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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立春

旧街弄 少年眉目依旧。

那一天,袁熙来替我收拾房间。

他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又倒进半瓶他最爱的草莓味泡泡浴液,然后折回卧室,在散发着霉味的毛毯和堆积如山的垃圾之间把我挖出来,像拎着一只死去很久的蟑螂那样充满嫌恶地将我丢进浴缸里。

看着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他趴在浴缸的边缘托腮问我:“阮陶,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

天真的语气充满威胁。

见我摇头,他满意地站起来,砰的一声关上浴室的门走了出去。半晌,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把门打开,留下一条缝隙之后,才又安心地回到客厅开始打扫。

我将整个脑袋埋进甜腻的草莓味热水里,突然从胸腔里挤出一阵生硬的怪笑。

袁熙留下门缝是怕我想不开,就这么随着顾延去了。

顾延失踪后没多久,我曾被一辆私家车撞飞过二十来米远,断了一根肋骨,在医院躺了很久。那段时间袁熙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他认定那个杀千刀的司机是无辜的,是我自己敞开赴死的胸怀硬是撞了上去。话说回来,他还非常希望我可以找出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并向他赔礼道歉,深鞠躬九十度,真诚地忏悔: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吓坏了吧?下次我会尽量选择一种不给人民群众带来负担的死法,请您原谅。

只是茫茫人海,肇事司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终。

我将自己很久没有运动的四肢在热水里缓慢舒展,将自己完整地平摊在浴霸刺目的暖光里。门外传来袁熙扯下厚重窗帘的声音、打包垃圾的声音,以及开启吸尘器的声音。

他时不时地想要确认一下我是否尚在人间,一会儿问我渴不渴,一会儿问我饿不饿,又问我沙发上的那条粉色蕾丝边的内裤要不要丢掉。

我一一回应,感觉到烫人的水温正一点儿一点儿浸润着我干燥到起屑的皮肤,向我空荡荡的心房蔓延。

顾延失踪了那么久,而我还活着。刘芒还和苏源打得火热,夏文静还在寻找可以平衡减肥与丰胸的秘方,而袁熙也还在筹划着说服我,将来可以把他的骨灰撒在圣托里尼碧蓝如洗的海水里,并且不找他报销机票钱,就连窗外的阳光也依旧以千军万马之势淋着这座忙忙碌碌的城市。

我早该知道,这颗静静旋转的蔚蓝星球,本就不会因着一个人的悲摧倒霉而颠簸摇晃,它不会因为谁的到来而狂喜,亦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叹息。

刘芒曾经对我说:“哪个黑夜没人在街角哭到呕吐,吐完了还不是要擦干嘴巴眼睁睁看着太阳升起来。”

刘芒说的总是对的,因为她是一个诗人,诗人不说没道理的话。

当我裹着浴巾出去时,和望市泛滥的阳光正不遗余力地将袁熙的侧脸烘托出最唯美的弧度。这个被杂志形容为“水仙般洁白妖娆”的少年,此时正围着海绵宝宝的围裙为我消毒碗筷,精致的脸上敷着一张惨白的面膜。

见我出来,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朝沙发上一指,说:“乖,去那边坐好,保持双脚离地,我要用滚烫的消毒水烫一下地板。”

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张SK Ⅱ就要过期了,我帮你用掉。还有啊,你那瓶开封超过两年的化妆水我已经用来冲马桶了,拉低整个和望市审美水平的厚窗帘也已经送给了隔壁的张大妈。”

接着,他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走过来,捏起我的下巴,转动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绝望地说:“阮陶,你的脸甚至比一个中年男人的屁股还要粗糙,我上次送给你的精华液你到底有没有在用啊?!”

也许搁在从前,我一定会坏笑着反驳:“你怎么会知道中年男人的屁股是光滑还是粗糙啊?”可是现在,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饱满的嘴唇上下翻动,被一拨接着一拨的困意侵袭。

袁熙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停止了数落,转身去厨房熬了一锅红枣薏米粥来给我喝。

粥里加了几块冰糖和少量的盐,软糯甜香,很容易下口。我一边喝粥一边问袁熙:“交换生的名额下来了吗?”

袁熙拿出吹风机,一边帮我烘干头发,一边回答我:“下来了,秋天我们就来接你去松会。”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袁熙的手指在我发间轻柔地游动,带着微凉的温度,像是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袁熙是我的闺蜜。虽然他是个男人,但却比生为女儿身的刘芒和夏文静还要善感多情,还要柔软脆弱,甚至,还要精致优雅。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说:“阮陶,凑合活着总比悲壮地死掉来得容易,你说呢?”

他似乎忘记了,那个每次喝醉酒后都要嚷嚷着去圣托里尼结束生命的人是谁。

无论如何,在那个漫长而压抑的冬天,在顾延离开后的那三百多天里,我以为我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然而并没有。

我还是回到了生活的轨道上,继续一日三餐,继续上课下课,继续购物消费。

时间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渗透进我的肌髓,冲淡或者加重了那些悲伤和痛苦,但它并没能把我摧毁。

而此刻,在这个光线淋漓的午后,袁熙在我的脸上涂满厚厚的一层绿泥面膜,强迫我和他一同观看新上市的《名侦探柯南》剧场版。

我顶着一张幽绿的脸孔坐在他的身边,鼻息间是他身上大吉岭红茶的淡淡香味。耳边时不时地传来他的声音,是在毫无根据地猜测真凶的身份。

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面膜被皮肤的温度烘干,变成厚厚的一层壳,而我在壳的内部,吸收着大量可以让皮肤起死回生的养分,渐渐变得光滑柔软。

袁熙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毛衣,看上去很温暖,我把空白的头颅依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睡着了。

新的窗帘是海蓝色蕾丝质地,撕裂的纹路里挤满热乎乎的阳光,有风吹过时便把光的味道卷进屋子里,干燥热烈的气息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恍惚间,一个温柔的掌心轻轻地落在我的额头上,沉重的叹息就这样被轻推开去,而梦境顺着掌心的纹路细细铺展,无知无觉地将我笼罩。

梦里时光绵长,天空洁净。顾延牵着我的手,面带笑容,一双白马般温柔的眼睛黑而明亮,看向我时,细细游出好似可以恒久不变的坚定。

风从高处吹乱我们洁白的校衫衣角,有光落下,跳跃在我们脚上笨拙可爱的情侣帆布鞋上,那是我们翻遍整个致远的大街小巷才淘到的宝贝。

很多琐碎的片段都在梦里真真切切地闪现,仿佛从不曾因为顾延的离开而模糊了任何线索。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顾延时的场景,以及这之后的任何一个或隆重或平凡的第一次。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一起逃掉晚自习,第一次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第一次的亲吻,第一次的吵架,第一次喝醉后勾肩搭背走过的那条街,第一次因为他破涕为笑,第一次信誓旦旦地说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所有的画面都在梦的尽头化作千丝万缕的丝线,将我沉甸甸的身体缠绕成一只巨大的茧,直到我透不过气,在深夜尖叫着惊醒。

袁熙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昏黄灯光下,为了接我去松会而来的刘芒正在奋笔疾书。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写给苏源的情书。

果然,二十分钟后,刘芒将她精心构思了一个多星期的情书交给我过目,她说:“你是个文化人,帮我瞧瞧这首诗的结构和用词方面,有没有什么太大的纰漏。”

我接过那张姹紫嫣红的信纸问道:“你不是发誓再也不给男人写情书了吗?”

刘芒咧嘴一笑,语气充满鄙视的意味,她说:“你傻呀,这不是情书,是情诗,这是高雅艺术你懂不懂?”

我颤抖着展开高雅艺术,认真地拜读了一下,诗是这样写的:

为什么?

外?达不溜,哎曲,外?(Why?)

你一次一次又一次

两次三次四五次

将我的

拒绝

是怕自己配不上

我的美丽

还是你的审美眼光

存在问题

我只好第二十次问问你

要不要跟我

好下去

还是你宁愿选择

被我的小拳拳捶打胸口

自此消失在我心的边界

刘芒咬着笔杆儿真诚地问我:“怎么样?是不是艺术感太强烈了?‘边界’这个词如此高雅,以苏源的文化水平能不能看懂啊?”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尽可能真心诚意地说:“虽然‘边界’这个词语可能在苏源的文化水平范畴之外,但是我相信他应该会明白你的意思……”

刘芒露出满意的神色,又说:“我觉得我写的诗就像海子写的,海子,你知道吧?就是写面朝大海,浪来浪去的那位。”

我拼命点头如捣蒜,极尽狗腿之能事,说:“芒姐,我觉得从宏观上来说,海子不如你。”

刘芒羞涩地捂着脸,踏着小碎步儿飘出了卧室,不忘回头嘱咐我:“我下楼买信封啊,你乖乖睡觉,过两天姐姐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一待就是两年。”

我看着刘芒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才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从前我是那样期盼着这里的生活,而现在我就要离开,心中竟没有一丝的不舍。也许是因为,我来到和望的原因和动力,早已经无处可寻。

当初报考到和望,完全是因为顾延说他喜欢和望的冬天和这里一望无际的雪。每年的十月下旬,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会铺天盖地地落下,将整座和望城淹没在皑皑白雪之间,就像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出现的天使之城,路边随处可以看到戴着大红色围巾的雪人,以及蹲在路边揉搓雪球准备袭击同伴的孩子。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睫毛上凝着白晃晃的光,就像被风推散的云朵,停留在胡桃色的瞳仁。

而我就像一个失去大脑的花痴,扬起脸,眯着眼,看他挺拔消瘦的身影如白杨立在我的身边,像是永远也不会走远。

一整个高三,我们都为了考到和望来而拼尽全力。只是我没想到,才来和望没多久,我就在这连绵不绝的大雪里把顾延弄丢了。

失去他的时候,我还非常非常的年轻,所以痛苦来得毫无节制。袁熙安慰我:“你们能走到一起,原本就是靠着你走的狗屎运,可是你要知道,人不能一辈子走狗屎运。”

在他看来,我会喜欢上顾延,只不过是源于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的本能。而顾延会喜欢上我,则完全是为了证明,人类并不完美,他总会有犯错的时候。

为此我曾经连续三天拒绝与袁熙沟通。

后来,当身边的所有人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语气问我,顾延怎么会跟你在一起,而我也实在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说服大众的理由时,我也只好承认,袁熙的言论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

所以渐渐的,我习惯的这种设定,和身边的每个人一样,把我们的爱当作是顾延不小心犯下的一个错误。

可这并不能妨碍我对顾延的喜欢,我喜欢他,非常、非常的喜欢。一直以来我都坚定地认为,我喜欢顾延的分量一定要比他喜欢我的分量重得多。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顾延听的时候,他正在厨房为我煮面。滚烫的沸水冒出大量白色蒸汽,阳光下,少年淡金色的面容有些模糊。

他站在那里,微微驼着背,往锅里撒一把青绿色蔬菜,又打入一颗鸡蛋,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到我失落的脸上,微笑着说:“别说傻话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我赌气不肯去洗,顾延便端来水盆放到我面前,扯过我的手涂上洗手液。他垂着头,手指在我的掌心轻柔地打出泡沫,痒痒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我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帮我洗手的顾延,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眼眶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热起来。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即便是我喜欢顾延的分量重得就连顾延都无法比拟,但是,重要的并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能让我轻易觉得幸福。

只是现在,顾延不知去向,我年少时全部的幸福与欢笑也一同消失了踪迹。

离开和望的时候,袁熙开来了他爸淘汰的奥迪A6,前面载着同样拉风的刘芒,后面载着我和夏文静两个仇富的乡霸。

事实上我只是仇富,夏文静才是乡霸。

她曾经无限柔情地抚摸着袁熙的跑车,天真地问他:“这车怎么没有盖子啊,冬天坐着不冷吗?”

随后又借机发表了一下她的世界观和财富观:“如果我也有八十万,就去买三十几台奇瑞QQ,组一个车队上街,我愿意排成什么队形就排成什么队形,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一个人字……”

此后,她还无数次地怂恿袁熙卖掉他的跑车,去换几台奇瑞送给大家,在遭到袁熙严词拒绝后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执念。

虽然夏文静很乡霸,但是她过得很幸福。

二十年前的夜晚,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体育老师,在妇幼医院的产房门外焦虑地徘徊着,像一头熊,时不时地用脑袋撞一下医院雪白的墙壁。如果仔细看看,还能发现他脸上挂着大片大片的泪痕。

大约半个小时以前,这个男人曾经号啕着跪求大夫:“让我替她生,让我替我老婆生吧!”

瘦弱的大夫被他抓得快背过气去,翻着白眼挣扎:“快放手!你的孩子在你老婆肚子里,又不是在你肚子里,你要怎么替她生啊?”

男人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领,无理地威胁:“我不管!我不准你们在我老婆的肚子上动刀!我不准你们弄疼她!”

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几乎动员了整个妇产科的大夫和护士才勉强把差点儿休克的接生医生从他手上救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新生婴儿的啼哭打破的黑夜的寂静。

夏文静就这样来到了人间。

据说在夏文静出生的那一刻,产房里所有的医护人员都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其中还有一个小护士激动地喊出了大家的心声:“幸好长得不像她爸爸啊!”

夏文静的爸爸的确长得非常抽象,宽眉豆眼,扁鼻厚唇,巨大的招风耳长在一张加长版的国字脸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头乱发脾气的驴。

她的妈妈却生得亭亭玉立,柳叶弯眉,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胚子,教的是音乐课。

这样的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靠的是夏爸爸那副耿直善良的好心肠。

总而言之,当大家发现婴儿时期的夏文静,眉眼之间颇有她妈妈的娇媚神韵时,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和庆幸。

可是时光匆匆,在这之后的二十几年里,夏文静仿佛是铆足了力气一般,不遗余力地朝着他爸爸的颜值奋进,如今,她彻底辜负了当年在妇产科的全体医护人员,长成了一个和她爸爸一模一样的胖子。

当然,也拥有一副和她爸爸一模一样的好心肠。

所以总的来说,夏文静就是一个憨厚耿直,又有点儿仇富,又有点儿乡霸的胖子,也是我的发小儿。

当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夏文静已经倚在我的肩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刘芒也架上巨大的墨镜倚在车窗上睡着了。

袁熙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单手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对了,你知道你的新书封面模特儿是谁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是个秀色可餐的小嫩模。”

袁熙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形容虽然贴切,但是我不大满意。”

我拧开瓶盖,问他:“你认识?”

袁熙点点头,说:“那个秀色可餐的小嫩模就是我。”

我直接把刚倒进嘴里的水喷了出去,袁熙像是早就猜到我会来这一招,迅速低头避过了一劫。

“怎么会是你啊?”

袁熙一笑,正色道:“阮陶,我希望你能像我记得你是一个十八线作家一样,记得我是一个一流的平面模特儿。”

说来惭愧,我的确是个靠写东西赚钱花的小作者,就像袁熙说的,我是个混迹在十八线的小作者,偶尔也做做不留名的小枪手什么的。在这个写书的比看书的还要多的全民出书年代,我也歪打正着地一脚跨进了半个出版圈儿,并因此小赚了一点钱,得以供我的妈妈住上条件稍好的精神疗养院,也让我的外婆可以少为钱操心。

至于袁熙,怎么说呢,虽然我十二万分地不愿意承认,但是自从他给《有色时代》拍过一套搔首弄姿的写真之后,他就红了。

红了的意思是,他竟然已经有了专属的经纪人,并且可以波澜不惊地说出类似“Emy,我需要一份潼南路的水煮鱼,马上”这种欠扁的台词。

这让在每个深夜被更年期提前和内分泌紊乱的编辑催稿的我,内心很是不平衡。

因此,每当刘芒巧笑倩兮地呼唤袁熙为小贱人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站在她的身边,以示我在精神上与她同在。

看我不吭声,袁熙又说:“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公司会去森林拍片,想不想一起去玩儿?”

我拒绝:“别让我亲眼见证你的媚功,真的,袁熙,我会疯掉的。”

袁熙挑眉坏笑:“给你个机会多和我学习,以后兴许还能勾搭上像我一样秀色可餐的小嫩模,不然谁要你?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想不开娶个男人婆回家的。”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嫁给一个骚过自己的男人!”我反唇相讥。

袁熙不再跟我贫下去,正经地说:“陪我一起去吧,帮我包个便当,他们发的盒饭太难吃了,我总是饿肚子。”

袁熙从小就有胃病,初中时还因为胃痛休克过一次,我不忍心他在森林里突犯胃病就答应了。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带我去散散心。

袁熙从小就是这样,比任何人都要细腻敏感,但也比任何人都不屑于表达自己,再深刻的关心也只轻描淡写地随口一说,不动声色。

抵达松会市区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夜色从地平线上缓缓浮起,微凉的风草草地打散盘踞在城市上空的灰色云朵。白日里的热闹喧嚣渐渐被夜色稀释,残阳下的人群放慢脚步,朝着各自的归处踽踽独行。

换班开车的刘芒推了推身边熟睡的袁熙,说:“睡个觉都能摆出这么风骚的姿势,你活得也太做作了吧。”

袁熙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对褐色瞳孔渐渐找回焦距,笑答:“过奖了。”

这个天真又迷人的微笑再次把刘芒给惹毛了。

袁熙无辜地摊开手:“遗传的问题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们全家都长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错,你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说完笑眯眯地转身对我和夏文静说:“我在学校附近给你们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结构,日用品和家具Emy已经帮你们收拾好了,吃完晚饭就直接过去吧,不要去住宿舍那种鬼地方。”

在我和夏文静的欢呼声里,刘芒淡定地质疑:“你会那么好心,特地给我们租一套房子?”

袁熙笑眯眯地眨动着眼睛,神色单纯地说:“哎哟我的小可怜,你是被骗大的吗?其实你可以试着相信这个世界,它是多么的……”

“闭嘴吧你!”刘芒暴躁地停好车,忍着打人的冲动对他说:“我就是相信奥特曼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也不会相信你。”

袁熙耸了耸肩膀:“随你,不过先说好,水电费你们要自己解决,当然,还有电梯费和物业费。”

我和夏文静拼命地点了点头,就跟看见一道祥光打在袁熙的脸上似的,彼此用凝着泪水的眼神交流:他真是个天使。

事实证明,真理永远在少数人的手里,或者干脆说,真理永远与刘芒同在。

就在我们搬进汇鑫小区C—808号的第三个星期天,一个同时拥有五十岁的面孔和三十岁的身材的女人摁响了门铃,她用十二岁的语法和七岁的肢体动作和我们沟通:“哈喽,你们是谁呀?我们家的小熙熙在哪里呢?”

“小熙熙?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们没养狗。”刘芒敷着袁熙送给我的面膜迎出去回答。

女人扭动一下腰肢笑盈盈地说:“狗?哎呀,讨厌了啦,小熙熙才不是什么狗狗,小熙熙是我……”

还没说完,刘芒就不耐烦地扫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断她:“猫也没有,什么香猪、蛇、兔子、王八,我们都不养!”

“好没礼貌哦你!”女人不悦地皱眉,用小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挑高了眉毛说:“不跟你废话了,我是来找袁熙的,这套房子是我买来送给他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去哪里了?”

刘芒的黑眼珠一转,就已经知道了袁熙赋予我们三个的使命,那就是赶走这个试图包养他的富婆。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夏文静,我们俩立即埋头假装打扫卫生,不卑不亢地无视了她的目光。她翻了个白眼,随即粲然一笑,转头对那富婆说:“你不知道吗?我哥去泰国永久定居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泰国而生的,非去不可。走之前把房子留给我,说这是她最爱的女人留给他的,让我一定要珍惜它,勤打扫,住到死。”

说完还扬手揩了下眼角,又真诚地紧握住那个富婆的手大喊一声:“嫂子!你放手吧,让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做他想做的事!”

富婆一怔一怔地往后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夏文静一眼,吓得我们俩也一起大喊一声:“嫂子!”

“她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真的吗?”富婆严肃地问我们。

“真的,绝对是真的,比袁熙对你的爱还要真!”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刘芒顺势抱了抱富婆,无限伤感地说:“嫂子,你节哀吧,虽然不能做夫妻,但是还能做姐妹啊,你说对不对?”

送走富婆后,刘芒给袁熙打了个电话,特别温柔地说:“小熙熙,你大爷,你这个小娼妇现在很是了不得了啊?!”

袁熙在电话那头笑得花枝乱颤:“别生气啊,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买房的钱我已经如数打给她,你们大可以安心住下去。”

“这次算你走运,以后再敢把你刘芒姐姐往屎盆子里丢,我就让阮陶去你们公司楼下裸奔!”

我一听立马就不愿意了:“关我什么事儿啊,凭什么要我裸奔啊?”

刘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各人有各人的死穴,你不懂,快去洗洗睡吧。”

“那你干什么去啊?”夏文静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刘芒。

“去卖艺啊。”刘芒巧笑倩兮地回答,顺便给正在脱Bra的夏文静抛了一个媚眼。吓得夏文静赶紧捂住胸口说:“我对你可没兴趣啊,我喜欢的是真正的男人!”

刘芒耸耸肩:“上帝保佑,男人也喜欢你。”说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夏文静呆了很久,才转头问我:“她什么意思啊她?”

我想了想,绝望地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还是直接打我一顿吧。”

被夏文静柔中带刚地揍了两拳后,我愈发睡不着,干脆拉着她到楼下买夜宵,顺便给刘芒送去一份。

夜深了,整座城市沉在厚重的夜幕下,就连晚风都好似作弊似的缓慢移动。到底已是入秋了,空气里有了明显的凉意,我和夏文静搂着彼此的胳膊一路小跑,倒也不算太冷。

如果说之前的车祸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那大抵就是刘芒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圈子里。

高一那年,她不声不响地一个人离开致远,从此音信全无。

直到我极具戏剧性地被车撞飞的那个夏天。当我一个人躺在医院,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按下接听键,那边劈头盖脸地传来一句:“有出息啊阮陶,听说你差点儿为了顾延光荣牺牲了?”

我擎着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那边顿了顿,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你被撞傻啦?我是刘芒啊!”

一句“我是刘芒啊”听得我眼眶一热,思绪飘向多年以前的某个姜蜜色的黄昏。

那时候我们还小呢,天空是蓝的,云朵是白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

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教育局可以在周末抽空到学校来视察一下,这样一来周六的强加课就可以取消,我们就又可以聚集在袁熙家豪华得不像样的客厅里看动画片儿了。

就是那样一个幸运的周六黄昏,放学路上,袁熙疑惑地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瘦小如竹竿一样的女孩儿,发愣。

他的身后站着我和夏文静,我们俩也傻傻地看着眼前一脸倔强的女孩儿,发愣。

世界是静止的,只有头顶蓬松的云朵缓缓地向远方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张开双臂挡住我们去路的女孩儿,终于开口了,她说:“你好袁熙,我是刘芒!”

袁熙微微皱眉,哦了一声,为难地问道:“那你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啊?”

一旁的夏文静小声地提醒他:“劫财的是强盗,劫色的才是流氓。”

果然,对面的女孩儿状似深思熟虑了一番,紧接着就用无比镇定的语气回答袁熙:“虽然我很需要钱,但是,恩……应该是劫色吧。”

夏文静慌乱地拽了拽袁熙的衣角,带着哭腔说:“她好像两样都想要,好可怕啊。”

话音刚落,就被刘芒飞来的一记凶狠眼神给吓哭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流氓,是刘芒,虽然偶尔也耍流氓,但她是个正经的好姑娘。还有就是,刘芒会出现在那条种满指甲花的巷子里,是为了要和袁熙告白。

事实上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追求顾延这件头等大事上,所以袁熙和刘芒的故事走向并没能让我格外留心。

后来的某一天,刘芒用武力帮我和夏文静打发了四个抢劫的小痞子,从那天开始,我和夏文静就视刘芒为女神,什么心事、烦事、天下事,都愿意跑去找她商量。

加上她又比我和夏文静大一岁,所以每当我们有事要劳烦她的时候都会非常真挚地叫她一声芒姐。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袁熙突然高调宣布他不喜欢女人,自此,刘芒对袁熙的一腔热情才彻底熄灭。

我们都觉得引发这出悲剧的主要原因是,刘芒混淆了袁熙对女人的正确认识和定义。但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提起刘芒和袁熙的那段不知道算不算感情的感情。

再后来,刘芒用西瓜刀砍伤了她的继父,一声不响地逃离了致远。

时隔多年,再一次听到她张扬的声音,我一不小心就激动地哭了出来。

出院后,我曾问起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去了哪里,她只是垂下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嗐,你看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她笑起来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样,弯弯的眼睛,鼻尖冒出细小的褶,生猛的天真,无所谓的潇洒。我看着心里发酸,就没再问下去。

其实不细问也能知道个大概,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身无分文地逃到异地去,迎接她的必然是一个没有经过包装和美化过的世界。

好在刘芒自小皮实惯了,在江湖上无论单挑还是群殴都算得上战绩斐然,七岁那年就凭一人之力打趴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而一战成名。再长大些,受了欺负更不懂容忍,随手抄起石头、菜刀、木棒等装备号叫着冲上去,不拼出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因为玩儿命,渐渐地再没人敢去惹她,反倒招来一群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毕恭毕敬地称她为“致远一姐”。

在和望的那段时间,刘芒早早地托人在松会的一家酒吧找了份驻唱的工作,因为有小道儿消息传出,苏源常常在这家名为“旧眠”的酒吧出没。

这让早已对苏源心怀不轨的刘芒激动不已,立即投身旧眠,勾勒着苏源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宏伟蓝图。

刘芒坚定地认为,她和苏源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有如神助。首先,初遇的地点就非常的浪漫——在一望无际的海边。

当时的刘芒还是个在海水浴场看管海上自行车的小服务员。老板见她工作拼命肯干,一咬牙准许她休假一天。

兴奋不已的刘芒正在大海里自在地遨游,游着游着突然发觉胸前一片凉爽,低头一看,竟发觉胸前的比基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海水冲走了。

时值盛夏,海边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游客,且有多数游客都带着相机到处拍照。这让刘芒非常为难,正在踌躇之际,她看见了离她仅几米之遥的苏源。

那一瞬间,少女刘芒怀揣着盲目的信任,勇敢地朝着苏源的方向游了过去,并对着一脸茫然的少年两眼放光地笑了一下。

苏源当下就被刘芒充满目的性的笑容给震慑了,慌张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刘芒眨眨眼,发光的目光在苏源的身上缓缓下移的同时,温柔地说:“嗨,初次见面,就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似乎不那么符合常理,但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把你泳裤借我用一下啊?”

依照刘芒脑内的记忆,苏源当下就被她单纯的眼神给说服了,特别恩慈地说:“没问题!”

但是根据我们公平、公正、公开的分析来看,无论是从社会心理学还是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为,零。

虽然我们无法想象当时苏源凌乱的表情和无法捉摸的心理活动,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把自己的泳裤让给了刘芒。

这之后刘芒就决心用以身相许的方式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只是苏源那边却总是不冷不热地耗着,不接受也不拒绝,因此刘芒才会动用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写下那封情书,哦不,是情诗。

刘芒写诗这件事让我们大家都唏嘘不已,更让我们唏嘘不已的是,苏源竟然被这封类似恐吓信的玩意儿打动了,最终接受了刘芒的追求。

我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奇妙了。

当我和夏文静走去旧眠的时候,刘芒正坐在休息区喝冰水,一头短发细细碎碎地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见我们来了才笑嘻嘻地朝我们招手,对身边立着的一个男生说:“来,苏源,给你介绍我的两个小姐妹,这是文静,一大学生,这是阮陶,也是一大学生,还是一个搞创作的大学生,出了好几本书呢。”

在刘芒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大学生更高的荣誉了,就是给一个杀人犯的脑袋上贴上大学生标签,她也会觉得人家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杀人犯。

也许她会那么喜欢苏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苏源就读于松会的最高学府吧。她希望苏源可以读硕士,接着读博士,然后再读个博士后,最后毕业于圣斗士,这样一来,将两人的学历加在一起除以二,平均下来就是两个大学生了。

苏源冲我们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心想这么多年来,刘芒的审美还是没怎么变。还是喜欢这种苍白、高瘦、看上去有些脆弱的病态美少年。单看整体形象,苏源和袁熙很有几分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袁熙比他少了一份不屑一顾的张扬,却多了一份俊美和温柔。

也许是室内光线昏暗,我看着苏源的漂亮脸孔,却只觉得一股嗖嗖的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刘芒为我们安排了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又叫人送来了两杯软饮,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去调整吉他弦。苏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与他的朋友谈笑,偶尔会朝我们这边看一眼,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我拉住夏文静小声地问她:“你觉不觉的这个苏源怪怪的?”

夏文静朝苏源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对,确实有点儿怪怪的。”

我赶紧拉住知音取经:“你说哪里怪?我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看不出来究竟怪在哪里。”

夏文静翻了个白眼,说:“肯定是他的脑子不对劲啊,哪个正常人会因为刘芒的诗决定跟她在一起?”

我一口气没憋住刚想喷水,就看见苏源黑色的瞳孔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朝这边望过来,情急之下只好飞快地扭过头去,把水喷在了窗户上。

“哎呀,脏死了你!”夏文静嫌弃地把纸巾递给我。

我一边擦玻璃一边说:“还不都怪你!”

然后。

下一秒。

我看到巨大的玻璃窗外面,仅离我咫尺之间的地方,深夜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

他柔软的短发、从容有度的神情、薄薄的一片身材和细细长长的影子,每一帧画面都因为太过真实,反倒像是我的一场幻觉。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一个女孩子的肩上,微微颔首说着些什么,女孩儿则仰起头快乐地大笑起来。

我静止在原地,不敢说话,也不敢去揉自己的眼睛,甚至屏住呼吸,生怕呼出那团膨胀在胸腔里嗡嗡作响的气息。

夏文静见状问我:“你怎么了?”

我不敢说话。

她伸手推了推我的手臂,再次问我:“到底你怎么了?见鬼了你?”

在那段无限延长的空白里,我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下来,像滚烫的油,烫伤灼热的眼窝,烫伤微微发抖的手臂。

窗外的人影在厚厚的一层眼壳里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倒映在清池中的月亮,微风吹皱池面,撕裂的月光便四处散去了。

我艰难地开口说:“文静,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楼下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顾延。”

夏文静把我扯回来,无语道:“顾延怎么可能会在这呢?阮陶,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再这样是会出毛病的。”

我突然怪力乱神地将她的胳膊甩开,因为用力过猛,桌上的琉璃花瓶掉在地上,哐啷一声碎了满地。

“你就帮我看一眼能死啊!”我无理地冲夏文静大吼,眼泪更加汹涌地砸下来。

夏文静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趴在窗户上朝外望。

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我像是心上插着一把刀,卑微的双手握住刀柄,焦虑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夏文静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半晌,才缓缓地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冲刘芒大喊:“刘芒,你快过来看看!快点!”

刘芒也冲过来趴在窗户上往外望了望,然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夏文静一眼,这才瞪大了眼睛对我说:“阮陶,你镇定啊,镇定,那个……我跟你说……外面那个,好像真的是顾延……”

苏源见我们气氛凝重,走过来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而我已经推开他们冲了出去,疯狂的心跳声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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