一颗火热的心,这也多少有点像纪及——纪及看起来也是一副冷冷的肃穆,可内心里同样是滚烫烫的。

我把娄萌的话告诉了纪及,纪及半天不吭,后来点点头:“我知道于节是非常善良的人。”

“想不到于甜一直在暗中护着你呢。”

纪及抓起一支烟点燃了,吸了几口咳起来,又赶紧揉掉。我发现他的手有些颤。这样停了有十几分钟,他抬头看着我。我发现他额上的一根脉管在突突乱跳。他的嗓子有些哑。

“我一直把一些事情压在心里,早就想说了,可又不愿跟你提起——这关系到别人的秘密,而且使我……觉得耻辱!你听了肯定也会阻止我继续下去……”

我有点吃惊,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的脸憋得发紫,吭吭哧哧一会儿才让我明白:他一直在隐瞒关于王小雯的一些事情,这既出于男人的虚荣,也出于爱——他不想把一段屈辱的往事告诉别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他曾下决心替她保守一辈子秘密……可现在他挺不住了。就像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下不了决心,像一个复仇的勇士,举起了刀却不知道往哪里砍。就是这仇恨让其两眼冒火,日夜无眠。“你知道吗?小雯已经很久没有与我联系了,我多想跟她再谈一次,哪怕是最后一次。可她拒绝了。她不想再伤害我折磨我……那一次出院住在这儿,她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就告诉了所有的秘密。这之前我也有许多怀疑,可她说出的,比我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还要可怕……”

“她说了什么?就是出院那两天?”

“就是她从医院抢救过来之后,住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睡过,只是谈啊谈啊。她鼓起勇气全都说了,因为她在心底已经做好了准备——讲完分手!我挨着听下来,连自己也吃惊。她恳求我原谅,同时一定让我答应——我甚至不知道答应她什么,只是点头。这是大山里来的一个孩子,像我一样,为了她,我什么都能答应——可最后才明白是让我答应从现在起,马上分手,再不见面……我听下去,听她从头讲一个可怕的故事。这种故事只有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我全都理解,理解她为什么会做下面说的这些事情……那时她十八岁,经一个老乡介绍来到这座城市,在一家小招待所做临时工。她有一个女伴在一家宾馆工作,有时去那儿玩,就认识了霍老。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开始。下面的,你自己会想象得到……”

我在听。纪及停顿了许久,像是在犹豫是否说下去。

“那家伙把她调到了这个宾馆,转成正式员工,而后就是威胁利诱,把她占有了。接下的一年里,霍又把她安置到一个机关做了打字员,并答应把她的父母和弟弟接到城里来——后来这些事情真的做到了——还给她弟弟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她把霍当成了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她在这些年里一直是霍的奴隶,满足了那个老畜牲的各种欲望。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我屏住呼吸听着。原来我一直以为是那个蓝毛和她有什么瓜葛,看来这其中比我想象得更为曲折。原来那个蓝毛在为自己的主子做特别的服务,一切出头露面的事都由他来做。

“我说过,山里的日子太苦了,王小雯家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煎熬,那份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的,所以只要能逃出苦海,付出天大的代价他们也愿意。而且她以为自己这样做是搭救了一家人,霍闻海就是全家的上帝。这一切,我说过,没有在大山里活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你听了可能不信,小雯十八岁之前,也就是来城里之前,甚至没有见过苹果!问了问才知道,她家里那儿真的没有苹果。在山里,她一天到晚跟着爸爸妈妈干活,山风把皮肤吹出一道道小裂口,裂口里又渗进了灰尘,变得就像一种动物的鳞皮。就因为这层皮,她进城后只能做最粗的活。一直过了两年,她才算蜕掉了老皮……姓霍的对她变着法儿折腾——让她做一些无法启齿的事情,说什么这是特殊修炼,是采阴补阳健身法,甚至让她和另一个女人一块儿做!她一反抗,那个女人就想法制服她,还让她吃一种自制的丹丸……最不幸的是,她改做办公室秘书后,在学术会议上认识了我,从此一切都变了。可是什么都瞒不过蓝毛,他那一帮老盯她的梢。霍身边的人狠狠惩罚了她——那是另一个女人,她把小雯折磨得遍体鳞伤,还在她的臀部文了一个羞耻的记号,这就让她永远不敢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身体……”

“有这样的事?真像传说的黑道……”我不敢相信。

“现实比想象走得更远。老宁,我真想把那个野兽杀掉,然后再撞死自己!王小雯哀求说,你一莽撞就毁了我们全家:他们会把我们全家重新赶回山里。我怎么能不明白,可我不能忍下去啊!我该怎么办啊!如果是我自己,那怎么都好办,可这牵扯到小雯一家……有些事情我一直瞒了你,就是很早以前蓝毛一伙的恐吓——有一次我走在大街上,一辆车子猛地停在跟前,只差一点点就轧到了我。司机从车窗钻出脑袋,正是蓝毛,他说:‘这次饶了你这条小命,你再敢和王小雯一起,就把你报销了!’那天我找到了小雯,多想听到一句合理的解释——可她最后说:不是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大人物……就这样道出了谜底。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开始了——我们都无法战胜自己,无法离开对方……就这么折磨着,直挨到那一天小雯自杀……”

“小雯以为死去是最好的一条路径:既摆脱了折磨,又不会让霍报复她的一家……她太傻也太善良了,这就是手无寸铁的山里孩子,他们个个都一样……她准备在离开我之前形影不离地过上几天,日日夜夜抱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给我。她把那个羞耻的印记给我看了,一直跪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怎么会相信这就是发生在城里的事情!我问她:是霍亲手给你文上的吗?她摇头。她吞吞吐吐,说是那个常和她在一起的女人——对方用做游戏的方法先把她绑了起来——然后用一根长柄针不停地刺……”

“那个女人是谁?”

我想起了马光和娄萌说到的肖桂美,就问:“姓肖?或者——肖妮娜?”

“她说那个女人有一个外号,霍只叫她‘骡子’。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那种假男子一样的粗鲁女人,听小雯说又觉得不是。她说这个女人个子很高,身材非常好,说话嗓子很亮,是标准的普通话,和广播员一样;这个女人力气大极了,就像一个做粗活的人,两只胳膊和腿都肌肉发达——霍时不时要让这个女人踩住一顿折磨,管这叫‘理疗’,动不动就说‘咱开始理疗’,然后就让她折腾起来,有时还要小雯配合。他们特别痴迷长生不老的事,在家里供奉了徐福画像,也吃丹……根据小雯的描述,我突然想是不是王如一的老婆桑子?”

“真的?如果是这样,那简直……有可能吗?”

纪及不再说话。

我想起娄萌好像说过霍与桑子的关系:“你如果让小雯指认一下,不就全明白了?”

纪及摇头:“小雯连我的电话都不接,更不要说来这儿了……看来她这次下了决心。多么固执!她太绝望了。还有,她太自卑了,她告诉我这些,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离开我……”

我只能叹息,没有一点办法。我看着纪及,从他那双执拗的眼神里,想到了其他:我不相信在这种情状下,特别是蓝毛的恐怖威胁之下,他会默不做声将一切都接受下来,哪怕是为了小雯。

他看我一眼,像害冷一样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身上抖瑟了一下。

我问:“你真的没有与霍单独联系过?一次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我忍不住,因为我再忍会疯掉的。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了霍的电话,可他根本不接。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很短,告诉他:‘你面对的并非我一个人!即便有一天我死在你的爪牙下,有人也绝不会放过你!你必须停止作孽,别等到我与你同归于尽……’我这样写当然是一种警告,因为我被逼疯了,当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惜我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小雯要承受更大的压力,而对一个畜牲又根本起不到警示作用……”

“同归于尽?你根本没有机会挨近他,他住的大院有人把守,出门有蓝毛这样的保镖,你这封信只能提醒他更加防范!”

纪及咬咬牙关:“我太冲动了。其实我应该和你商量一下……我的信发出没有多久就接到了蓝毛的电话,他嬉皮笑脸,最后说要告诉我点‘正事儿’——一开口差点没把我气死!他说我在东部那个城市考察时,曾经诱奸了三位少女,如今证据就握在他们手里,要不要看一看啊?我一时噎住了,他那边就说:‘放明白了,放老实点,你这个小儿科!你敢奓翅儿,咱这就办了你!’说完电话就扔了……”

“多么卑鄙!不过他们真能做得出来!”

“我一直在想,这是他们用编出的一套来威胁我,还是真的让人做了伪证?要知道凭空捏造的难度很大……我不相信有人会替他们做这个。”

我想到了徐福温泉和那个姓唐的副秘书长:“不,如果他们利用唐再加做这点事,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纪及睁大双眼看我,又扭头去看窗外剧烈摇动的树梢,自语说:“是啊,就像对付小雯一样,先刻上一个无法抹掉的耻辱的印记,让我们从此羞于袒露自己,只想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这个方法卑鄙,可是有效。”

“这是人世间最下作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是啊,如今我们就遇到了这样的人……”

“那几天我一点都不瞌睡,可是担心她刚刚抢救过来的身体受不住。她恳求我听下去,说憋了一肚子的话不说会死。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夸张,我想她如果早点说出来就不会那样了……她赤身裸体,就像一只小鸟。我不敢看她这样子,因为我从来没离这么近看过她。我渴望她,那就留给以后的日子吧——我以前想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呢!她泪眼汪汪看着我,抓起我的手放在身上。我的手一动不动,因为我不敢。我喉头发胀,舌头涩得拉不动,所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泪水越流越多,背过身去不再理我。她又想到了那个耻辱的标记,猛地坐起来,不再流泪,像一只小猫一样盯人,怯生生的。她瞪着我说:‘不,你什么都知道了,嫌弃了!我太脏,可心还没死……我求你最后和我一起待两天,只两天,好吗?’我不敢看她的身子。她用目光鼓励我。我细细地看,它真该是我的而不是任何人的身体啊!除了那个印记,其他什么也看不出,到处都簇新簇新,像儿童那样的脖子和锁子骨。她害羞得像小沙鼠那样往下扎。我就用力把她揽在怀里,她呜呜哭起来。我的眼睛又一次触到了那个印记,一下蔫在了那儿,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再看一眼……这就是那几天的情形,我们终于没法在一起……”

《谁的儿子》

黄昏降临了。每当我要离开这个小屋的时候,纪及都一阵发怔……我知道剩下的时间里他会独自默默坐上许久,这对他真像是一种煎熬。此刻,他那双目光仿佛在劝阻我留下……

每天的这个时候纪及显得太可怜了,我真不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间黑乎乎的小宿舍里。看着杂乱无章的小屋,我会想到这是一个遗失在城市中的孤儿。他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实际上没有一个亲人。我几次耽搁下来,和他一起吃饭,只为了能够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这时纪及拿出了两包方便面,又从角落里找出一块干馒头、一点焦干的牛肉片。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这些东西放在煤气炉上煮,正煮着又想起什么,找来一个洋葱头,切一切捧到了锅里。我知道纪及每天都是这样凑合,所以才害了那么重的胃病。真希望他早些组成一个家庭……我知道让他忘记痛楚的方法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得一份新的爱情。这对于他和小雯来说可能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设计,可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我一再谈到了于甜。我一想到这个大龄青年那对黑漆漆的眼睛,就觉得她可爱、温厚,简直是太适合眼前的纪及了。可是对方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一阵沉默,最后仿佛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我已经不止一次见他这样了。我想这个话题一定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在这段时间里,你应该和于甜交流一下,因为她那么关心你,在爸爸妈妈面前已经成为你的坚定支持者。”

纪及木着脸,微微叹气:“我当然非常感激!可是啊老宁,在和小雯的事情完结以前,我怎么也不会和另一个姑娘接触的。”

“你觉得还没有完结吗?”

“不会完结的……你不能明白,谁都不能明白!怎么说呢?我们都是山里孩子,是一样的人,到处都一样。我们从第一眼看到,从两人熟悉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纪及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他在看窗外。我叹了一声,他这才转过脸,提高了声音,“我知道,妈妈会喜欢小雯,她在盼我领回这样一个女孩做媳妇。小雯的话她听得明白,城里姑娘,比如于甜,妈妈见了面会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小雯现在也不说山里土话了啊!你怎么了?”

“不,山里人之间什么时候都说得通。有时候还不是‘说’——我讲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妈妈如果知道了我和小雯的事情,一定会赞同;她不会让我做个狠心人,不会让我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是她扔下了你,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你,这是你说的。”

“我不能扔下她,只要她还在,还活着……”纪及已经不再听我说什么了,只这样咕哝。我看着他像茅草一样的芜发,焦干无光的皮肤,心里一阵发疼。这哪里还是那个思路清晰的学者,那个洞悉和透彻的思者。爱情的热病患者与冷静的思者水火不容。我已经无言。

桌上的瓷盘里有两个苹果。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又想起了水果的话题——关于小雯十八岁之前没有见过苹果这句话,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她作为一个北方孩子,有这种可能吗?可是我不能怀疑纪及的话,也没有理由怀疑。我取起一个苹果,看着上面红色的纹路……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苹果是十二岁,那一次跟上妈妈去镇子赶集,”纪及咽一口,“妈妈早就说过要给我买一个苹果,说了快两年了。我一听苹果两个字舌头就咂个不停,把各种美妙的滋味都想过了,想着这就是苹果!我们村子四周的山岭光秃秃的,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更不用说果树了。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果树。这里的山地没有水,只长一点点地瓜和豆子。如果要吃白面,就得到镇上用地瓜干去换,留着过年包饺子。天天吃的是地瓜干,发霉的、被老鼠咬过的,都得吃。无论是什么年成,都得准备吃干菜拌瓜干粉,吃上三个月、半年。因为家里的瓜干不能全吃光,还要留下一些换盐割布。在村子代销点里,什么东西都是用瓜干兑换。当然,妈妈说给我买一个苹果,其实不是用钱买,是用瓜干换来一个。我跟妈妈往镇子上赶,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苹果。我已经试着在纸上画过许多苹果了,妈妈说其中的一个画得像极了——那是我用蜡笔染上了红道道的,它真的有一股香味儿。这天镇上开一个物资交流大会,就是最大的那种集市,那里什么都有,热闹得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会上有卖油炸糕和白面馒头的,还有卖红眼小兔子的;可我这一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能有一个苹果。我一进交流会就跟紧了妈妈,什么也不说。妈妈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她差不多一点没有耽搁就往一条热闹巷子赶过去了。我满鼻子都是苹果的香味儿,我想妈妈不用打听,她是被这股气味引着往前走。妈妈胳膊上挂了一个篮子,里面有半篮瓜干,我知道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会变成一个苹果!就这样,妈妈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像害羞一样回头看我一眼,伸手揪了我一把。我这时马上看清了,在一块支起的不大的木板上有白粗布盖住的什么东西,它们簇起来像一堆馒头——一股浓浓的好闻极了的气味就从白布下面溢出。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掀白布的一角,这会儿妈妈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喘着气问摊主:‘多少才换一个?’对方竖起了一根手指。妈妈显然被吓住了。可我只想让这场交易快些达成,屏住了呼吸听妈妈与那个人讨价还价。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络腮胡子,大眼,头顶有一撮白毛。我记得妈妈最后说了一个数字,但我没有听清。反正那个人同意了,伸手到白布下取了一个……这就是苹果啊!像一个小小的彩色皮球,像缠了一道道最鲜艳的丝线,一端是一根好看的梗子,一端是浅浅的洞眼。‘只要一个?’那人问。妈妈点头,像害怕一样迅速拉着我的手走开。我死死地抱住苹果,贴在胸前,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机械地跟上妈妈。我们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妈妈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粒。她说:‘吃苹果吧,吃了我们还要去买盐。’我摇头。‘怎么?’我看看苹果,还是摇头。‘傻孩子,这不是看的,这是吃的啊。’我点点头,可我只用鼻子深深地嗅着,一次、两次、三次……夜里,我把苹果放在枕头边上,一夜都是它的香气。我不会吃它的……”

我十二岁见到苹果,大约又停了两年吧,也就是说十四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影响自己一生的大事:我终于知道了我是谁的儿子。以前妈妈总说我是她去后山拾柴时捡来的,我从来没有一点怀疑。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石头生出来的,我还应该有一个父亲。所有人都嘲笑我,还有人骂我是杂种。妈妈因为我受尽了苦楚,我得说她是人间最不幸的人。随着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明白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我这一辈子都欠妈妈的。原来妈妈怀了我几个月以后,村里的头儿就看出来了。那时民兵是有武装的,他们比现在的民兵厉害得多,背着枪押上妈妈,把她关在一座山上的小孤房子里,不给她水喝,非逼她说出怀了谁的孩子不可。妈妈为了保护父亲,死也不说。因为只要她一吐露,父亲可能就没命了。冬天,妈妈靠捡掉在窗台上的冰凌吃才活过来,她说半夜的风把冰凌刮断了,有一些溅在近处,她就捡来吃。她死也不说,不能说啊。他们就打她。她为了护住肚里的孩子就用手去挡,最后两只胳膊全是淤血,手上没有一根指头是好的。我的父亲怎么这么胆小啊?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承认啊?他又到底是谁啊?我刚懂事那会儿恨死了父亲,后来才知道是错怪了他。

原来我的父亲是一个大罪人,几年前和一帮参加劳改的人就在我们村子旁边做苦力。那时父亲认识了母亲。他的原配妻子在城里,早就不再理他了。那是一个坏女人,就是她揭发了父亲所谓的罪行,父亲才被转到重罪犯这里来,而原来他只在一个农场里,那里的活儿比在我们村子旁做苦力好多了。我们村子旁是一个大窑场和一个采石场,里面干活的人虽然不是判了刑的人,可也差不多,他们并没有多少行动自由,而且工作十分危险。也就是在父亲转到这里的第二年,妈妈有了我。可父亲不久就被押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是河北,离我们这儿有上千里。他一个戴罪之身,如果再被母亲透露出是孩子的父亲,那后果才不堪设想。所以妈妈咬死了牙关,什么也不说。

原来妈妈与身上有大罪的父亲偷偷相爱,那时没有这爱,父亲就会更惨。妈妈说自己像是一直在这大山缝隙里等一个男人似的,她终于等到了。妈妈说这就是她的命:一个人最终是什么命,要躲也躲不开。她描述了我至今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瘦高个子,戴眼镜,一头密密的毛发硬撅撅的,轻微的络腮胡子。她说父亲平时不太说话,心又细又好,是一个大城市研究所里的人,不知怎么就犯下了大罪。妈妈也说不清是什么罪,反正知道他们这一伙日夜干苦力的男人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就差戴枷扛锁了。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人,其中的一个又犯了新罪,结果就给转到另一个更严厉的地方,还没等半年就判了,人给枪毙了。妈妈说当时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大病了一场,不久牙齿全掉了。因为他说那个被枪毙的人前一年还与自己相挨着铺子睡觉,两人算是知己,说那是个天真有趣的人,学问也好。妈妈和父亲都是偷偷相会的,他们知道这事走漏一点风声,两个人全完了。那时父亲在窑场里脱坯,干活有定额,为了能在前半夜完成定额,以便有机会跑到窑场后边的山窝去,他要在一整天里死命干活。妈妈说父亲那时身体还好,除了腿受过伤有点跛,其他方面还算好。那个山窝有十几年前挖的一个地瓜井,早就不用了,井口长满了棘子,连动物都不愿往里钻。他们小心地把棘子用石块压住,进去后再撤了石块,这样外面的人谁也发现不了。他们在里面布置了这一辈子的新房:酥石井壁上的每一点悬土都刮下来,刮得又光又滑;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最上一层又是妈妈用马兰草编织的席子。妈妈说,父亲对她说过:只要有过这一场,这辈子死了都值。父亲告诉妈妈:他只要有一口气都要回来把她娶回城里,那时候他要把所有好友都叫到家里,告诉他们这是他的老婆,他一辈子的新娘。妈妈说她一点都不担心,更不怀疑父亲将来回了城会改变主意。妈妈说她没有文化,可是她有个本事,那就是看人最准——只要一眼看上去,对方是个什么人就明明白白。她说:“你父亲是个有良心有主意的男人,他认准了什么就再也不会变。他看上的女人就会过到底,就会过到白头。”

我没有见过父亲的照片,因为妈妈手里没有。所以我就问啊问啊,在心里画他,在纸上画他:一直到妈妈看了我画的,说差不多了,就是这样了。妈妈从他的眼睛说到牙齿、头发和耳朵,还有脚——父亲的脚是细长的,瘦瘦的,妈妈说这天生就不是准备出大力的一双脚,可惜老天爷却把他赶到这样一个苦命地方来了。妈妈说男人的脚只要宽、前边奓着,脚弓得厉害,那准是出大力的脚。“可你爸是一双秀才脚,怎么磨也还是那样的脚。最后老茧都把大小脚趾裹起来了,脚后跟的老皮棘针都刺不透,看上去也还是秀气哩!”妈妈说着就扳过我的脚看,说这活脱脱就是你父亲的脚——爷儿俩的脚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脚可千万莫走一样的路啊!”妈妈总是这样叹气。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怕我也像父亲那样做起了学问,还是怕我像他一样沦落到大山里?我一度曾以为是后者,但现在想也不一定。妈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当时问她,她只是再重复一遍原来的话。可我这一辈子都要琢磨。我最后一定会弄懂的。

我两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我不记得了,可妈妈一再说起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对于他们两人太重要了。当时他们可想不到这是最后一面啊!妈妈说那天晚上刮起了大风,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雨,她睡不着,半夜了还扳着窗户看。她说心里那个不安哪,这辈子都忘不掉。打雷了,雨更大了,她像过去一样想着父亲,只不过这一次心老要嗵嗵跳。突然这时候窗户拍响了,有人伴着雨水的哗哗声小声喊着,她听不清也不敢开门。后来一个响雷霹雳,她从印在窗上的人形儿一下认出是父亲!妈妈来不及开门了,直接把窗户打开了。就这样父亲裹着一身泥水进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孩子——我还睡着呢,妈妈急急地把我喊起来,对在我耳朵上说:“快呀,娃儿,你爸可回来了,快让你亲爸看看你!”我眯着眼被拉起来,父亲把我看了又看,妈妈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你爸满脸都在流下水线。他用胡子扎我的脸,我吓得哭了。这一夜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整个后半夜紧紧搂在一起。他们说了一夜话。妈妈说原来父亲是逃出来的,他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往外逃,哪怕只看一眼就赶回去也值得。就这样,他终于抓住了一个节骨眼,趁去城里陪一个病友的间隙,连奔几十里往这里来了!父亲在天大亮以前还得赶回城里,他们剩下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再分开。离开前父亲又把我抱起来,跟我说了无数的话,把我按在心口那儿好几次……可惜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那时太小了。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我,也是最后一次……

妈妈不识一个字,可她有一点工夫就督促我读书,说:“孩子,你是读书人的根苗,你得识几箩筐字才成!”我听妈妈的话,只要认下来的书本就扔在筐子里,后来真的有一箩筐了。山里小学不让我读书,村头儿骂咧咧的:“咱这里不收杂种,不要私孩子。”妈妈求他们,他们还是不应。是妈妈好说歹说才说通了一个语文老师,他答应业余时间可以为我补习。我们家只要有一点像样的吃物,妈妈就让我捎给老师。妈妈那些日子常说:“孩子,你再长大一点就进城去找你爸吧,他一点音信都没有啊!他是病了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咱娘儿俩一点都不知道啊!”妈妈念叨父亲的声音、她抹鼻子眼泪的样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时我想父亲又恨父亲,恨他一下扔了我们再不回头。妈妈不允许我说父亲一个不字,她说你爸是身子不听自己使唤的人啊,你爸有一点自由也会跑来家的。“孩子好好长大吧,长大了寻父去!”

妈妈将父亲留下的几本书交给我,只等我能读懂的一天。原来这其中的两本是父亲自己的著作,它们都是关于古航海方面的。我就是抚摸着这两本书长大的,从每一个字开始认起,从每一个句子开始理解,直到差不多背上了整整两本——不,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这两本书!这就是我后来走上古航海专业的原因。我觉得是父亲,是他亲手把我领上了这条路,告诉我哪里有滩、有流、季风是怎样的,大洋里的海道、旋流和巨涌。我从书本上首先认识了蓝色的大海,而后才是真正的大海——我第一次见大海已经是二十四岁了,那时我像看一个神话似的,两眼发直,一声不吭,泪水糊了满脸还一无所查。我觉得自己站在了父亲面前,真的,他在看我,在我耳边说:“你终于来了,我的儿子!”

我十八岁的时候依照妈妈的嘱托,进城去寻父亲。先是去了那个研究所,然后又去河北的一个农场,再去更远的盐场。这一趟可怕的远行之后,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从此我一生都不会害怕长路了,也一生都不再害怕坏消息。因为对我和妈妈来说,最坏的消息都在这条路上了。原来父亲在我两岁的那一年逃回村里一次,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苦役。他在农场里做最苦的活计,还要忍受拳打脚踏。因为他从那一次以后就有了一个说不清的罪过:想逃。父亲说:我如果想逃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是又回到了农场吗?他们一次次审问他,打他,他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吐露远处那个山村的秘密。到后来他编出一个谎话,说想城里的家了,就趁那一点工夫往城里跑了一次。那些人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只是看管得更严了。就在父亲被转到盐场的第二年,有一天他肚子疼得厉害,同一个房间里的人回忆起来,说他喊叫的声音可怕极了。那是一个午夜,盐场里的医生没有一个来看过。天还没有亮,父亲就死在了自己的铺子上。

过去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死因还是得不到确定。有的说是急性胰腺炎,有的说是胃穿孔或阑尾炎……盐场那儿有一个坟场,可是由于坟头实在太多了,谁也说不准哪个才是父亲的。我只好在这片密密的坟头前跪了许久。

那一次寻找父亲,我最大的失误、最后悔的,就是去了一次父亲的城里老婆那儿。因为我当时想不出一点办法,就按研究所里某个人的指点,去她那里去询问。她是一个胖子,白白的,大眼睛一转一转看我,一开始还算和蔼。我怎么知道她在套我的话啊!原来她装作同情和关心的样子,问这问那,竟然一点点得知了我是谁的儿子!然后她立刻变了一个人,就像疯了一样满屋大叫大跳,还说你等着你等着,接着就要把我反锁到屋里。我终于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傻事,就不顾一切逃了出来……可这事的后果,就是几年以后她竟一路闹到了我们的村子里,站在街上没有一点羞耻地破口大骂。她根本就不像一个知识分子,比起她来,妈妈真是了不起啊,那会儿妈妈把我扯到屋里,说我们不理她!

这个坏女人出卖过父亲,恨着妈妈,到处讲父亲有个私生子,说父亲真该千刀万剐。更可恨的是许多年过去了,父亲终于平反了,单位上发放了补偿金,那个女人全装到了自己口袋里。

我多么想早些成家,这是妈妈惟一挂记的事情。她说:“孩子你早些为我生个娃吧,再晚了我就等不及了。”妈妈的身体不好,我最挂念的就是妈妈了。我把她接到城里,可她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两天就吵着回去——她说这辈子就是离不开那个村子。我按时寄钱给妈妈,可她一分都舍不得花,全攒下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用处,后来才明白——我不敢责备她,只能说她的钱用得对。原来妈妈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也承包了一块地。那块地是全村人都不喜欢要的,就是窑场后面那个山窝附近的棘子洼。她把它打理得好极了,上面一块乱石子都没有,还在边上盖了一座小屋。小屋的旁边就是那个废弃的地瓜井。只有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在这里盖屋。我也明白,她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吕擎》

很久没有见到吕擎了。这之前我曾经把《海客谈瀛洲》分送他们。我特别想让吕擎看到。吕擎与纪及的关系并不密切,但与我无话不谈。我不记得他到杂志社去过,因为他不太喜欢娄萌,更讨厌马光。他说马光是一个混子,说你们这个行当里混子最多。“中国的什么事情都坏在这些混子手里。”他说的许多话常常自有道理,但又难免夸张和偏激。我知道马光生活上很随便,很少有严肃认真的时候,年纪轻轻就想当个混世魔王,也的确有这样的倾向和危险。吕擎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学者、翻译家,早就过世了,遗留下来的一个小四合院在全城最有名的橡树路上。因为他那个地方宽绰得很,所以成了我们一伙朋友经常聚会的地方。

我这次专门把那个复印件捎了来——这之前在电话上仔细说了一些情况,终于引起了他的关注。吕擎很快看过了复印件,嫌脏似的用两个手指夹着扔到了一边,说:

“那本书我读过了。”

“怎么样?”

“可惜专业部分我不能很懂,不过还是吸引我一口气读完了。刚才我和母亲就在说它,我说这是一年多来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有好几次我想给你打一个电话,后来还是忍住了。”

我真是高兴极了。我说:“可你刚才看了复印件……”

“一些无能的人总是热衷于这样一些事情,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本事,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吕擎用一双热切的眼睛看着我,“能写出这样一部著作的人多么令人羡慕!他该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啊……”

我告诉他:正是如此;不是纪及畏惧什么,而是作为他最好的朋友,让我心里怜惜!我特别不想看到他目前的困境——本来我们可以把这场闹腾当成一次游戏,因为反正他们最终也弄不成什么,可现在看也多少得花点心思了——要害就在于吕南老说了一句话。我想请吕擎在他们大学里找找老先生,他们的话很关键——这些人如果能跟吕南老说明一下,事情也许会好得多。如果吕南老那儿通融或理解了,那么也就大可不必在乎霍老了。我告诉吕擎:顾侃灵老所长有很多老熟人,他也在想法做点什么。纪及估计是霍老在背后起了某种作用,这座城市不乏险恶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可我并不觉得霍老真的有那么坏……

吕擎看着我:“与霍老游戏?他可不是那种容易玩起来的人!”说着又转向窗外,“吕南老当然很要害,可霍老还是症结所在。他这些年纠集了很多人,大学以及其他地方,正经有一批人呢,连吕南老也要让他三分。他在文化界已经混得太久了,亲手培植了不知多少‘人物’,这些人都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你见过他?”

“以前只听人喊‘霍老’‘霍老’,听得耳熟。我还以为是什么超人呢,有人说这人就像个老太太似的,也留了那样的半长发,可笑极了……我们有些读书人真是可怜,他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过,只老老实实干着自己那一份,可总是像刚刚挨过一拳似的。就这么可怜。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后来真的挨过一拳又一拳,就这么给人活活打死了。母亲让我继承他的事业,我说好哇,您让我接着挨揍,一口气让人揍死——是这样吧?母亲很生气,觉得我没出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出息。我业余时间偏要练一手好拳,我不揍人,可是我也决不让人揍。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就是这样!我什么都看得明白。我如果是纪及和你,会有完全不同的做法。”

“你会有什么做法?”

“我什么人也不找。我也绝不设法去疏通吕南老,因为我离开了他们同样可以活。人活着的方法可太多了,只要你愿意、你有勇气。我那一次出差到外地,整整一个冬春的时间,走遍了西边平原和南部山区。我看到了那么多人,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白天在地里做活,晚上睡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热汤热水,过得很好。可是谁又知道他们?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只是那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的亲戚朋友知道。有多少人注意过他们?他们一直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他们一个一个都比我们健康,比我们有劲儿。人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像他们一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无非是流汗糊口罢了。如果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别的也就不怕了。”

我一时无法回应吕擎的话。我想说: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选择的权利,尽管这是辛苦劳作的权利。有人恐怕连这个权利也得不到,他们可以逃得很远很远,有人也会把他们追得很远很远。一句话:置人于死地。我想的是纪及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吕擎的父亲,还有许多许多的人……我问吕擎:“如果他们盯住你不放,一直盯住你,你又怎么办?”

“那我就先停住,然后迎面走上去。”

“他们向你伸出拳头,你怎么办?”

“我用手架住。我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撕咬。我要回击!”

“可你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你只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的,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因为这样,我压根儿就不准备赢,我准备死在他们拳头下面、倒在他们跟前。可是我不会告饶,我不会给他们跪下。”

“他们会把你按在地上,强迫你跪下!”

“那是他们把我按倒在那里,不是我真的跪下。”

好一个倔犟的吕擎。面对这样的人,我也无可奈何、无话可说。可惜话是这样说,真要做到太难了——而能这样做的人又太少了。但我不怀疑吕擎是这样的人。

吕擎深思了一会儿,语气低缓下来:“当然每个人的处境都不同,都面临了自己的一摊子。纪及在那种环境中,特别是他刚刚到一座城市不久,还要费好大劲儿才能立住脚跟、适应下来。这很难。我如果见了面会告诉他:好伙计,让我们先停住吧,先沉住气——我们要把一切想好了再说。或者是忍受下来,或者是打出拳头去,只是千万不要折磨自己,因为这全都没用。还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轻轻松松地和他们游戏起来,拖住对手——时间会把一切都解决掉。真的,许多恶贯满盈的家伙最后就是被时间给解决掉的。我有一个朋友告诉了一句话,说:‘吕擎啊,时间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他当时像告诉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趴在我耳边讲过之后,还低眉蹙脑四下里睃呢!其实他真的讲出了一个人人都视而不见的大秘密——时间将把一切都解决得很好,一定会的。当然,时间又会带来一些全新的、让我们感到恐惧的陌生东西,那时候我们同样也只能求助于时间:等待,等待它来处理这一切,因为这是一些令我们束手无策的东西……”

吕擎磕着牙。后来他又问:“吕南老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呀?”

我告诉了那三个字。

“原来就是这样一句话。我还以为说了什么呢。很简单嘛。”

“就是很简单。可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带来的问题可就复杂了啊。有人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办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搅起轩然大波!如果早上二十年,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这几天,你在机关和一些场所,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说上边又说过什么话了,那个纪及出了大事了——以往的经验是,风声多大雨点就有多大,现在的纪及已经被停止了所有的工作——事实上就是如此……”

吕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听到吕南老这样讲过吗?”

“当然没有,都是通过一个渠道传来的,因为一般人谁也见不到吕南老。”

他笑了:“那多简单,反正是见不到,那就让我们重新编一句话不行吗?”

“编一句什么话?”

“随便编一句,编一句对纪及有利的话传开去不就得了吗?”

我觉得这太孩子气,思路奇怪而幼稚。我忍住了笑问他:“你准备编一句什么话?”

他想了想说:“吕南老说了:‘尚可以。’”

我没有笑。同样是三个字,而且口气也很像。

“吕擎你算了吧,这算什么办法。这是游戏。”

吕擎看着我:“你们开始想当成游戏,想逗别人玩儿,可就是想不到对方也是在做一种游戏,一种残酷的游戏!它利用一些人的弱点,利用一些人的愚蠢,多年来一直在做这种残酷的游戏。你看不破它,你就会惊慌失措,被这游戏玩晕,最后一个跟头栽下去。你如果看破了,既可以换换心情,又不会掉以轻心。这样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无可奈何,因为我们打乱了他们的游戏规则——就让我们一块儿参与这场游戏怎么样?”

他微笑着看我。

我笑了。这才是“乱弹琴”呢。

吕擎与纪及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这两个人都从心里藐视霍老,但惟有吕擎敢于和吕南老做游戏,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很想把今天的谈话回头告诉纪及,我想纪及听了一定会笑出来,那也是蛮好的一件事嘛。纪及时下多么需要这种游戏的心态,需要放松啊,可惜他一直做不到——我现在好像也做不到了。

如果吕擎的父亲健在,那就一定会与霍老打交道。那个饮誉学界的老人当年跟霍老非常熟悉。科学院一些上年纪的人都认识吕擎的父亲。霍老当年还是一个中年人,有一段时间也常常到这个小四合院里来,管老人叫“老师”,管吕擎的母亲叫“师母”。那时候他常从这里借书,学着欣赏一点书画,还要跟老人家学书法……总之那是一个十分殷勤的人。后来政治风暴一来,到处乱了起来,他也揭发了老人的一些“言论”,甚至还领人到这里抄家,搞走了几套最珍贵的藏书和书画。这些东西至今都没有归还,吕擎的母亲怀疑它们还在霍老手里。

有一次开会,吕擎的母亲与霍老走进了同一个会议大厅,对方见到吕擎母亲赶紧过来问候,重重地叫了一句“师母”。吕擎的母亲说:“你现在是‘霍老’了,不该管我叫‘师母’,是不是?我也担待不起你这样的学生!”

当时霍老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叫“师母”的,吕擎母亲这番话让他十分难堪。这大概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当众受到羞辱。吕擎母亲的脸色一直冷冷的。

这个场景是吕擎转述的。他说:“母亲满头白发,在大厅里一站,真是引人注目。她的话每一句都说得很低很慢,但很清晰。母亲就这样看着尴尬的霍老说:你和我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所以也不必在我们这些人里边找‘老师’了。你的老师该是另一些人……对方吞吞吐吐,红着脸说:‘谁是我的老师啊?谁是我的老师啊?我很尊重吕老嘛,我很景仰他嘛。’母亲当时冷笑着,一声不答。那个霍老连连说:‘误解么,都是误解么。’他用拐杖捣着地板,对四周的人说:‘你们看,我们这个知识界啊,我们这个知识界啊,文人相轻、相轻,乱传口舌!嫉妒啊,嫉妒成风啊!你看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啊……’他这样嚷叫时,母亲仍然微笑着。”

我当时听了非常痛快,这会儿又提到了那个场景。

吕擎告诉:现在他们大学的校长与霍闻海的关系就不密切,起因讲起来好笑。原来霍闻海通过人暗示过,让学校主动一点,聘他做大学的“名誉校长”。校长却不以为然。好像是吕南老身边的人有这个意思,校长最后觉得事情很难办,就拖着……类似的事情很多,一些老同志提出任“名誉教授”的很多,如果一一应承还不知要发出多少聘书呢。“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所大学的尊严。我们校长对霍闻海的底细也算知道一点,因为过去他们曾在一个编委会里工作过,霍闻海当时任主编,校长任副主编,他们当然少不了要切磋学问——在混乱年头里那几个文化部门一度合并,统归一个文化工作领导小组来管理,霍闻海当时就是小组成员,那时校长要见他一次都难。当时学校里好多老教授都受到了冲击,度日艰难,有的简直要挨饿受冻,他们都从原来的住宅里被驱赶出来,住到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小房子里过冬。校长因为跟霍闻海在一块儿共过事,就去求他,想让那些高级知识分子重新回到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谁知道霍闻海只让他的秘书出来见了校长,转告他的话:注意立场。那一年冬天,有两个老教授在严寒中得了并发症,去世了。这个事情校长深深地记在心里,‘名誉校长’的事情又怎么会通融!就这样,他和那个霍老的关系一直紧张。”

我想起了一位画家说过的一件事,问了一句:“漫画家靳扬当时就在那个文化领导小组管辖下吧?”

吕擎皱皱眉头:“他在什么单位?”

“他在一个什么院啊。”

“什么院都要归那个领导小组管。”

“靳扬就是那时候被抓起来的!有人说这也与霍老有关。”

吕擎说:“这个我说不准。但一般不会错的,那时候领导小组决定一切。”

那个画家说的靳扬让我永远难忘——这人画了所谓的“黑画”,后来患了精神病,再后来被杀……“那是个天才画家!他的事情当时闹得很大,成为一个惊动全市的大事件。当年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许多年轻人非常崇拜他。艺术学院好多人现在常常提起他。人们知道的是他画漫画儿,其实他主要是做别的研究。一些老教授是他的朋友,他们说起当年的事情……这个人后来患了精神病,尽管症状十分明显,可也没有被饶恕。整个故事太可怕了。现在许多人捧着他的画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结局。现在的知情人,那些教授们,一提起靳扬就哭……”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吕擎说:“可能是我的学生来了。”

“你也有了弟子!”

“没办法,是一位领导的秘书。他找了我以前的导师,说要考研,想在业余时间让我辅导——导师可能有事情要找这个小秘书办吧,就硬性摊派给我……”

他去开门时我想到了别的:说不定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学生做点什么呢!

进来的秘书有二十五六岁,人很机灵,老远就喊老师。

吕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接着给我们作了介绍。

小秘书个子不高,有点瘦;不知怎么脸上的皮肤很亮,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看就觉得机灵、勤快,讨人喜欢。不过他一静下来就会让人发现,他远比这个年龄的人更为沉稳,没有多少躁气。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吕擎,说:“领导去外地了,我一个人没事就跑出来了,不知道老师正忙着……”

吕擎说:“没事儿,不忙。我们不过在一块儿扯闲篇。我们正谈一个朋友的著作——嗯,就是《海客谈瀛洲》……”

那个小秘书立刻会意地点点头:“纪及吧?啊,纪及。是啊,纪及!纪及……没事吧?”

我很快明白他也知道了纪及的事情,忍不住说:“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有人蓄意整人就是了。你如果有机会可以向领导介绍一些情况,事情远没有别人汇报得那么严重。”

吕擎说:“许多领导根本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又急于表态。要知道他们的话对下边影响很大。会有人借他们的话兴风作浪,他们会跟着领导的口风转……”

小秘书听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然后长长叹了一声。他叹息着,声音非常沉稳:“没有办法,‘文人相轻’啊!”

吕擎怔怔地看过去。

小秘书又说:“我们都知道一点。平时都不愿插手这些事儿,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往往有一个共同的毛病:窝里斗!你就简直分不清谁是谁非,分不清哪些人是一派、哪些人又是另一派。这些人啊,你没有一点办法,只好离他们远一点……”

小秘书皱着眉头摇晃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吕擎把脸转向小秘书。我眼看着吕擎的脸红涨起来,接着又变得煞白。我想缓解一下气氛,可是小秘书完全没有察觉,仍然摇头叹气,一副深沉的样子。

就在这时吕擎炸雷一般地吼了一声:“滚你妈的蛋!”

小秘书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到吕擎暴怒的样子,猛地往后跳了一步。

吕擎说:“你这个鹦鹉学舌的蠢货!你以为你伺候的家伙就不是一些王八蛋?你以为他们就可爱?谁给你这样的胆子,让你谁都敢藐视,你竟然藐视起了‘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直接找个老师?你干吗还要到我这里来?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坏小子!你以为只有让你提包的人才是好样儿的,才是榜样,才博学,才有好人品,才不会‘窝里斗’!是不是?你的眼睛只要没瞎,就会看到他们怎么斗,他们斗起来更狠!他们斗起来更要命!不过他们更卑劣更隐蔽而已。比起他们来,另一些人不过是更直爽一点、更纯洁一点、更可爱一点罢了。你还嫌那里混乱?你就不想想这些混乱是怎么造成的?这不过是当中钻进了几个像你这样的臭小子罢了!你这样的贱痞子先给一些人提包,然后那些人就要施舍,把你们派进来,让你们骑在一群学者身上屙屎屙尿!这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文化界知识界搅得天翻地覆,就是这样……滚你妈的蛋!滚吧!回去把我的话一句一句学给他们听,一字别差,告诉他们:我骂你是一个提包的贱坯子!”

秘书完全没有准备,张口结舌,唉唉应答。他往后退着,差一点被脚下的一个花盆绊倒。

吕擎一扬手说:“走吧,别在这里气我们了。你赶紧走吧——回去提包吧!”

秘书一脸汗珠滚下来,还想解释什么,看到吕擎瞪着双眼,就大喊一声转身跑了。

小秘书走了。吕擎上前去关门。刚才的一切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完全没有先兆,出乎预料。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我发现吕擎转身的时候脸色还有点发青,还在骂:“这个小王八蛋,他也学会泼污水了……”

吕擎激动得解了衣扣,站在窗前喘息。我在想怎样把话题引开。我说:“我们最近要出差了——我想和纪及一块儿到东部平原上去,可能要走开很长时间……”

“出去走走也好,老在这座破城里闷着,非气疯不可。”吕擎捣了一下墙壁。

“勒扬到后来就是被逼疯的——在这个城市被逼疯是很容易的,你瞧刚才那个小秘书,他一方面要跟你学习,另一方面又要当面嘲笑我们……”

吕擎擦着自己的手说:“这小子如果跑慢了,我非砸断他的鼻梁骨不可。他总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不会知道我吕擎就天天练拳、打沙袋。我一拳就能把这臭小子的脑壳揍个大包!”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又要说纪及,说科学院,最后议论起娄萌,说到了她的男人于节——吕擎说于节算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物”。

我说于节的人品不错,只是胆子小一点。他人很老实。

吕擎摇头:“我的导师最熟悉于节了,他们是老同学。他说于节根本就不是一个科学家,他怎么能到科学院去做领导?”

“行政管理也可以啊,不一定非要科学家才能当院长。”

“那他为什么要一个研究员的职称啊?”

我没法回答。

“于节只写过几篇文章,他那几篇文章你看了能笑掉牙。就凭这几篇文章当了研究员、教授,你说滑稽不滑稽。我们导师说于节这个人笨得出奇,在学校里就是有名的一个反应慢的人,几乎门门功课都不及格。现在呢,竟然到科学院里当了头儿,这简直是滑稽。类似的事儿我们导师知道很多,扳着手指一口气能数上好几桩,所以说现在全都乱套了——你很可能发现一个数学系教授只具有初中数学水平,也可能发现一个艺术家协会的头儿是一个大老粗,连一本稍稍像样的小说都读不懂。”

我说:“大学里也许会好一点。”

“你错了,大学一点也不比别处好,它们的情况非常相似。大学确实有一些老学人令人尊敬,可是那些招摇撞骗的人更多,名声传得更远。他们也结着领带鬼模鬼样的,名片上印的头衔吓死人,你知道他们肚子里装了什么?你不会知道,因为一眼看上去都一样的……”

《得一词条·七十二代孙》

徐村再生之日,必是事业兴隆之时。伟人盛世,佳话连篇。君不见长江滚滚,后浪追逐,几欲滔天!吾于东部沿海徘徊日久,驻足难归,以至于焦思费解,不得要领。却也为何?皆因徐村虽则皇皇有名,村风淳朴,近年也颇有小康之象,然终未有大器局之人物横空出世。天下事物必有一定之规,人间万象皆为自然铸就,既是名士故里、豪杰余脉,就当声色俱厉,不一而足。吾曾于常年学术考察奔波中得一见识,即凡是古来相门,状元进士者,久后门庭即便散落大野,若代代究查,亦可见异能之辈,他们终要出人头地,面目一新。呜呼,而今堂堂徐村仅出三两小康,一二乡约,实在不足为训,有悖常理也哉!

今有王姓如一者不辞劳辛,四处搜寻徐姓家谱,殚精竭虑,凤毛麟角,终有所得。原来风云时代,折戟沉沙,须戮力洗磨方辨得前朝踪影。战国时期,秦王残暴,动辄杀人又何止万千。秦二世更是穷凶极恶,血流成河,来日无多。故徐福先人一去东瀛,纵马不归,得志称王,二世那厮直气得七窍生烟,小肠喘气。布秦兵于东莱一线,以至于带甲十万,烽火遍地。郡县俱是按名造册,排查徐姓,稍有迟缓,即遭涂炭。良民不得安生,百姓含悲忍泪,骂过秦国无道,再咒徐福千刀。一时间天地无光,鸡狗悲伤,莱河流尽绛紫水,渤海满是虎狼声。先人徐福于行前四载即令乡民更名换姓,远走他方,可见目光之宏伟。惟有个别殷实私利之家,迷恋世俗积累,不思远谋;也曾有三五顽耿人物,自恃大丈夫左不更名右不改姓之气节,坐以待毙。此二者终受屠戮,惨烈之状不再一一。

详考氏族流变之学问,牵涉古文字学、家谱学、民俗学、人种学、人文迁徙学、地理学、考古学、星相学、占卜扶乩学、易学、海洋学、预言学、风水学、测字学、揣骨学,以及阴阳之道黄老之术,不一而足,说来实为天下之玄理,人间之妙门,非常人可孟浪涉足也。在下说也惭愧,凡四十有六,积月累年,欲穷天地之变、环宇之幽,查毫发之微细,辨闪烁之瞬息,终获得一门洞开,满眼豁然。然吾不敢稍有懈怠,终日惴惴,避内人而蓄生锐,遮常眼以求静穆。如此遍察山区平原,更有典籍野史,可谓韦编三绝,悬梁刺股,人瘦如荒年猫犬。在此不揣冒昧,放言唐突于方家,并就教于三老四严,望不吝赐教。

徐者,许者胥者;故三姓几近一统,混杂于东莱街市。也曾有些许人氏腿长心疾,暴走于燕越之地、楚韩之间。然秦兵悍矣,又加以外地口耳,不辨字音,故将三姓混杀也不在少数。一时间冤魂不散,乡党代罪。受此启迪感召,遂有大聪明者改徐为曲,暗含“冤屈”之意;再有更聪明者改为霍字,以铭记暴秦之大“祸”。于是其中惟有曲霍二姓存留最多,他们至今犹在,且大智若愚,以逸待劳。如此避秦直至陈胜吴广,项羽刘邦,天下揭竿一拥而上,翦灭无道。汉高祖元年天下归一,流散之徐姓始得认族回乡,一时间徐村炊烟又起。然霍姓之深谋又岂是常人可比,该姓始终未能尽数归村,仍旧于流散地怡然泊居,繁衍香火,子嗣接续。该姓不见于秦氏家族谱系,盖因庸常无知,且嫉贤妒能。实则霍姓最为正宗,意志坚强,于乱世而博弈,逢流年更进取,于是代代佳音不绝于耳,无须扬鞭自奋四蹄。个别顽劣者自是少数,或因为贫穷潦倒,默默存志也未可知,如霍莫来大人即是一例。

莫来者,徐福后人也,霍闻海之父也。该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劣行斑斑不必讳言,也为闻海所痛斥背弃者。然人有千失,必获一得,莫来大人混世一生,尚得至宝一件,即男童闻海。该男儿事迹伟岸已不需吾等饶舌,近来所编史册俱有记载。本词条仅为拨乱反正之作,所为无非指出霍姓实乃徐氏正宗也。屈指算来,莫来父也休为徐姓七十代,由此不难推演,霍闻海即为徐福之七十二代孙也!呜呼!万般苦辛,一朝铸成,吾等总不致半途而废,功败垂成。于此看官自当明白:万事皆有因果,也算机缘巧合,霍老赫赫然显露真面目也!

大哉闻海,谦谦霍老。该英男戎马半生,尔后下马从文,身居高位,腹富口俭,堪为北国之栋梁也!在此已可告慰徐福在天之灵,呼一声瀛洲先人!再说而今徐福研究日隆,东西呼应,大有不可一世之功。然各方会长,名实未副,牵强从事,不得要领。吾等有感于此,决心共克时艰,正着人八方运作,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并敦请霍老就任该会会长!

诗曰:风萧萧兮车辚辚,勇士下马著高文。长江后浪推前浪,且看七十二代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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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言卿前世痴心陪江暖一起赴死,今生又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因为他说,她值得一切最好的。冷子阳从前一直说,自己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笑,都不会对柳颖笑。却在她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跪在门前,只为求她平安无事。江书同默默等了温婉六年,思念成疾。直到失去味觉,尝不出酸甜苦辣。后来,她放弃温氏总裁之位,只身归来,为的只是做他唯一的妻子。——欢笑与泪水,温暖与遗憾都在故事里,愿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堕仙

    堕仙

    她要上蜀山修仙,只是为了“卧底”救出那条救了她一命、答应护她一世的千年白蛇!却不想白蛇没救出来,却救活了一位被钉死在诛仙柱上的出尘罪仙,成为他徒弟。这是一个,千年白蛇与蜀山修仙小女娃你报我的恩、我报你的恩,报着报着就抱到了一起的故事。
  • 那年繁花开

    那年繁花开

    夏矜VS盛衍时(1v1,双洁,超甜无虐),两个欢喜冤家一梦三生,从打打闹闹到步入婚姻殿堂的故事
  • 腹黑陆少:宠妻上天,没毛病

    腹黑陆少:宠妻上天,没毛病

    前世,陶夭爱上一个渣男,死得不明不白。这一世,渣男请靠边!但是,某些男人就是臭不要脸地凑过来找抽,怎么办?温柔腹黑又忠犬的陆少将渣男一脚踢飞,“老婆,这种事情交给我,你就负责貌美如花,外加生娃,和我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陆少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只有一个:将自家的小娇妻宠上天,没毛病!
  • 修真从APP开始

    修真从APP开始

    当夏阳收到一台内置修仙类APP的手机时,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被他打开。这是你没有见过的船新修真版本。修炼?我有天道修仙APP,修真界各位牛批大佬为我答疑解惑,言传身教。阵法?我有快捷组阵APP,只需轻轻一按,由宗师级阵法师耗费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组好的法阵只需一秒变组建完成。符箓?灵宝?秘籍?天下最好的天材地宝尽在淘仙购物APP。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修真类APP,您修真路上最好的伙伴。
  • 孽海情天林黛玉

    孽海情天林黛玉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一番辛苦不寻常.片言解秋心,噙香对月吟.血泪凝绛珠,三年销黛魂.岂知红尘中,漫漫洒甘霖.愁海变晴天,花媚玉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