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希与万经纬的这次相见之后，怀德县城，表面上似乎风平浪静，其实却是暗流汹涌，远不像看起来那般平静。
几天后的午夜，暴雨倾盆，天空仿佛漏了一般，巨大的雨柱，笔直地落下，迅猛而有力。抬眼望去，整个世界，都被无边无际的雨水包围，令人无端的心生惧意。
此时，冰儿姑娘正斜倚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在她面前的小几上，散落着一堆瓜子皮，很显然，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
忽然，凭空响起一声闷雷，震得大地和房屋剧烈地摇晃。冰儿姑娘霍地睁开双眸，但见屋中烛光摇曳，一个身披蓑衣，头戴幕笠的男子，正立于半敞的窗户前。硕大的雨滴，顺着衣裤滴落，很快，地上便积了一汪水。
冰儿姑娘急忙起身，扑到男子的近前，揉揉眼睛道：“你几时到的？我刚刚有些困倦，歪在榻上，睡着了。”
男子没有作声，抬手摘下幕笠，脱去蓑衣，露出里面月白色的棉布长袍。袍子的下摆，已然湿透，颜色看起来，更浓重了几分。
“潇墨，你先等等，我去给你取件干爽的衣袍换上，省得着凉。”
冰儿姑娘说完，转身欲走，被男子一把攥住手腕，冷冷地说道：“不必麻烦，出去照样会淋湿，何苦换来换去。”
“可是……”冰儿姑娘望一眼男子的表情，欲言又止。
“跟我过来。”男子将冰儿姑娘拖到美人榻前，甩手扔在榻上，自己则一撩湿淋淋的衣襟，坐到榻的另一侧。
冰儿姑娘坐直身体，眼神带着怯意说道：“潇墨，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事情很不顺利吗？”
厉潇墨如雕塑般完美的面孔上，隐隐透着愠怒，冷冰冰地盯着冰儿姑娘，低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私自做主，临时改变了计划？”
冰儿姑娘移开目光，回道：“潇墨，这件事我也是不得已。小希那丫头机灵得很，如果不设计逼她就范，彻底毁了她的名声，你以为，她会乖乖地跟我走吗？”
“那么现在呢，你做到了吗？真是愚不可及。”厉潇墨生气地别开了脸。
“潇墨，事到如今，你也就别再埋怨我，赶紧想想下一步如何办吧。”
厉潇墨转过头，提高了声音道：“我警告过你，一切都要按照我的计划办，可是你偏偏自作聪明。幸好那夜小希她没有出事，倘若她在倚香院，失了……清白，冰儿，我绝不会饶恕你。”
冰儿姑娘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厉潇墨，道：“不能饶恕我？厉潇墨，我看你定是被小狐狸精迷得昏了头。四年前，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非要救她一命，如今哪里会生出这么多的麻烦。我们的女儿筱菡，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你所谓的仁慈，种下的祸根。”
“住口。”厉潇墨啪地一拍小几，冷声道：“小希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那种一点一滴，日积月累的感情，你不懂也罢，但我决不允许你出言诋毁和侮辱。冰儿，当初如果不是我心存感激，对你动了恻隐之心，又怎会有今日的这些纷争？”
“可是，筱菡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是我们两人唯一的血脉。潇墨，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筱菡，只要她能在王府平平安安，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厉潇墨瞟了冰儿姑娘一眼，缓缓说道：“你别忘了，筱菡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若是你不肯听我的劝阻，一意孤行的话，那么，我就去王府，将筱菡接走，带她从此远走高飞，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你敢？”
“我有何不敢？原本筱菡就是占有了别人的人生，享受了十五年的荣华富贵。现在，将这一切还给小希，为时尚不算晚。”
冰儿姑娘急忙拉住厉潇墨的衣袖，口气软了下来，“潇墨，筱菡从小在国公府长大，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也已经嫁进了王府，成了尊贵的王妃。若是突然间失去这一切，她……她会活不下去的。”
厉潇墨唇角微挑，露出一丝冷笑，“冰儿，这件事无需担心。你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和能力，只要给她服下一粒药丸，从前的记忆，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没有任何的痛苦。”
“潇墨，万万不可。这些年，我们苦心积虑地隐瞒、遮掩，不就是希望女儿能有个好的前程，过上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我自己命苦，自幼便被卖入青楼，到现在，都不知生身父母是谁。”
冰儿姑娘婉转的嗓音低沉下来，继续道：“还好，当年能够遇到你，并且赐了我一个女儿，我虽然身在青楼，可……可此生也再无遗憾。潇墨，筱菡就是我唯一的寄托和希望，请你……一定要成全我最后的心愿。”
说到这里，冰儿姑娘脸色暗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原本如花般娇艳的容颜，这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的肤色泛黄，大大的眼睛微闭，全无平日的光彩，身子就像离开水的鱼，无力地仰靠在榻上。
厉潇墨打量了冰儿姑娘几眼，沉声道：“我给你的药丸，还有吗？”
冰儿姑娘轻轻摇头，虚弱地说道：“已经……断了两个多月，这阵子……身子越发不适。潇墨，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些？”
厉潇墨脸色阴沉，低声呵斥道：“冰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那些药丸，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偶尔服用一些，驻颜的作用是很显著，可是物极必反，服用过量的话，就会产生强烈的反噬。不但让人对药物依赖，还会损伤你的五脏，从而折损你的阳寿，明白吗？”
冰儿姑娘摇头道：“潇墨，这些……我不管。没有了那些药丸的帮助，我……我凭什么，能保持青春美貌，凭……什么，能红了这么多年，呵呵……”
厉潇墨无奈地伸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下瓶塞，倒出一粒褐色的小药丸，递到冰儿姑娘的唇边，喂她吃下。
不肖片刻，冰儿姑娘的肌肤，再次变得莹润光滑，黑漆漆的眸子，焕发出动人的神采，恍若新生一般。
她笑吟吟地看向厉潇墨，忽然间一伸手，攥住他手中的瓷瓶，娇声道：“潇墨，不如……都给了我吧。我向你保证，不会多服，好不好？”
厉潇墨松开手，瓷瓶握在了冰儿姑娘的手中，她欢喜地举到眼前查看。
就听厉潇墨说道：“瓶里一共还有四粒，这也是最后剩余的数量，这次都给了你。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制作这种药丸，原意本是想帮帮你，现在，反而害了你，索性不做了更好。”
冰儿姑娘无比宝贝地将瓷瓶收好，眼中闪过一抹决绝，而后开口说道：“潇墨，京城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厉潇墨沉吟片刻，道：“情况很不乐观，婚礼当日，厉族人出面这么一闹，京城谣言四起，难免不令人起疑。若不是国公爷陆齐冲强力压制，恐怕，婚礼都会取消。”
冰儿姑娘眸光微闪，轻声道：“现在太子与两位王爷，都来了怀德，万经纬是为了小希而来，自不必说，不过，太子好像也是奔着小希来的，就有点耐人寻味。潇墨，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厉潇墨不满地瞪了一眼冰儿姑娘，道：“你若是肯按我说的做，与小希相认后，就带着她离开这里，只要你们一消失，无论再来多少人，都是枉然。时间一长，找不到小希的踪迹，一切也就不了了之。”
“潇墨，你说得轻巧，小希那丫头会乖乖地跟我走吗？你认为她心里不会起疑？只怕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她亲娘，与我相认，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厉潇墨叹口气，道：“小希相不相信你，并不重要。我既然能让你们相认，自然有办法劝说她离开，而且，她能给杨家置办房产，就证明她有想走的心思。”
“一旦离开这里后，只要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待她，还怕不能感化她？就算明知你不是她亲娘，可她同样得到母爱，你也有个女儿陪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这样做，多少也是对小希的一点补偿，何乐而不为？”
冰儿姑娘垂下了头，喃喃地道：“对不起，潇墨，其实我是想，以后能到京城居住。那样的话，或许偶尔还能……远远地看上筱菡一眼，可如果带着小希去了南方，恐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筱菡的面了。”
厉潇墨皱皱眉，表情厌恶地说道：“贪心不足，说的便是你这种女人。冰儿，当初你是如何哭着求我，说什么，只要能保住筱菡身世的秘密，你情愿今生不与她相见。可是现在呢，一切尚无定数，你又在盘算着搬到京城居住。”
“冰儿，实话告诉你，筱菡如今的相貌，越来越像你，倘若你们站在一处，任谁都会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要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我今日给你两个选择，且永远不能反悔。”
冰儿姑娘抬起头，看向厉潇墨，紧张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第一，我想办法去王府，接出筱菡，然后交给你，随便你带着她，去哪里都好，我不再干涉。第二，给你三天时间，离开怀德县，走得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更不能去京城。”
冰儿姑娘身子兀自一抖，明眸中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最后，大睁着无神的眼睛，祈求道：“潇墨，可不可以有第三个选项，我要带着小希一起走。”
冰儿姑娘仿佛在暗夜里，看到了微弱的亮光般，急急地说道：“潇墨，你不是会封存记忆吗？你以前不是也对小希做过，就再做一次。这样，她才会顺从地跟着我，认我这个娘……”
厉潇墨冷哼一声，道：“冰儿，我不会再把小希交给你，你已经辜负了我的信任和托付。想起来都令人后怕，你都敢诱她入青楼，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我辛苦养大的孩子，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即便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不行！”
“哈哈哈……”冰儿姑娘终于绝望地大笑起来，直笑得一张俏脸绯红，她冲着厉潇墨抛了个媚眼，道：“厉潇墨，别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伟大，这些年，你从来不肯亲近我，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其实，你不过就是嫌弃我，嫌弃我的身子脏。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假装清高而已。若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就该早早帮我脱离苦海，带上筱菡一起，全家团聚。而不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孩身上。”
冰儿姑娘说到这里，眼睛里涌满泪水，哽咽着继续道：“厉潇墨，我也是女人，看得透你的那些小心思。小希是你养大的没错，可是你对她的感情，早就超越了父女之情。”
“你之所以答应我，保守筱菡身世的秘密，并不是你多么在乎筱菡，而是你根本就舍不得小希。于是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族人，也要救她。厉潇墨，你到底明不明白，如果你真心关心自己的女儿，只有弄死小希，才会一了百了。”
厉潇墨无言地起身，凝视了冰儿姑娘片刻，挥手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然后，转身便走。
冰儿姑娘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半边脸很快变得红肿鼓胀。她一个飞扑，从身后抱住厉潇墨，声音颤抖地说道：“对不起，潇墨，我……我恨你对我的冷漠，我……我嫉妒小希，嫉妒她占有了你全部的身心。潇墨，我要的不多，哪怕分给我一点点温情，就好……”
厉潇墨缓慢而坚决地掰开冰儿姑娘的双手，冷冰冰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两个选择，务必择其一，如若不然，后果自负。”
说罢，厉潇墨迅速披好蓑衣，戴上幕笠，飞身一纵，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