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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立秋

斩青丝 万重烟水逝矣。

我在接机大厅焦虑地等待着夏爸爸和夏妈妈的航班。

手机响起来,看到屏幕上袁熙的名字,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摁下了接听键。

“接到了吗?”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平静。

“晚点了,还没到。”我咬咬嘴唇,不安地问:“怎么办袁熙,我很担心她……”

袁熙轻轻地说:“恐怕要让夏爸夏妈白跑一趟了,不过来了也好,他们也很久没看见自己家的宝贝女儿了。”

我紧张地问:“什么意思?可以放出来了?”

袁熙嗯了一声,继续说:“虽然的确从她的包里搜出了少量的冰毒,但是她的尿检没有任何问题,也从未有过犯罪前科,根据她的口供警方初步认为她是无辜的,笔录24小时内就会放她回家。”

我可算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袁熙充满疑虑地问我:“但是阮陶,我想问问你,这件事她自己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

我打断他,有点儿气愤:“你怀疑夏文静真的和毒品有什么关系?袁熙,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没有她爸妈的允许,她连耳洞都不敢打,她衣柜里最短的裙子都可以遮住膝盖,把她放到古代那是要抱着贞节牌坊入土的!”

“好了阮陶。”袁熙投降:“夏文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可是这件事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警方接到举报,有人目睹夏文静在校园里吸毒,然后就果然从她书包里翻出了毒品,如果她真的是无辜的,那就是有人恶意栽赃,可既然是嫁祸,说她藏毒贩毒好了,明知道会验尿却说她吸毒,这不是很古怪吗?她的生活圈子一向干净,得罪人的概率小之又小,万一不是被嫁祸,而是不小心替人背了黑锅……”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寒意。

我怔忪地开口:“袁熙,原来你不是在怀疑夏文静,你是在怀疑刘芒……”

他打断我:“好了阮陶,这件事就到这里吧,我不是警察,也不必非要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旗哥哥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只身一人逃到他乡,我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本事活得如今这般潇洒。”

我紧握电话,急得破音:“袁熙!你这是偏见!”

“就当是如此。”那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算了,我们不要为这个争执,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手机屏幕上微蓝的光亮忽然暗了下去,我盯着黑魆魆的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窗外浩瀚的黄昏无声无息地压迫而来,没有一丝预兆,瞬间将整座城市吞噬得越来越模糊。

夏文静从警察局回来后一直神情恍惚,夏妈妈给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夏爸爸爸则忧心忡忡地陪着她,不停地劝:“静静,要不跟我们回家待两天吧?”

夏文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是虚惊一场,可到底还是吓坏了这老实本分的一家子。尤其是夏爸爸,仿佛一夜间憔悴了不少,平日里捧着海碗吃饭都嫌吃不饱的人,在松会的这两天却只是捧着饭碗叹息,吃不了两口便放下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在机场牢牢地握住我的手,一再地嘱咐:“你是知道静静的,她不聪明,可是笨归笨,从来没干过一件坏事。这次的事把她吓得不轻,你替叔叔阿姨好好开导开导她,好吗?”

我点点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送走了叔叔阿姨,回家的路上在市场买了一捧鲜花,夏文静看到露出笑容:“真好看。”

我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夏文静轻轻地倚着我,小声说:“我没事了,就是觉得对不起我爸妈……看把他们给吓成什么样了。”

“都是我不好,不该那么急着告诉他们……”

夏文静冲我笑了一下:“说的什么话啊,就算你不说,警方也会联系他们的。其实我真没事儿,审讯室里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可怕,真的,现在是文明社会,警察叔叔都长得挺文明的,也没打我,也没骂我,看我害怕得厉害,还特地安排了一位女警来问我问题。”

说着说着,她的头慢慢地抵在我的肩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都怪我胆小,本来没什么的,就是控制不住地害怕,阮陶,我真的吓坏了……”

“我知道,换了我一定也会害怕的。”我紧紧地抱住她,一股暖流涌上双眼。

三天后,刘芒回来了,听完了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她胖成这样哪里看起来像是会吸毒的人啊?”

夏文静愤愤地白了她一眼,不无得意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一个有‘历史’的人了,和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是不一样的,当你们还在情啊爱啊的过家家的时候,我的阅历已经上升到让你们望尘莫及的地步了。”

“你可够熊的啊,这是好事儿啊?看给你得意的!”刘芒的声音很轻,说完匆匆地闪进了厨房去泡咖啡。我和夏文静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彼此对望了一下。

我想刘芒一定也跟我一样,是在替夏文静的遭遇后怕和担心。

也许她比我还要更担心一些,我对自己说,她是刘芒啊,那个重情重义的女侠刘芒。

事实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对夏文静怀有一种微妙的情感——希望她快乐,又不想看到她的快乐。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那单纯快乐的笑容让我恶心。

她总是那么开朗天真,理直气壮,仿佛和我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当我被无助和悲伤淹没的时候,她的父亲、母亲,却为她营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充满正直、善意、鲜花、阳光,绝对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虚伪、恨意、肮脏和背叛。所以她可以笑得比谁都灿烂,过得比谁都单纯,在她看来幸福和快乐才是生活的常态。

还记得十五岁那一年,我到夏文静家里做客。夏妈妈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人间烟火的香气扑面而来,夏妈妈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笑着招呼我,而夏文静和她的爸爸正趴在铺着彩色泡沫板的地板上下围棋。

我听见夏文静大声地嚷:“爸爸你耍诈!”

夏爸爸憨厚地笑着求饶:“我们的静静公主就原谅爸爸一次吧,我老了,脑袋跟不上咯。”

“不行!要公平公正公开!”夏文静执拗地嚷。

我立在门口,看着阳光毫无保留地自窗外倾泻进这个小小的温馨的家庭,突然间感到一阵恶心。

是的,恶心。

我厌恶地想着,如果当时舍己救人的那个人不是我的爸爸……

如果那一天,为了救那个倒霉的学生而献出生命,永远地离开妻女的人是夏文静的爸爸……我是不是就不用站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切了?

难道不是吗?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走在下班的路上,明明夏爸爸也可以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明明他也可以将那个学生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开,为什么命运会选择在那个瞬间把全部的好运统统交到夏文静的手中……

如果死的那个人是夏文静的父亲……

如果是这样,在如此温馨的画面里,我就不会只是一个眼眶酸涩的旁观者。

那时候的我,几乎是怀着恨意站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屋子里,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黑色的毒汁,就快要把我吞噬。

后来有一次,我们在袁熙家里偷饮了米酒,都有些醉了,夏文静就抱着我喃喃地说:“阮陶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去你家里做客,因为每一次站在你的房间里,看着桌子上你爸爸照片,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那天出事的是我爸爸就好了,如果是这样,也许你会过得快乐一点儿……我多恶毒啊,竟然会这样想,活着的不是别人,是我的亲爸爸啊,我怎么可以这样……”

她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而我看着她,内心神奇地变得平静下来。原来,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在无望地挣扎,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

夏文静推了推我,问道:“在想什么呢?”

我轻轻地摇摇头。

窗外微风阵阵,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天就要暗下来了。

我看着夏文静含着泪的眼睛,又看了看刘芒消瘦的背影,痛苦地祈祷,不要,千万不要是袁熙想的那样。

星期三下午,我跟着袁熙的保姆车一起去了JOS工作室。

由于我下课比较迟,路上被袁熙无情地批评:“你真是能磨磨蹭蹭,毫无时间概念!”

我笑吟吟地点头称是。

袁熙古怪地看我一眼,哼了一声:“呦?不就是去看赵晴天吗,瞧你这一脸禽兽般的笑容!”

我仍是笑吟吟地点头称是。

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天气,晴空万里,云丝游弋,微风席卷着若隐若现的花香,吹过耳畔仿佛甜蜜的亲吻。

终于得到一个可以和晴天见面,又能避开赵小仙的机会,我简直兴奋得要飘起来了。在这样的时候,无论袁熙说我什么我都不会和他计较的。

JOS工作室原本是一对英国夫妇的居所,两层高的小洋房涂着白色与南瓜色的墙皮,居然还有一个洋葱型的屋顶,远远看去就像独处闹市的童话世界。我不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儿一样掏出手机拍个没完。

推门进去,一只巨大的古牧犬立即撒欢儿冲我们扑过来,袁熙他们早早地避开,只我一个呆怔怔地被它扑倒在地,脸上被舔得全是口水。

一屋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只顾着见死不救地看热闹,在长达五分钟的口水大战后,我艰难地剥开巨大的狗爪爬出来,气若游丝地躲到角落的沙发上。

直到造型师把袁熙推进化装间的时候,他都还在那笑得浑身发抖:“哈哈哈,福贵把你的妆给舔掉了一半,你快去照照镜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福贵就是那只古牧犬,全名叫钱来也福贵。

它坐在化装间门口,让我没办法冲进去把袁熙暴打一顿。

我绝望地套出镜子,一边补妆一边粗略地环视了一下这里的环境。

四面的墙壁上不规则地贴满了别具一格的海报,巨大的复古木质圆形大时钟挂在天棚中央,看时间时必须扬起脸孔。两排大衣架当作隔断,上面挂满琳琅满目的衣服,像两道巨大的彩色屏障。

才放下镜子,晴天就到了。

原本今天并没有他的拍摄任务,只是过来熟悉一下环境,大致了解下拍摄的程序。看着他和工作人员礼貌地打着招呼,我竟不自觉地露出了望子成龙般慈祥的笑容……

不一会儿,他看到我,笑着朝我走来,递给我一罐橘子味的汽水。

“半路上自行车爆胎了,扛着走上来,所以迟了很久。”他不好意思地拍一下后颈,有点儿腼腆的样子。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自行车?你是骑着自行车从市区来这里的?!”天哪,那要骑多久?从市区乘车到这里也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啊。

晴天又露出那种腼腆的笑容,不好意思地说:“恩,车费要很贵,原以为早起一点儿会来得及。”

我百感交集,心里被排山倒海的难过灌满。我不知道离开我之后的顾延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为了省下不到二十块钱的车钱,他竟要扛着爆了胎的自行车徒步走过来?

狠狠地咽下一口橘子味汽水,我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大声说:“你傻啊?袁熙他们公司是给报销车钱的,以后你来回可以尽管地乘车,免费的车干吗不坐呢,浪费给自行车打气的钱!”

晴天恍然大悟:“真的啊?我都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

他那种真挚的眼神真让我难过,我别开目光,笑着抓了抓头发:“别客气,咱们是朋友啊!”

晴天笑得心无城府,一排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他点点头,又用那种客气而克制的口吻对我说:“对,是朋友,但还是谢谢你。”

顾延……

我神思一晃,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头顶柠檬色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他平静的表情,却让他看起来特别遥远。

过了很久,晴天开口问我:“你的那个朋友,有消息了吗?”

我收回神思,慌乱地问:“什么朋友?”

“就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朋友,你们好像特别在乎他,他……有消息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眶里一阵潮热的刺痛,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不过……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还不错,至少比我当初想象的要好一些,起码我知道他还活着。”

晴天垂下目光,声音很轻很温暖,他说:“那就好。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的。”我使劲儿地点点头,继续说:“他叫顾延,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追到手的男朋友。”

“啊?”晴天睁大了眼睛,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

我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是真的!从第一次遇见他开始,我就开始整天追着他跑,给他写情书,偷偷地走他走过的路,买他读过的书,是不是特别厚脸皮?可是没办法啊,那个时候他太受欢迎了,又太安静,我就想啊,这么优秀的人,一定得先抢到手,不然断货了怎么办?哈哈,没想到还真的被我抢到手了……”

晴天安静地听着,一点儿敷衍和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和我一起回到了那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见我说完了,他才补充一句:“你看起来,好像特别喜欢他。”

“真的啊?”我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那就好了,我多怕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啊,晴天,连你都能看出来,他也一定会知道的,你说是不是?”

晴天点点头,目光移到袁熙他们拍摄的地方,认真地学习起来。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说不出是喜是痛,只觉得可以这样坐在他身边,就像梦一样。

回去的时候,我把新到的稿费转交给了袁熙,拜托他:“以后晴天来工作的时候,你就用这个把他的车费给报了吧。”

袁熙嘲讽戏谑地看着我笑:“呦,我们家阮陶出息了,几本狗血言情一上市,都养得起小白脸儿了?”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终究是吞下了恶言相向,耐心地恳求:“他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来回跑,早晚要出事的,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袁熙接过钱,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他是他,你是你,少给我在这混淆视听。你这笔钱我会用来买酒解渴,至于员工赵晴天的路费问题,我会向emy提出申请。”

“你最好啦!”我扑上去给了他一个沉重的熊抱。

回去的路上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闭上眼睛倚在车窗上,耳边是车窗在颠簸中发出的声响。

袁熙从后座拿出一条珊瑚绒的小毯子丢在我身上:“阮陶。”

他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澈,他说:“阮陶,你不要以为证明了赵晴天就是顾延,他就真的是从前的那个顾延了。”

我没理他,用毯子蒙住脑袋继续睡觉。

黑暗中,我听见袁熙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包包里摸索的一会儿,啪嗒一声按下了打火机。

袁熙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我竟然从来也没发现。

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晴天的脸,慢慢地熟睡了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刘芒最大的兴趣就是像观察小白鼠一样观察夏文静的情绪变化。那已经是距离警察局事件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松会的冬天洁白而寒冷,像一个波澜不惊的冰雪少女,冷静地俯视着这座银装素裹的冰冷城池。

凌晨四点,刘芒从房间走出来,跳上沙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问我:“怎么起这么早?”

我神情恍惚地答:“熬夜赶稿子,还没睡,你呢?醒了还是没睡?”

刘芒笑嘻嘻地吐出烟圈,说:“醒了,饿醒的,好妹妹,给我煮个面。”

我顶着黑眼圈神情恍惚地飘进厨房,拧开液化气,撕了两包泡面。窗外黑魆魆的一片,一点儿亮光都没有,呼啸着的北风听上去像是鬼魅的嘶嚎。不一会儿,热气冒上来,刘芒猫儿一样蹲在沙发上,伸直了细长的脖子问我:“我说……你是不是也发现了?”

“发现什么?”我把泡面放进锅里,盯着沸腾的开水。

“夏文静啊,你没发现?”刘芒压低了嗓门儿。

我笑:“哦,你是说她的脸?”

刘芒笑嘻嘻地问我:“对,你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什么?”

我说:“至少三层粉底,一层蜜粉,还是带珠光的,眼影、假睫毛、姨妈红唇膏一样都不少。”

刘芒翻白眼:“你当我瞎了啊?这些我当然也看得出来,我是让你透过表象看本质,亏你还是一大学生!”

我顿时觉得作为一个大学生压力很大,但是通过一夜赶稿奋战,我实在没有多余的脑细胞来分析夏文静的行为与其背后的故事。

刘芒看我半天也憋不出一个有道理的屁,很是失望,她眼珠一转,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夏文静的这种反常举止只能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她想抵达生命的大和谐,第二,她已经抵达了生命的大和谐。”

我差点儿一头把自己塞进沸水里。

刘芒姐姐看待问题真是别具一格、一针见血啊,我衷心地感叹,大学生算什么,在刘芒面前就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啊。

从我眼中看到崇敬之情的刘芒,更加沉着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说:“我保证,不信咱俩打赌,输的买酒。”

“凭什么呀,我也觉得她肯定有问题!”

刘芒鄙视我:“你们大学生还挺怕输的啊,要不这样,看是谁先揪出那个人,输的那个买酒!”

就这样,夏文静成了一只涂脂抹粉春心大动的小白鼠,整日生活在我和刘芒八卦的眼皮子底下,懵懂无知地忽而笑、忽而蹙眉、忽而长叹、忽而沉思,尽显少女的娇羞。

甚至有一次,我在她忘记关掉的QQ窗口上看到这样一排宋体五号字:整日对君思念,悲切缠绵,久久不能入睡,连日下来已是憔悴万分。

当时我就憔悴万分了,扫了扫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镇定地走进屋子里做干哕状。刘芒惊恐地看着我说:“不是吧阮陶?你和顾延搞在一起都过去多久了,没道理现在才怀上啊?”

“闭嘴吧你!”我大吼一声:“文明社会,请你注意文明用词!”

刘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这不是图方便嘛,那以后我就说——抵达了生命的大和谐,这够文明了吧?”

我虚弱地挥挥手,并把夏文静写的那排字声情并茂地转述给她听。

刘芒立即跳起来尖叫:“有没有搞错啊?她憔悴?她抡起胳膊都能打倒八国联军了,她还能憔悴?”

我不禁为她鼓掌:“您的比喻也太生动形象了,还好您不屑于写字谋生,您要是写起了小说,就墨小芭那类十八线小作者早就下乡养猪去了。”

刘芒幽幽地吐出一口云雾,眯着眼睛说:“那是啊,虽然我学历低,可是我觉悟高啊,墨小芭的书我也读过,缺乏灵魂,缺乏深度,男女主角折腾了二十万字都没能抵达生命的大和谐,你说这样的故事写出来到底意义何在啊?你写的就比她的苟且多了,她得向你学习。”

我笑着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那之后,我的生活过得忙碌且充实。一边忙着写一些苟且的小说,一边还要死乞白赖地缠着袁熙一起去JOS工作室与晴天苟且,哦不,是接触。

钱来也福贵依旧沉迷在把我扑倒、听我鬼哭狼嚎的游戏里,每次都要涂我一脸的口水才肯罢休。

每当这时候,我都能看见晴天坐在角落里看着我们轻轻地笑,那笑容就像一截有温度的冬日暖阳,穿山越海地落在我的身上,暖得让我心慌。

虽然有时候赵小仙会不合时宜地冒出来,用那双可以把我千刀万剐的眼睛怒视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跟在晴天的身边,抓住一切有利时机与他沟通和培养感情。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松会的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面会发出好听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偶尔闲暇,我和刘芒就会裹着厚厚的宅人毛毯,饶有兴致地继续观察着小白鼠夏文静,她那清丽脱俗的娇羞时常让我们感到生不如死。

就这样,在飞速滑行的时间轴里,我们各自忙碌,把心事放得远远的,只管过好眼前的每一天。

直到元旦来临。

松会的大街小巷随处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吆喝干果、糖块的小商贩挤满了长街,放了假的小学生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雪地里奔跑尖叫,红通通的脸蛋儿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学校只放几天的假期,大家都没有回家的打算,决定留在松会一起过元旦。

袁熙把他们家新买的火锅工具全部搬过来,又买来足量的肉片和蔬菜,我们四个围坐在餐桌旁热火朝天地涮起了火锅。

窗外亦是灯火通明,烟火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刘芒涮了一片洋葱,夹到袁熙的小碟子里淡淡地问:“你放着那些如饥似渴的富婆不约,跟着我们几个凑什么热闹?”

袁熙展颜一笑,夹了片生姜给刘芒,柔声说:“你呢,不陪着苏源去卖唱怎么跟我们几个厮混起来了?”

刘芒替袁熙添了一勺滚烫的汤汁,笑吟吟地说:“不过袁熙,都说四个女人一台戏,你要不来,我们三个还真挺没意思的,以后我们四姐妹要多出去聚一聚才行。”

袁熙直接把煮烂的桂圆捞出来,狠狠地戳进刘芒的酱料里:“别闹了,咱们四个出去吃,人家会以为是两对情侣在约会呢。”

电话铃声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战争。夏文静“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向电话,身手比猴子都矫捷。我和刘芒看着她激动的背影,立即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重的眼神。

不一会儿,夏文静就穿着她那件粉红色羽绒服,像一朵粉色的云,一蹦一跳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下楼了,你们多吃点!”

我们拼命地点头,奉上虚伪至极的笑容三枚,眨巴着熠熠生辉的眼睛与她道别,并在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决定组团跟踪夏文静。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元旦夜,我们以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人心态,紧跟着在长街上欢蹦乱跳的夏文静。

二十分钟后,我们听见夏文静清脆的声音:“苏源,我在这里!”

那一瞬间,刘芒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指间僵直得几乎要戳进我的皮肉里。

温柔的路灯下,空旷的长街尽头,苏源穿着前不久刘芒买给他的烟灰色呢子大衣,微笑着转过身来。

凛冽的月光照得他脸孔发虚。

苏源拍拍夏文静的脑袋,无限温柔地说:“等你半天了,冻死了。”

夏文静的脸上洋溢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她抓了抓长耳朵帽子上圆圆的小球球,笑着说:“不好意思,请你喝热咖啡赔罪呀!”

苏源笑吟吟地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微微弯下身子对她耳语了几句,夏文静的脸上立即绯红一片,紧张地后退了一步。

刘芒沉重的呼吸呼出一团团的白色雾气,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全部立得笔直,根根打着寒战。

袁熙一看大事不妙,竟然一个人默默地遛了,留我一个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怯懦地开口:“其实……也不一定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么回事。”

她的声音低得吓人:“是吗?”

我闭上嘴,放弃了挣扎。

城市的上空呼啸着阵阵狂风,像是要将黑夜撕裂。

下一秒,刘芒猛地拽着我的手冲出去,像一阵狂风,不留余地地冲到夏文静和苏源对面。她安静地欣赏着夏文静脸上盛开的惊讶,就像一个医生近乎冷酷地欣赏着尸体,不带一丝感情。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甩了苏源一个耳光。

“我警告过你,苏源!”刘芒大声地冲他嚷,眼睛里弥漫着殷红的红血丝。

“你发什么疯!”苏源用拇指揩去嘴角渗出来的血,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赶紧挡在他们俩中间,生怕苏源兽性大发再打回来。

夏文静站在一旁愣了半天,才突然尖叫:“刘芒!你思想怎么那么龌蹉啊,我和苏源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疑惑地看向夏文静,她咬了咬嘴唇,那副无限娇羞的模样又出现了:“苏源是受人之托来给我送东西的,谁知道你们会这样大惊小怪地冲上来,不是我说你们,冲动是魔鬼啊!”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刘芒的脸色却愈加阴沉:“送东西?这深更半夜的送什么东西!”

“你凶什么呀!”夏文静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将刚才从苏源手里接过来的盒子打开,红色的暗纹包装袋下,是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夏文静又打开铁盒,像领导掏出工作证那样把盒子递到刘芒眼前。

“你看!我也有喜欢的人,不会下流到和你抢男人!”

铁盒子里,几张照片整齐地摆放在里面,照片上,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穿着军装,笔直地立在落满雪花的参天大树之下,神采奕奕,笑容纯粹。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李海洋,12月24日留念。

照片底下压着一双鹅黄色兔毛手套,想必是送给夏文静的礼物。

夏文静将小盒子仔细地包好,气鼓鼓地看着刘芒,说:“他是苏源高中时期的前辈,我们认识没多久就被分配到了空军部队,平日里我们只能靠手机联络。这次他要给我邮寄东西,我怕你们知道了又要说我只会网恋,才让他把照片寄到苏源那里的。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冲过来把苏源给打了!”

“原来是这样。”刘芒的声音无比干涩,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向苏源,伸手摸了摸他漂亮的脸孔:“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苏源淡笑:“你应该相信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我不能解读的深意。

刘芒别开头,低声说:“回去吧,火锅都要煮烂了。”又转向苏源,问道:“要一起去吗?”

苏源摇摇头,说:“我还有个饭局,抽空出来的,海洋的东西我已经带到,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他绅士地和我们打过招呼就转身离开。

“谢谢你啊苏源!”夏文静勇敢地冲他的背影道谢,又看了看刘芒,笑着扬起头:“吓死人了你,你的男人我才不稀罕!”

她捧着小盒子,就像捧着满满的幸福,蹦蹦跳跳地走在白色的月光下。

我看了眼刘芒的脸,她垂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头顶有烟花绽放,五彩缤纷的光芒照亮了漆黑沉静的夜空。

紧接着就是新年,我打包好简单的行李回到了致远的奶奶家。

和往年一样,奶奶的学生一批连着一批地来家中拜访,她们都是聋哑学生,表情内敛害羞,眼睛却格外地明亮单纯。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才又将这些常人无法企及的天真赋予到他们身上。

他们围绕着奶奶坐在一起,咿咿呀呀地比画着、笑着,我虽然看不大懂,但知道有一种快乐和勇气传承在他们的身上,让人忍不住也跟着沉浸在安静的快乐当中。

康帅也在除夕夜前夕回了致远,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和礼品费力地挤进家门:“小陶,快出来搭把手!”

“你这孩子,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奶奶迎出去,虽然心里高兴,可嘴上仍是忍不住要埋怨:“家里什么都不缺的!”

康帅笑着挽住奶奶的胳膊:“知道您不缺这些,可我是个大老粗,就只会这样表达自己的孝心,您呐,多体谅体谅我。”

“你这孩子……”

“好了奶奶,我这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可就为吃一口您做的年夜饭,那个味道,想得我一路上不停地流口水,咱们快开饭吧!”

“好好好,这就开饭了。”奶奶握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把他往屋里拉。

我也有一阵子没见康帅了,他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健康开朗。

这是父亲去世以后,我过的唯一三个人的新年夜。往年都是我和奶奶一起,未免显得冷清,这一回多了康帅,虽然只是多了副碗筷,但新年的味道却格外地浓厚起来。

接连几天,康帅带着我到处疯玩儿,放烟火、点爆竹、包饺子、贴春联,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又变成那个受尽宠爱的妹妹,咋咋呼呼地跟在他的身后,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抛到了脑后。

过了初五,我和康帅一起去疗养院看望妈妈。

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的神志就一直不大清醒,奶奶说,她的魂魄已经跟着父亲离开了,留下这口气,是为了陪陪我这个可怜的女儿。

我趴在妈妈的膝盖上,轻轻地对她说:“妈,过年了,我就又长大了一岁,又有更多的力气来让你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了。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等我以后有了很多很多的钱,要给谁花呢?对了妈,我遇到顾延了,虽然他不记得我,但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是个温柔善良的人。还有康帅哥哥,他也来看你了,你还记得他吗?你最喜欢偷偷地把好吃的留给他吃,总是偏心他……可是妈,我一点儿也不怪你,你知道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好对不对?你没看错人……”

妈妈低头看着我,目光呆滞,语气却很轻柔,她说:“小姑娘,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我破涕为笑:“我这么厉害,谁敢欺负我啊。我答应你,下次来的时候绝对不哭了,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吃药,听医生的话,快点好起来好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放得很远。

我们离开的时候妈妈突然开口喊我:“阮陶。”

我惊讶地转身,看见妈妈静静地坐在稀疏的阳光里,笑容淡淡,她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上,鹅黄色的毛衣让她看起来特别温柔。

妈妈说:“小姑娘,阮陶什么时候回来看我?我和阮胜好久没看见她了。”

我哭着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别担心,她会常常来看你的。”

妈妈便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虽然有着百般的不舍,但新年过后,我仍是要收好懒散的心情回到松会继续我的大学生活。

开学后没多久,袁熙就接到《Colour》杂志的拍摄工作,就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Colour》是时尚界公认的三大刊之一,影响力非同小可。Emy说可以参与这次的拍摄,是别人挤破头皮也挣不来的大好机会,只要有一套作品登上《Colour》,就等于是在这个圈子里有了自己的一片江山,因此整个工作室都为这一次的拍摄拉响了警报,绷紧了神经。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开拍前夕,袁熙竟然突发食物过敏,身上泛起大片红色鳞状疙瘩,而这一套以“自然与野性”为主题的作品,有百分之八十需要赤裸上身拍摄。

就在Emy打算跳海自尽的前一天,袁熙把晴天推到了她的面前。

起初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想到《Colour》的负责人竟十分痛快地同意了将模特儿换成晴天的提议。

也许是因为比起袁熙,晴天身上多了一份惊人的内敛和忧郁,令人过目难忘。

为此我还特别不是东西地庆幸过袁熙的过敏。

袁熙捂住胸口委屈地骂我:“阮陶你这个冷酷的母蝎子,早晚有一天你会被脂肪吞没的!”

我无所谓地眨眨眼:“只要晴天可以一炮而红,就是被马桶吞进去我也愿意!”

袁熙瞠目结舌地看着我,闭上了嘴。

拍摄当天,我赶到现场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进行。只见一条巨大的花蟒蛇无限缠绵地攀附在晴天赤裸的上身,他痴迷中带着少许柔弱气质的表情恰到好处,在与蟒蛇的对视中透出一股诡异的魅力。

接着,雾气上升,少年的柔软的发梢湿漉漉地垂在颊边,鲜红的嘴唇绽开一抹放肆的浅笑。

我兴奋地直喊:“天啊,太美了!”

Emy也点头称赞:“你看,现场的工作人员完全被他给吸引了,才刚入行就有这样的表现,袁熙的提议并不荒唐。”

我托着下巴无限神往地看着晴天,内心被幸福填得满满。

但蟒蛇毕竟不是人类,它不懂得按照人类的设定去做相应的动作,因此无论晴天的表现有多完美,拍摄仍不能顺利进行。很快,大蟒蛇显得有些烦躁,越来越不听训蟒师的指挥。无奈之下有人想出个主意,往晴天身上涂抹蟒蛇喜欢的肉汁,因为毒牙已被拔去,只要训蟒师在一旁好好监督,就不会出现什么危险,这样一来蟒蛇也会非常乐意地盘旋在晴天的身上,舔舐他肌肤上的肉汁供摄影师抓拍。

这个主意很快被大家认同并接纳。

蟒蛇也果然如大家预料的一样顺从了许多。

逐渐猛烈起来的阳光下,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欣赏着晴天完美的展示,训蟒师也乐呵呵地躲在树下打起了盹。

也许是由于拍摄时间拖延过久,这一回轮到摄像师找不准感觉,拍了许多都成了废片。

他急躁地转身拧开一瓶水,就在那一刹那,晴天的表情突然凝住,眼神惊恐地朝驯兽师看去。

早已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只有我,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晴天的我,注意到他猛然间变得僵直的身躯和惊恐万分的眼神。

还没来得及呼救,蟒蛇突然从他身后猛地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肩上死死地咬住,不肯松口。尖叫声在耳边炸裂开来,训蟒师惊恐地冲了过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跳瞬间停止。

当训蟒师将蟒蛇重新关起来时,晴天已经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鲜血不断地从他的肩上涌出来,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医院里,晴天正在抢救。

训蟒师不停地解释道歉,是因为长时间的拍摄让蟒蛇突然暴躁和不耐烦,导致了这次事故。

袁熙他们赶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发呆。

我并不知道,这一次晴天的工作根本就不是替身,而是袁熙将这个到手的成名机会让给了晴天。

我也并不知道,为了促成晴天接到这份工作,袁熙不惜大量吞食会导致他严重过敏的桃子,在医院里打了好多天的针。

我更不会知道,从一开始,袁熙就没打算让晴天做他的替身。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帮晴天一把,让他进入这个圈子,打拼出自己一小片天空,不再受穷苦的罪。

因为晴天,是阮陶一直一直拼命地喜欢着的顾延。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袁熙什么都舍不得告诉我。

所以,自私愚昧的我,只能粗鲁地将顾延受伤的惊吓和心疼化作最最恶毒的话语,一字一字地刺进袁熙的心脏。

我声嘶力竭地冲他哭喊:“都怪你!你这个王八蛋,凭什么让顾延代替你受这份罪!袁熙你这个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拼命地捶打着袁熙站得笔直的身板,把内心堆积如山的恐慌和委屈毫无保留地发泄在他的身上。

袁熙只是悲伤地看着我,静默良久,才开口说:“对不起,阮陶。”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不带一丝感情,脸上弥漫着空乏深切的伤感。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出医院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长长走廊。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悲伤最落寞的背影,就像身后插着无数把血淋淋的尖锐匕首,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渗透地上那一道孤独的影子,让人心口麻木。

萧瑟的阳光磕磕绊绊地溅满他离开的路,我站在原地,只觉得眼睛里烧着滚烫的开水。

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刘芒突然冲上来,掰过我僵硬的肩膀,扬起右手干净利落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被她揪着,任凭耳光一个接一个地呼过来。

耳边是她忍无可忍的咆哮:“我去你大爷的阮陶!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以为袁熙那个白痴做这些都是为了谁?!说到底,赵晴天和他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他就那么下贱,非得把这么好的出名机会让给赵晴天?在你心里袁熙就那么下贱是不是!你别以为仗着袁熙对你好就能这么作践他,他也是妈生的,你凭什么!凭什么!……”

夏文静惊恐地扑过来挡在我和刘芒之间,刘芒挥过来的巴掌有好几下都落在她背上。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在我脑子里轰隆隆地搅着我的脑浆……

夏文静紧紧地抱住刘芒,大声地喊:“你疯了刘芒!你看清楚,你打的是阮陶,是我们的好姐妹阮陶!你别打了,这里是医院!”

刘芒狰狞地甩开夏文静:“我打的就是她,她良心让狗吃了!医院怎么了,太平间老子也不怕!”

我的周围灌满了扭曲的、分不清字眼的声音,像荒漠突然塌陷在惊涛大海里,温柔地漫过我的头顶,淹没我的喉咙,压迫我的心脏,将我牢牢地锁在黑暗中。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总之世界渐渐安静下来,我抱着脑袋蹲在一边,眼泪滚烫地洗刷着我红肿发热的脸。

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让我有点儿慌乱,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很多很多碎裂的画面,想起那些年少无知的岁月,我跟在顾延身后跑,刘芒跟在袁熙身后跑。

想起刘芒细长的胳膊像羽翼一样展开,信誓旦旦地说她要做袁熙的女朋友。

想起有一次我被一个学姐欺负,刘芒就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兽,冲过去跟她们玩儿命一样地厮打。

想起她擦擦嘴角的血迹笑着看向我,眼神里闪闪发亮的都是得意,她说:“有我刘芒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我感觉自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紧紧地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憋得像一只饱胀的河豚,就要爆炸。

是赵小仙跑来喊醒了我,将我从泥巴一样下陷的黑暗中捞出来,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坏脾气地质问我:“晴天呢?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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