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之间，一篇题目为《竞聘作弊遭举报，副处级女博士暴力打人》的文章爆红于网络，文章还配有女博士一把撂倒举报者的暴力视频。视频虽只有短短十几秒，但十分精准地录下了施暴者的暴力动作。这位女博士仿佛是武术高手，其动作透出的狠辣与娴熟，令人发指。这篇文章先是在微博发布，然后又在微信热转，继而各大网站的相关消息像蒸锅里的发面馒头一样，迅速发酵膨胀了。随后，“女博士竞聘作弊”的新闻竟然登上了热搜的头条。
“副处级？她是官员吧？一定是贪官！还不知贪了多少钱呢！她被举报了就恼羞成怒，出手打人？谁给她的胆子？人肉搜索她！”网民们义愤填膺，仅仅一天一夜的时间，转载那篇文章的人数就达到了十万以上。这一事件引发了网友的滔天之怒，就像揪出了家藏数亿公款的“巨贪”一样，几十万的“正义”网友恨不能将这个破坏公正又暴力打人的“女官员”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是的，在网民的键盘之上，苏千朵已被传成了“女官员”。
这些骂声比屠夫手里的剁肉刀还锋利，仿佛转眼间就能将人剁成肉酱。另外，大多数网民大赞姚澜是人民的好卧底，为正社会之风气，不惜“大义灭闺密”。网友们太有才了，网上发出的各种声音千奇百怪——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词儿，各种言论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有的微信公众号借此发表文章批判国内教育的种种缺陷，就“女博士打人”这一话题，从高学历说到低素质，从低素质延伸到僵化的教育制度，慷慨激昂，言辞犀利，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千字。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一事件的出现，无疑是中国式教育的悲剧，是中国教育的奇耻大辱。
“真是奇怪了，写这些文章的人了解事实真相吗？仅凭一个短短的视频就给人盖棺论定，他们有没有脑子？”罗菲气得把手机都摔了，她很不愿意让苏千朵看到这些，但无能为力。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苏千朵背对着门，视频是从门外的角度拍摄的，拍到的只是她的背影。而苏千朵平时忙于工作，没有在微信、微博上发自拍的习惯，所以网上连一张她的单人照都难以找到。于是，网民们只能从网上搜索到几张并不清晰的集体合影，用红线把苏千朵夹杂在人群里模模糊糊的脸标记一个圈，发布在网上。
早晨，罗菲出门去买了早餐，回来就见苏千朵端坐在餐桌前，已经在大口往嘴里塞着冰箱里储存的食物，一言不发。她以前的脸色总是白皙红润的，此时却形容枯槁，面色青似鬼。从这脸色来看，她对自己在网上“火了”这件事，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卑鄙小人！”罗菲愤慨道，“她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都能下黑手！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可以相信什么人呢？这太恐怖了。”
苏千朵沉默着。
“你美貌，高智商，有成就，这是你的财富，也成了你的原罪。”罗菲凝神道，“你被她的嫉妒打了一枪，中了蘸着毒的子弹，她够狠！”
苏千朵继续沉默。
“她的人品无下限，她根本不懂什么叫底线！”罗菲骂着，“荒谬！无耻！她是标准的垃圾！”
苏千朵机械地大口咀嚼，面无表情。
“鸡汤文里常说，生命是一种回声，把最好的给予别人，就会从别人那里获得最好的回馈。帮助的人越多，得到的也越多。可现实为什么会这样？她完全是恩将仇报，以怨报德。你犯过最大的错就是当初帮她进设计院。”罗菲说。
苏千朵一直沉默。
“姐，你说句话呀，别吓我好不好？你有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会憋坏自己的。”罗菲观察着苏千朵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姚澜究竟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呀？”
“我们曾经是最亲密的玩伴。”苏千朵终于开口，“在这件事情之前，我与她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至于她对我有什么仇恨，我一无所知，也想不明白。”
“这是有预谋的构陷吧？姚澜故意激怒你，还提前安排人拍下了视频。”
“她安不安排，视频都会有人拍。这次竞聘，我的敌人不少，有很多人想干掉我。”苏千朵说道。
“你后悔吗？”罗菲小心地观察着苏千朵的脸色，问道，“你后悔打了这一拳吗？”
“在我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后悔’二字。”苏千朵道，“若说有遗憾的话，我只遗憾揍得太轻了。”
“要不然，我找几个小哥收拾她一下，找个没人的地方暴揍她一顿？对待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方式。”罗菲试探着说。
“我们不能因为对方的龌龊就扭曲了自己的做人原则。”苏千朵的目光落在罗菲脸上，一字一顿道，“再说了，你要是因此坐了牢，是想害我内疚一辈子吗？”
“好啦好啦，我可以确定你现在头脑很冷静了，那我就不用担心啦。”罗菲笑着说。
这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两人吃完早饭，苏千朵要回家。罗菲留她在这儿住两天，苏千朵明白，她是要自己在这儿避避风头，以免回家被人骚扰。但苏千朵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躲。我弄出来的事，得回去看看，不能让父母替我承担麻烦。”
二
陈丽陶的年龄一到公司规定的内退线，就迫不及待地办了内退。退休回家后，她不甘寂寞，关键是不甘清贫，就在小区门口租了间店面，开了一家名为“好心情”的土特产专卖店。陈丽陶每天做好早饭，收拾好房间，再忙忙叨叨地整理完厨房，通常在九点半左右会赶到店里开门营业。她的小店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这个时间生意也并不忙，于是她习惯性地坐在小店一隅，打开电脑，开始查看股票行情。她手里的两只股票如同长期服用了泻药，一如既往地一泻千里，这让她情绪十分低落。这时，同在附近开店的中年妇女郑大红走了进来，像往常那样开始与陈丽陶聊天。聊了两句，她瞅着陈丽陶的脸，非常善意地说：“大姐，你也别上火，网上的人就爱瞎说，我们都不会相信的。”
“怎么啦？什么信不信的？”陈丽陶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怪异之色。
“你还不知道吗？苏博士成‘网红’了呀！”郑大红毫不吝啬地向她投出了同情的眼神。
在小区开店的这两年，左邻右舍都知道陈丽陶的女儿是博士，陈丽陶也以此为傲，但“网红”这个名头，她从未想过会与女儿沾边。她当场打开微信，这才发现“女博士作弊打人”事件已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事件中的“苏千朵”，她不相信是自己的女儿，因为她坚决不信女儿会干出“作弊又打人”的事。她一度怀疑这个人是和女儿重名的女博士，可是，在这个城市，在那个设计院，难道还有第二个女博士名叫苏千朵吗？看完视频，尽管其中的影像只是个背影，陈丽陶仍然像当头挨了重重的一闷棍，骤然觉得呼吸困难。
苏老师原本与棋友约好周末一起下棋的，正要出门时接到老伴的电话，于是取消了约会，匆匆赶来。陈丽陶脸色惨白，目光炯炯，她让苏老师在这儿看店，她自己要去姚澜家问问她们，千朵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们，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千朵。
苏老师拦住老伴，劝她不要冲动。待他看完网上的文字与视频，他皱着眉头，冷静道：“现在网上能看到的是你女儿打了人，还把人家打得被送进医院验伤了。现在人家的家长没来找你理论，你倒去找人家？这是什么道理？等千朵回来，咱们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再下结论不迟。”
“你相信你女儿会作弊吗？你相信你女儿会打人吗？还是无缘无故地打人？我女儿我清楚，她从来不会占人便宜，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出手打人。是有人栽赃陷害，有人在害我女儿！”陈丽陶涕泪横流。
苏千朵刚好在这时赶到店里，她看到店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好奇者，还有一位不知哪儿来的网络记者，一大早专门来登门采访。陈丽陶要女儿跟记者把事情说清楚，苏千朵拒绝记者拍照，记者也就收起了相机。苏千朵对记者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原则是——我从来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但如果有人欺人太甚，践踏我的底线，我也会正当防卫，绝不手软。”
记者又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但苏千朵一律拒绝回答。她关了店门，带父母离店回家了。
一进门，陈丽陶就瘫在沙发上，忧心忡忡，泪流满面。苏老师向女儿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千朵向父母重申，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她会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写下来，进行澄清。清者自清，她叫他们不用担心，但这个周末，他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出门。
当晚，有人化名在网上发布了文章，以苏博士“老邻居”的名义指出，他曾看到过苏千朵小时候拿小刀去割小区里的树皮，证明苏千朵自幼顽劣。更让苏家人吐血的是，还有“知情者”指出，苏千朵曾经逃学旷课，不爱学习，令老师为之头疼。父母无奈，曾将她送往河南少林寺习武。这些往事，他们在外贸小区的邻居们都是知道的。
还有许多苏千朵的往事，皆被一一扒了出来，而所有的言论都指向一个结论：这样一个孩子，做出如今这样的事，不是偶然，是必然。
也有熟人发出质疑的声音：“苏千朵这孩子小时候是调皮了些，可也没这么坏呀，她长大后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
更有“老邻居”指出，打人事件的受害者姚澜从小就乖巧温顺，品学兼优，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拿奖状拿到手软。如果不是高考时突然生病，发挥失常，她绝对是清华的苗子。
陈丽陶气得心脏都要裂了！自己和苏老师一生与人为善，什么时候得罪过那些老邻居啊？谁家的小孩小时候没有调皮捣蛋过？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苏千朵落井下石？
苏老师的心里也堵得慌，但他不得不克制着情绪守在老伴身边，寸步不离，还要好言安抚老伴。他还把手机藏到了老伴找不到的地方，也不开电脑，确保老伴不会因为看到网上的信息而突发健康问题。
周日，又有记者找上门来。陈丽陶不顾丈夫和女儿的阻拦，她哭着喊着一定要替女儿向媒体解释清楚。当记者向她询问，网上流传的那些老邻居的说法，都是不是事实，陈丽陶语无伦次地说：“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们做父母的不会否认。孩子小时候是厌倦过学习，有过逃学的经历，也被我们送到过少林寺。但每个人都是由小孩长大的，哪个小孩没犯过错？哪个小孩没挨过家长气极之下的巴掌呢？”
记者把采访陈丽陶的文章发表出来，只有前半段，没有后半段。记者称：“作为苏博士的母亲，陈丽陶女士亲口承认，苏博士小时候有过因顽劣逃学而被送往少林习武的经历。”
苏千朵的声誉因此雪上加霜，被诸多“事实”“证实”得体无完肤。
这天半夜，陈丽陶心脏病发作，被送去医院输液。
当然，网民的看法也不是纯粹的一边倒，还有人发出另一种声音：“这件事，举报者一定也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举报者这么做可以获得什么利益？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发小都出卖，这是人品问题，这种人以后谁还敢跟她做朋友？”
在医院陪护母亲的时候，苏千朵在手提电脑上以《我为什么打人》为题，写了一篇文章。从竞聘之初开始写起，她一口气写了万余字，将参与竞聘以来那些莫名其妙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自己如何被激怒而失手打人的过程，进行了忠实还原。但她写完之后，又倍感沮丧，准备发布的时候临时又撤销了。她可以预见，这种时候不论她怎样解释，她的话都会如雪花一样迅速被淹没在怒海里。人们的惯性思维是无风不起浪，他们普遍认为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实名举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一个“作弊破坏竞聘公正性的女贪官”的辩解。她解释，也只会把事情越描越黑。
于是她继续沉默，不解释，只把背影留给世界。
人们爱怎么揣测那是他们的事。
三
这个周末之后，设计院的同事们赫然发现，一夜之间，院长两鬓的头发都白了一圈。“博士打人”事件发生后，姚澜就在家休息了。她的理由是“脑部遭外力重度撞击，疑似脑震荡”。事情发生在院长办公室，又在网络上持续发酵，院长的压力可想而知。迫于媒体的压力，周一一早，设计院的官方微博上就发出了公告，承诺会尽快妥善处理此事。
于是，他们一边安排人员前往姚家探望，一边派人找苏博士谈话，希望她为自己的行为正面向“受害者”道歉，以便解决矛盾。但苏千朵坚持自己没错，打人是激愤之下的失手行为。可该交的罚款交过了，该付的医疗费也付过了，她拒绝道歉。她的原则是，面对良善，温柔以待；面对邪恶，绝不屈服。
三天后，院方发出公告：“因‘打人事件’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苏千朵博士已经不适合担任此次竞聘的职务，撤销之前发布的人事任命，该职务改由现年三十四岁的候选者牛山山出任，并将重新进行公示。对于院领导周某在竞聘过程中泄露评委名单这一违纪行为，院里给予严肃批评及行政记过处分，责令其书面检讨；对于姚澜举报材料中涉及的苏博士抢夺其创作成果一事，查无实据，不予确认。”
苏千朵被人事部的领导找去谈话，该女领导全程以痛惜和抚慰的语气道：“我个人完全相信苏博士的品格与为人，绝不怀疑你的清白。作为领导，我也非常爱惜苏博士的才华，非常遗憾这件事的发生。作为院方，这件事发生以来，包括党委书记与院长在内，出于对人才的保护和爱惜，大家也一直都在找理由为你开脱。但事实是，眼下我们已经无能为力。现在不良影响已经造成，而且这些影响太负面了，希望你能够理解院方的新决定。”
苏千朵心里说：我不理解。我没办法理解！整个设计院，就这样被一个栽赃陷害的小人以谣言玩弄于股掌之中？但这想法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她望着女领导的眼睛，平静地说：“我理解，谢谢您。”
“清者自清，我相信您是无辜的，”女领导郑重道，“也相信时间会还你公正。”
谈话过后，苏千朵正式向院里递交了辞职申请。
这位女领导没想到苏千朵会直接辞职，非常震惊和意外。她告诉苏千朵，这只是一次竞聘引发的意外，在职场上这种事太常见了，并没有严重到要辞职的程度。而且院里也并不希望她辞职，希望她不要意气用事。
苏千朵不愿再解释，只告诉领导，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女领导十分惋惜，她表达善意的方式是给苏千朵出了个主意——如果她坚持离开，可以由院方提出解约，这样的话，当初苏千朵进设计院时获得的那笔50万元的特殊人才住房补贴，就可以不用退还。对女领导的善意，苏千朵表示感谢，但对这个建议她不假思索地给予了回绝。她说：“现在不是这个单位辞我，而是我辞单位。您的好意我心领，但不属于自己的，我不会抓着不放，该退还的就退还。按合约规定，工作满两年但未足八年又主动辞职，需退还60%的房补现金，即30万元。”
苏千朵签字同意主动辞职的条件后，设计院的官方微博上立即发布了已受理苏博士辞职申请的相关信息。
命运的诡谲之处就在于此——不管你有多努力，却永远无法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等着你。苏千朵的人生，就这样从“春风得意马蹄疾”，骤然跌落到了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的深渊。一切如同一场噩梦，又如一场超强的台风，风雨过后，满目疮痍。递交辞呈的时候，苏千朵觉得自己如同飓风中的一片树叶，又似绞肉机中的一片肉片，什么未来，什么前程，转瞬之间，都被绞成了碎末。
正式离职之前，苏千朵连夜写下了长达十几页共一万多字的材料，她有条不紊、有理有据地以客观事实肯定了实习生罗菲的工作。她清楚，自己虽然不能决定罗菲的未来，但对罗菲能否顺利转正，自己的意见将起到关键作用。
陈丽陶为女儿的任性辞职感到痛心，尤其得知还要退还30万元的房补时，她更是挖心般心疼。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试图劝女儿不要辞职，也不要退钱。那是30万啊！她在那间小店起早贪黑地苦干三年也未必能攒得下这么些钱。而且苏千朵既然坚信自己没错，为什么要主动走人？为图一时之快？以为这样做很有骨气，这样做别人就会改变看法？恰恰相反！她背着黑锅这么一走，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这是主动弃械投降，只有弱者、孬种才当逃兵呢！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时候逞什么能呢？
“妈，我就是不想含羞忍辱，只想好好活着。”苏千朵说道，“这件事一定要分辨清楚，是我辞他们，不是他们辞我。我辞职不为让任何人改变看法，只为不让自己瞧不起自己！别人愿意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
苏老师无法左右女儿的决定，只有劝老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女儿从小就这秉性，咱们尊重她的选择吧。”
陈丽陶继续哭着发泄情绪：“不要自负地以为自己是博士就可以随便辞职，好工作是那么容易就有的吗？你根本不知道现实有多么残酷啊！”
苏老师却说：“现在是万众创新的时代，有理想的人都要自己创业。女儿离开体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苏千朵打断父母的争执，她告诉他们，自己如果把时间和精力浸泡在这种烂泥潭里，那才是最大的损失。现在她要做的是往前看，而不是内伤内耗。同时，她让他们放心，自己有信心活得比过去更好。
除此，她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四
有人满身伤痕，痛苦失落；有人踌躇满志，快意人生。哭声和笑声，组成立体又丰富的多层次世界——这就是既残酷又真实的现实生活。设计院人事任命的新一轮公示期圆满结束，在苏千朵办完离职手续后滴血饮泣的这个晚上，姚澜与男友牛山山却坐在一家海鲜酒楼的单间里，凭海临风，享受浪漫的烛光晚餐。
这顿晚餐是牛山山邀约的，专请姚澜。从就餐档次和菜品的精致程度上，可以窥得他对这顿晚餐的用心。牛山山又特别绅士，不仅开车接她，还上车帮她拉车门，就餐时也帮她拉餐椅，就连餐桌上的雪白餐布，也是他帮她体贴地铺好。
牛山山的相貌算不得很帅，只能列入五官端正之列。但男人不能只看脸，他一米八的身高，而且细心体贴，言行举止也永远那么得体，时刻显示出极好的家庭教养与令人舒适的个人修养。姚澜少女时代想象的白马王子，无非如此。
毫无疑问，姚澜很享受这一切。自从三个月前，在设计院一位同事组织的私人聚会上他举着酒杯走到她身边时，从他将目光聚焦到她脸上时，从他主动搭讪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怦然心动，毫不犹豫地坠入了情网。不久，当两个人已经熟悉到用同一根吸管喝同一杯饮料时，他告诉她，他对她的感觉和她对他的感觉几乎一致。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预感，她将成为他未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这叫什么？一见钟情！
在牛山山之前，姚澜也有过几次恋爱经历。在国内读大学时，她交往过两个男孩子，但都是交往不久就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或为人态度心生厌烦，没了感觉。后来她去美国读硕士，母亲周冰三天两头提醒她，千万不要跟外国人谈恋爱，因为毕业后她必须回国，母亲的晚年生活，她不能缺席……姚澜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牢记母亲的嘱托，也表示一定会遵守对母亲的承诺。所以即便有美国男孩向她表示好感，她的态度也只有一种：谢绝。她到美国的第一年，有个同校不同系的美国男孩，超级阳光、超级帅的那种，也与姚澜年貌相当。他在操场上遇见她后，一眼就迷上了她。
他写邮件给她，告诉她自己遇见了心中的女神，他愿意给她自己所能给予的全部。在他每天数封邮件的甜蜜攻击下，姚澜心醉神迷。但她知道美国男孩将来不会跟她回国，所以始终瞒着母亲与男孩交往。在激情的裹挟下，姚澜仿佛洪流里的一棵小草，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所有母亲的嘱托与自己的承诺，都在爱情的强大甜蜜中烟消云散。
她倒也不是背叛母亲，姚澜心里想的是，爱情是不分国籍的。如果真有一天，两人无论如何都难舍难分，她再设法取得母亲的谅解，劝说母亲接受美籍女婿。她相信，爱女儿的母亲，最终必会接受——只要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然而没有等到需要她劝说母亲的那一天，在交往五个月后，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那个一脸阳光的男孩忽然对她说：“对不起，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我爱上了苏珊，请你从我这儿搬出去吧。”
当时她与他同居在他租的房子里，他要求她搬出，早上发出口令，晚上就希望她搬光她的所有物品，甚至没有耐心等她找好新的住处。那段恋情以浪漫的方式开始，以残酷的方式结束，姚澜伤心欲绝，但无可奈何。
在美国的第二年，姚澜又邂逅了中国男子钟甲。钟甲当时45岁，为上海某大学的教授。遇到姚澜的时候，他正在姚澜就读的那所美国大学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钟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的出现以及父亲般的关怀与温柔及时抚慰了孤独女孩姚澜曾经为情破碎的心。对姚澜来说，这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场疗伤般的感情。当时，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同居，但八个月后，钟甲的“访问”结束，要回国了。姚澜恋恋不舍，还欲保持联系，钟甲无奈，向姚澜坦陈了自己在上海已有妻儿的事实——他与妻子共有一儿一女，儿子已上大学，女儿已读高三，马上面临高考。在这种时候，他的家庭不能出现任何变故。姚澜痛哭一场，对他已有家室之事其实她内心早有预感，但还是将他痛骂一顿，砸了两人同居的“家”。本来钟甲对她还有心呵护，但她这一骂一砸，将他的最后一缕情义也就此了断了。钟甲临走时，将15万人民币打入了姚澜的账户——这是他当时能够拿出的全部私房钱。至此，他们恩断义绝。
国外的两次失恋，让姚澜备受打击。还好，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残酷人间辗转求生，她有着强大的抗打击能力和自我治疗功力。这两场恋情，除了给她的心灵留下了两个难看的伤疤外，别无其他影响。但每每回想，尤其是和钟甲的一段过往，她想起来就会恶心。
姚澜从美国回来进入设计院，至今刚好一年时间。这期间，她遇到过一个主动示好的男人，也见过母亲发动各种关系介绍来的对象，但结果是，要么她觉得人家气质不行，要么她讨厌人家的穿衣品位低俗，要么她挑剔对方像机器人一样只会工作。于是，往往吃一顿饭，或者看一场电影，她就即刻与之断绝了联系。
直到她遇见牛山山。
确切地讲，牛山山是她的同事，和她一样任职于设计院。不同的是，她初来乍到，尚在菜鸟阶层，而他已是设计院里的资深前辈。他们两个人并不在同一部门，工作中接触机会不多，所以三个月前的偶然邂逅，他看到她几乎惊讶——设计院这种书呆子扎堆的地方，竟雪藏着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
他主动接近她、追求她、向她传递爱慕和各种赞美，还多次感慨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像她这种既美丽又善解人意的90后女孩真是不多见。他和她交流工作心得，耐心地传授她工作经验，又帮助她提升业绩，约她出去玩，还给她送花、送礼物。
他给她营造了一种氛围，让她觉得自己就是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在这种氛围里，她想不怦然心动都难。姚澜跌入爱河，意乱情迷，与牛山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像吸食了海洛因一般迷失了心智，对爱情依赖上瘾。坠入情网的两个人很快向对方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从童年、过去、父母、家庭开始说起，他们把一切都晒给了对方。
牛山山毕业于国内名校，工作已九年，在青城东部豪宅区拥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海景住宅。姚澜每次去他那儿，都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会幸福地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更让她满意的是，牛山山不仅个人条件出色，还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牛父为青城的知名律师，办公用的写字间位于本城的黄金地段，整层楼都是牛父早年购下的私产；牛母为某家大医院的常务副院长，他们家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层。但据牛山山自己讲，作为条件优越的家庭独子，他不拼父、不拼母，名下现有的一切皆靠自己打拼而来——这也是他最让姚澜仰慕和迷恋的品格。
在她眼里，作为恋爱对象，牛山山堪称完美。他的性格特别温柔，言谈举止丝毫不逊于她留美期间遇见过的任何绅士。他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指甲修剪得整齐，衬衣一天一换，从来不会穿压出褶皱的衣服外出。而在工作中，他霸气十足，上进、努力、好胜，但并不恃才而骄，也不锋芒毕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人恋爱以来，他始终没有对外公布两人的恋爱关系。他的理由是，在她之前，他与一个女孩子谈过一段恋爱，后来因为父母反对而分手。而那女孩如今也在设计院上班，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前女友受到伤害与刺激，他希望暂不公开二人的关系。姚澜知道那个女孩，也听过一些传闻，但属于过去的情感，她不愿多问，也不想探究。
只是，对这种不公开的恋爱，她还是心有不快。不过为了恋情能顺利继续，她必须尊重他的想法与做事方式，只好接受了他的建议。她隐忍在心，把原本应该光明正大的恋爱变成了“地下情”。为了不惹他烦心，她不但没有提出过抗议，甚至没有过一句怨言。毕竟像他这种条件的恋爱对象，她并不易遇到。在她与他交往的这几个月里，她发现他实在太完美了，太难得了，简直是万里挑一。他几乎没有什么恶习，比如酗酒、赌博、打麻将什么的。他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研习专业知识，这也是他能够从十九名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闯到竞聘最后一关的关键因素。
是的，牛山山职业生涯中这场重要的竞聘，也是两人恋爱以来共同遇到的最棘手问题。关于竞聘，从头到尾，他没有要求她为自己做什么，更没有直接授意她帮他完成什么。他只是向她反复阐述了几件事情：其一，他父母对他的希望和期待——他自幼学习成绩优异，父母引以为傲，加之是家里独子，他有责任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以增添父母脸上的荣光；其二，作为男人，他需要好的工作平台和空间，而且作为她的男友、她未来的老公，他有责任奋发向上，为两人共同的未来创造品质优越的生活；其三，关于他们的未来，他无数次进行了美好的畅想。比如，将来两人结婚，定制什么样的婚纱，在什么样的酒店办婚礼，请哪些客人，去哪儿旅行……还有婚后，他们要几个孩子，孩子要取的名字，可以由哪方的父母帮忙带孩子，他都做了展望。
姚澜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潜意识里就将牛山山的未来与自己的未来捆绑到了一起。
面对升职路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苏千朵，牛山山一度一筹莫展。苏千朵太强悍了，她在整个竞聘过程中每一个环节的展示都无懈可击。牛山山每艰难地前行一步，都会被苏千朵铿锵有力地盖住光芒。在经历了激烈而残酷的竞争后，在二选一的最后关头，苏千朵以高出两分的总成绩胜出，牛山山本来败局已定。他一度痛苦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尽管自己已经非常努力，也非常优秀，但不幸与更优秀、更努力的人同台竞技，落败，是他注定的命运。
姚澜目睹了他的痛苦、他的失意和他每一个环节遭受的打击和重创，苏千朵就像是他的噩梦，让他如同受伤的老虎，困于窘境且无法摆脱困局。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帮他除掉事业前行的拦路虎。因为帮他圆梦，也是圆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之梦。
干掉苏千朵，姚澜只用了一招，走了两步棋。
第一步，她把周恺与苏千朵“亲密的”师兄妹关系公布了出去。她认定自己没有制造谣言，因为设计院人才济济，竞聘者中不乏大咖级人物，苏千朵一个博士毕业仅两年的新人，凭什么在如此严苛的竞聘中一步步走向优胜？这其中一定有周恺的暗中相助！为了找到证据，在面试前夕，她约苏千朵促膝长谈，终于成功地从苏千朵手机中获取了苏千朵与周恺交流竞聘信息的秘密，即所谓的“作弊证据”。抓到证据的当晚，她仰天长笑——原来苏千朵并非纯洁无瑕，她真的通过师兄妹关系私传了信息，想挤掉其他竞争者的机会。这对通过正当途径竞聘的人太不公平！这么一想，姚澜也就理直气壮了，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为民除害。
第二步，当匿名帖没起到作用时，她不得不剑走偏锋，实名举报。在实名举报中，她有两个失策，其一是捏造那个关于周恺向苏千朵承诺的谎言；其二是虚构苏千朵抢夺自己创作成果。当时她一门心思只想手起刀落，一招毙敌，而在急于成功的思想主导下，她迫不及待地虚构了恶劣事件。事后她冷静分析，其实她并不需要虚构什么，只需要实名举报那段微信对话，把水搅浑，使竞聘的公正性受到质疑，一样可以一剑封喉地干掉苏千朵。不过谎言既出，收是收不回了，她只能一口咬死。谎言说上一千遍，也就成真的了。事实上，也正是那两个虚构的事件，把苏千朵逼向了愤怒的极限。姚澜原以为只要帮助牛山山竞聘获胜，即可大功告成。但她没想到苏千朵会因此而辞职离开设计院。不过离开就离开吧，或许，这就是苏博士的命。
连牛山山自己也没想到，人生的惊喜会来得那样突然。苏千朵突然出事，一夜之间剧情一百八十度大反转，牛山山实现了戏剧性的反败为胜。对于姚澜来讲，一切皆出于她自愿，仿佛一场赌局，愿赌服输。她也不是没有挣扎和自责过，可是想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也就渐渐释然了。
公示期平稳度过后，新的人事任命已正式下达，这才是真正的板上钉钉。牛山山现在完全可以邀约一大帮朋友出来庆贺，接受大家的奉承与祝福，在美酒、艳羡声以及青年才俊的光环里陶醉……可是，他没有。他含蓄、低调、内敛。
他只邀请了她一个人。
“有你分享这份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他举着酒杯，目光温柔地说，“我们自己享受快乐的时候，有人正在难过。做人做事，不在别人的伤口上点燃烟花，是底线。”
她被他的善良打动，也愈加认定，自己找到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
在姚澜眼里，作为一名专业人才，仅凭这份沉稳、这份内敛、这份良善，他就比苏千朵更有资格获取更好的职位。牛山山这些美好的品质，苏千朵有吗？没有！
瞧瞧她那副德行吧，每次在单位遇见，自己有时想停下脚步和她说句话，苏千朵却总是行色匆匆，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老是说要赶设计稿，要跟进项目，仿佛停下来说句话的工夫就会损失百吊钱似的。有一回她把自己非常得意的一个园林设计作品的初稿发给苏千朵看，却不料苏千朵不仅不欣赏，不肯定，反而指出了所谓“明显的误差”。——怎样明显的误差呢？0.01毫米的数据误差！苏千朵用那女魔头般严酷苛刻的嘴脸指点她——尽管不是建筑设计，但园林风景设计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开始自己还有一点钦佩她，把她当成自己的榜样，可姚澜发现，苏千朵非常自负，甚至可以说是目空一切，目中无人，尤其是还非常瞧不起自己的专业水准！这是姚澜最愤恨与不能容忍的！她需要让苏千朵的所谓精英形象在设计院所有人的心里彻底崩塌！
她向院方写了封匿名举报信，不管用；她还在设计院的论坛发过帖子，但由于担心自己言辞过激会引发法律纠纷，几个小时后又删了。这些举措都没起作用，苏千朵差点就如愿以偿了。苏千朵的任命还在公示期，就和那个叫罗菲的狗腿子满城张扬。而且罗菲还发出了那样的宣言——为我姐骄傲！
她有什么好骄傲的？哪个人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事？有必要满世界招摇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很牛是吗？
而现在，此刻，女魔头苏千朵，狗腿子罗菲，你们还骄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