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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墨家缘起

『彭城大侠』公孙不昧名满天下,实为隐匿的墨家巨子,被楚王英扣以“赤眉余孽”之名,将之铲除。侥幸脱逃之墨家弟子所剩无几。

26.祓禊

如果在春秋时代,齐欢是标准的美男子。

首先够高。男人的美称“大丈夫”,就是从身高来的——周制八寸为尺,十尺为丈,成年男子通常身高为七尺,泛称丈夫,如果加个“大”字,就是更接近丈的意思。

这样算起来,齐欢八尺有余,身形健美,直追春秋的美男子邹忌。

男人的另一个雄性特征就是美髯。齐欢虬髯威武,漆黑如墨,而浓眉上挑,眼若寒星,可说是有堂堂之气。虽刚毅外露,却温和有礼。

不和谐处,就是齐欢的光头和文身。因为世人依旧认为这两样不是蛮夷就是刑徒。齐欢刮尽头发,是效仿墨子,据说后来的不少墨者也是如此。而墨者的墨,有人说就是文身的意思,因为墨者多是有文身的,逐渐成了江湖人常有的标志。王莽篡政时,赤眉蜂起,就是许多人将眉毛文成红的,于是便有了赤眉之乱身后有墨家的传说。

齐欢十四岁成为墨者,从内心敬仰墨子,愿一生仿效墨子的言行苦志,所以在墨家弟子中被戏称为“小墨祖”。齐欢每次听到他们这样叫,觉得惶恐,也有点沾沾自喜。

但此时的齐欢早已留长了头发,扎了髻,戴了儒士的方巾,盖住了脖子上的文身,还刮净了胡子,拔细了眉毛,背着书箱,夹着伞,在路人眼里像个风尘仆仆的刚刚赶到彭城的读书人。

彭城是千年的咽喉之地,古称逐鹿,黄帝和蚩尤在此分了高下。尧舜时,寿星彭祖在此诞生,彭城由此得名。周公时,迁殷人于此建立宋国,为国都。前朝立大汉之前,高祖刘邦在附近起事,项羽更在此自立为西楚霸王。千年的积淀,让彭城成为楚地最繁华的城市,也是楚王封国的都城。

齐欢也曾是彭城的闻人,如今改变了面貌,在繁华处蛰伏了三年半。越是繁华就越是容易隐藏。

齐欢在这条朱雀街上,来回走了十几日。每次扮相都有不同,有时他是个慵懒的乞丐,拖着一条长满蛆虫的伤腿在青石桥头晒太阳;有时是个力夫,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独自推上拱桥的拱顶;有时是一个货郎,挑着夸张的担子,担子上插着针线、玩具、竹制的器具、糕点……琳琅满目,几乎能遮住挑担的人。

齐欢摸清了从朱雀门到楚王宫这路上的所有细节。朱雀街与逐鹿街交叉处,是彭城最繁茂的所在,街心两边立起两个相对的石阙,上面雕着郁垒和神荼,如今上面挂满了芦苇编成的绳索,上面编着香草兰花,犹如彩带。今天是上巳节——祓禊之日,全城人都会于当日沐浴,然后佩戴兰花,临河泼水。所以今日的彭城格外热闹,根据风俗,全城的未婚女子在今日都可出门,在水边祈福。那青石拱桥边,早就站满了少女,向河里投着兰花。本朝《祓禊赋》有云:“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艳姝,戴翡翠,珥眀珠,曳离袿,立水涯。微风掩壒,纤榖低回,兰苏肹?,感动情魂。”

齐欢在女性为主的游人中,显得鹤立鸡群。齐欢隐隐感到了不同,行人中时不时会出现四人一组的巡防营里的游甲卫。虽说是节日人多,需要治安人手,但也似乎太多了些。丰德酒家的二楼,临窗坐着的二人,俯看着人流如织的街面;颜玉坊本是卖脂粉的,里面却有个男子不停地闻闻嗅嗅,像是给妻子或情人挑着“节日礼物”;炼烽号是卖陶器和铁器的,有一个人在门口倚着,像是等人……这些人相貌各异,服饰不同,但都穿了软底的麻履。满街都是踢踏之声,因为今日游人多是穿着木屐,这是风俗的一部分,因为到正午,人们就要相互泼水了,木屐最适合踏水洼而行。齐欢认得这批软底麻履,是楚国执金吾配发的便鞋。作为封国,楚国的近卫军是不该叫执金吾的,但楚王英才不管那些规矩。

四周增加了游甲卫的巡逻,人群坊肆里还潜伏着便衣执金吾!齐欢立在河边,抬眼看见石拱桥上那些姣好的少女,嬉笑地将兰花如飘雪般地投下来,将伞撑开,挡住了花雨,也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远处锣声响起,是去郊外桑台祈福祛邪的公祭队伍回来了。

早上,封国之君楚王英与巫女共祭于桑台。巫女其实是彭城每年选出的“烟花班头”,当红的花魁。“巫”即“舞”,先由巫女在桑台上起舞,后由楚王英用木勺,将泡满香草兰花的“圣水”,从巫女的头上淋下。这湿身之舞,让观者浮想联翩。这个仪式就叫作“祓禊”,祛病驱邪。

仪式归来的游行队伍里有个搭起的花台,由数十壮汉抬着,巫女高坐台上,身披香草,衣物依旧未干,向两边观者致意,以柳枝点水向两边洒落。路边观者如蒙甘露,欢声如潮。

花台及游行队伍过后,是一百名步兵,将桥上及路两边的少男少女还有游人暂时驱散,然后排在路的两边,五步一人。之后是一百名执戟的骑士,鲜衣怒马,威风凛凛,旌旗锦罗如云,回避在店铺、巷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是楚王英的车驾到了。

八匹纯色黑马,都披了香草兰花,步履整齐,将楚王英描着暗金花纹的车厢,拉至了拱桥的最高处。

马车停在那里一息,跟前面的骑兵队拉出了约五丈的距离。

马车下坡最难,因有自身的惯性。两名骑手在两边扶着车厢,关键时会拉住。马车的驾驭者极有经验,指挥着八匹马缓步下桥,马与车厢在惯性下加快了速度,下到桥头正好追上了那五丈的距离,衔上了马队。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八匹马像被绊住了一样,两匹马失了前蹄,跪了下来。那驾车人只觉得车身猛然一震,自己身体前掼,差点向前摔出去。“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看见一支标枪从店铺里飞出来,把他钉在了车厢上。

伍乱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车夫惨死,他没有慌,迅速地环视四周,但发生的一切却不可阻挡。

伍乱是马队里排在最后的骑兵,离马车最近。

但伍乱其实是江湖人士,他是楚王英供养的能人异士之一。他是由江湖高手组成的“暗卫”领袖,穿着卫兵的盔甲,秘密保护着楚王。车夫也是“暗卫”,身手不凡,但那从店铺里飞出的标枪的力道太快、太猛,以至于将车夫钉杀了,伍乱才听见标枪划过的锐利风声。怎么可能,这标枪绝不可能是人力投掷出来的,难道那店铺里藏着一架床弩?

接着,伍乱就听见了很多道这样锐利的风声……

伍乱许多年后都忘不了他此时看到的场景,多年的训练,使他比其他目击者看得更清晰:

一支支标枪从店铺里还有房檐上飞出来,四面八方……两边的房檐自己分解了,瓦片乱飞,那房檐里的椽子,就是标枪,自动地一支支地射下来……车厢在“枪雨”的中心,颤动不已。

其实只是转眼间一呼一吸的工夫,人们就看见楚王英的马车变成了一个“刺猬”,那些刺其实是四五十支七尺长的标枪,上面挂着马夫还有两名扶车骑士的尸体。

伍乱知道,那扶车的两人,也是他的暗卫。那些标枪刺入马车都有三尺以上,有一些可能全都没进去了……车里人肯定不得活了。

前后的卫队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天空中散起的瓦片好像现在才落在地上,噼啪作响。

开始有人惊呼,街面陡然乱起来。

伍乱大喝起来,卫士们也开始行动起来。巡防营好像早有准备,封了四边的路口,包括河道。躲在人群中的便衣也纷纷跟盯着嫌疑人等。

城门开始关闭,全城充斥着军队的马蹄声。事发地附近被封锁的住户商户游人包括船家,达四千余人,全部扣在原地,等待甄别。

本是全城狂欢游乐的节日,戛然而止,锣声、蹄声、哭声此起彼伏。

全城弥漫着的香草味道久久不肯散去,河面上满布的兰花,随着流水,渐渐漂向城外。

27.沙盘

彭城已经封门了十日,街面到处都是戒严的士兵。

楚王宫内,楚王英披着他的狐裘,阴沉地坐在那里。

他没有死,死的是他的替身。

本已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可楚王英掖紧了狐裘,感到从未有的寒意。

他的身前有这几个人,围着一个沙盘。

沙盘是高手捏就的陶泥,捏出了一排排的商铺和拱桥,栩栩如生。沙盘上再现的正是遇刺的桥头,朱雀街与逐鹿街的交汇口。楚王的马车也被捏出来了,只是上面插满了牙签,停在桥头。

一个凤眼长眉、五绺长髯的中年文士,拿着一支铁如意,对着沙盘指指点点。

“江湖上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杀局。”

“缪先生,您是阴阳家的传人,可曾看透了什么?”说话的正是现场的暗卫领袖伍乱,如今已穿上了华服,“幸亏缪先生看破天机,看出上巳节王爷有劫难。”

“不敢居功,”缪先生指着一位头发蓬乱、干瘦如柴的黑面胡人道,“我只是感到近日王爷有危难埋伏,摩柯叶大师却直接叫我阻止王爷去郊外祭祀。”

那黑面胡人只是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依我看,刺客可能只是一个人。”缪先生道。

“怎么可能?”伍乱惊道,他又想起那天屋瓦乱飞,标枪如雨的阵势,觉得千军万马也难有那样的气魄。

“我细细地看过,反复推衍了几天,才有些眉目。这是一个机关大阵。最初的一击,来自地下。”缪先生将沙盘上那插满了牙签的马车拿起来,露出了车下立着的两根刺。

“刺客拿捏得极准,因为自秦始皇行使车同轨之后,所有官车的轮距一致,所以石桥上已经留下两道深陷的车辙。王爷的车也不例外地在这车辙里行驶,刺客在此埋下机关,车辙轧过,就会触动,两支铁枪从地面弹出,从车厢底部插上来,将马车钉在了桥头。”

“我原以为那车辙下的机关,是整个机关大阵的总机栝。心想这是个多庞大的机关工程,要调动街面多少人力和资源。结果发现,各个机关其实是独立的,各有机栝,只不过刺客使用了连环触动。”

缪先生指了指沙盘里那桥头的柳树:“这棵柳树上,我发现了这个。”缪先生捧起了沙盘边的一个铁球,铁球上布满了孔洞,像个蜂窝。

“这是当年公输班发明的八方六合弩,可以扔进人群,它在地上滚动,边滚边向四面八方射出三寸的小铁箭,杀伤力极大。但被刺客改造成了触动机关大阵里各个机关的枢纽。”

“这个八方六合弩被刺客藏在柳树的一丈六尺高的地方,被树荫所遮,不易发现。刺客在钉住了马车之后,触动了这个八方六合弩,里面藏有三十六支小箭飞向四周。”缪先生抓起了一把沙盘边的三寸小箭,打造得很精巧,“这些箭头都被找到了,一支不少。它们不是射向人的,而是射向藏在四面八方店铺里房檐上那些机栝的。”

“从车顶射入的四支标枪,是从那两个石阙上射下来的。小箭先射中了那阙首上兽头的眼睛,触动机栝,那藏在瓦里的标枪就弹射下来了。你们看,平平的射入车窗的这支标枪,是这家绸缎庄摆在门口的织机里的一根架杆。柳树上的小箭从窗户射入,击在这织机翘头上那个铜环,织机突然变形,弹出了那支‘架杆’,强度不亚于床弩。射完之后,织机也就散架了。而这家豆腐铺边磨豆的水车,也一瞬间散了架,射出了这支标枪……”

众人默默无语,听着那缪先生一步步揭破那行刺机关发动的来龙去脉,直觉得还有这样的巧思和妙手。整个大殿只有缪先生一个人的声音,娓娓道来。

“现在狱里总共扣下了一百零三个嫌疑人,他们大部分是街两边店铺的主人和劳工。但他们都不是触动机栝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些机关的存在。比如我问过绸缎庄的老板那织机的来历,他交代说,是六个月前,有个外来的织机匠人向他推销的,说此织机可无断头,直接提花。装配之后,的确是彭城里的独一份。由于此织机过于复杂和沉重,从装配好,这个机器摆在那就没移过位置。还有那豆腐铺的老板说,他的水车早就存在,只是在八个月前坏过,当时有个伙计说会修,就修了一次,还做了些改造,比以前更好用了。只是那伙计只做了一个月,就说南方家中有事,辞工走了。还有就是,去年六月,本城遭遇大风暴雨,城内半数民屋,都被掀了屋顶,这拱桥一带也不例外,后来还是由官署组织民间匠人为大家修补了屋顶……也就是说,刺客在那时就混在匠人之中,在众多屋檐里布下了机关。”

“更可怕的是,这个布局过于精密,实施也过于精确。因为这些机关前前后后布置了一年,布好之后,就不太可能有多大的改动了,比如那些砌在了屋檐瓦下的机关。但上巳节发动之时,所有机关都准确地命中了马车。”

“各位可能不知王爷马车的精妙。王爷的马车的车厢,其龙骨是精钢打造,不怕斧劈刀砍,就是铁锤攻击,也不会变形。现在想来,可能唯一的弱点就是龙骨的网架间隔是三寸,强力的床弩可以刺入。但是,谁会想到在街市之中能布下这许多弩枪?”

“而且所有发动的弩枪,都准确地穿过了三寸见方的龙骨网格,刺进了车内。可以肯定,刺客手上有王爷马车构造的图纸,并以此构造了这个机关大阵。”

“这些天,我日夜都参加了讯问,发现不管是当年卖织机的,还是做豆腐的伙计,还是给大家做房顶的匠人,还是近日在这些隐秘机关前逡巡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那个人个头很高,有八尺开外……”

“我敢说,这个大个子,就是刺客!”缪先生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上的铁如意,“我从头整理了一下,又在现场细细地勘查了一遍,基本摸清了他这些日子的行径。机关大阵从去年六月,一直到三个月前,才断断续续地全部布置完毕。刺客等的就是上巳节这一日,知道这一天,王爷必然出城祭祀。在行刺前的十几日,刺客用各种身份,在这一带来回逡巡,其实是给所有机关做一点检查和微调,可能是不经意地滴点油,可能把标枪方向做最后的一丝校准。毕竟有些机关都布下一年以上了。比如我就发现,那织机的一只脚,被移动了半分。这只要一个人路过,好像不小心撞一下,就能做到。还有,在那高两丈三尺的石阙上,我看见了有人在上面坐过的痕迹……”

“最费事的机关也是最关键的机关,就是桥头地下弹出的那两支铁枪。毕竟挖开街心埋入铁枪,动作太大。但我挖开青石路面,发现路下竟然有个地洞。地洞的另一头通向拱桥底的水下。真是巧妙啊!刺客只要将船停在桥下,就能掩护,人在船底的水下挖出一洞,缓缓向上,挖到桥头的路面下,距离也不过五丈远。而挖出的泥土直接推出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河水带走了。挖到路面下时,算好位置,布下了铁枪的机关。而柳树上的八方六合弩的机线,也就是一根钢丝,也从树身里拉到了地洞里。”

“这些机关想必在装好之初,防止被人无意触动,都是关闭的。刺客在最后调校的时候,一般人碰不到的机关,比如屋顶、阙顶的,可能已经被他一一开启了。上巳节那日早晨,刺客以三种装扮,在街面来回逛了三次,开始开启那些店铺里埋伏的机关。那个时候,我们经摩柯叶大师的提醒,已经感知到了危险,把执金吾和巡防营都撒了出去,但很难看出他可疑的踪迹。正午时,听见游行队伍过来,正是街面最热闹的时候,刺客才走下桥底,潜入到洞里,来到路面下,听得游行队伍和花车过去,骑兵的马蹄踏过,他才会开启这个最关键的机关。这样才能保证是王爷的马车来触动。马车的轮子轧动机栝时,两支铁枪精准地击穿了马车的厢底。”

“一定需要两支铁枪,因为只有两支铁枪才能真正地固定马车,马车不会因马的拉动,出现位置偏移或旋转,才能成为其他标枪精准的靶子。”

“马车被钉住后,刺客启动了柳树上的八方六合弩,连续触动了三十六处的弩枪机栝……屋檐里很多机关是一栝两枪,所以共有五十三枪刺中了车厢。也许还有一些没有触动的……”

“刺客在地底下应该能听到一切,甚至等着看见了从铁枪流下来的血,才退出洞去,潜在河里。当时街面已经混乱不堪,虽然士兵已经开始封锁和搜寻,但没人注意水下。其实注意也没用,当时河面上布满了兰花,刺客应该是含着芦管,在花下从容地游出了城……我在西城水河闸口,发现水下的铁栅栏被锯断了一根。刺客当天就应该从那儿走了。”

缪先生总算把他的推论和结论说完,大家觉得极为合理,又觉得极不合理。一时没有人说话,大殿里莫名地压抑起来。

28.不见不散

“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抓到这刺客了?”楚王英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声音含糊而阴沉。

“是,但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下次定能抓到他。”

“还有下次?”楚王英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嘲笑。

“先生为什么觉得刺客只是一个人?”伍乱还是不敢相信。

“大家难道没觉得这刺局有些不对劲吗?一方面他极其精妙,算计久远;一方面又极其笨拙和冒险。试想一个计划设计如此多的环节,历时这么长,败露的风险究竟有多高?而且机关的人才多么难得呀,操作这一大阵成本得多么高昂?足够雇用最昂贵的杀手组织了。所以我觉得,一、这绝不是职业杀手所为,杀手讲究近身,简洁,有效,不择手段,这种像机关表演的设计太得不偿失了。还有,真正的杀手,要足够平常和不显眼,绝不会挑这种让人注目的大个头。二、刺客本人就是机关高手,他最擅长这个。三、这个计划实施了这么长,而每个环节都能发现他亲力亲为的影子,说明他没什么帮手。”

“如果是一个人,那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呀。”伍乱轻声感叹。

“所以他不是被买来的杀手,而是王爷真正的仇人。”缪先生转向楚王英,“想必王爷早猜出来了,行刺的人必是墨者。”

“想不到四年前杀个公孙不昧,会有这许多麻烦。”楚王英沉入到思虑之中。

沙盘前的诸人听见“公孙不昧”这个名字,都默不作声。四年前,这个在彭城叱咤风云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禁忌。

在那之前,公孙不昧被称为“彭城大侠”,是南方豪侠的精神领袖,名满天下。彭城左近的人,凡遇到恩怨仇杀难解之事,无不到公孙不昧家里来寻求出面。凡公孙不昧出面,事情往往双方都能达成满意的和解。所以公孙不昧家的门前,总是访客不断,其中不乏身带命案的强梁,知道也能得些银钱,助其隐遁。彭城的侠少们,知道公孙家客人多,常会在夜里将些空车悄悄停在公孙府的门前,方便公孙家的客人出入。

那一年,公孙不昧的母亲去世,四处来吊唁的,竟然有上千辆马车,以至于半个彭城交通堵塞。所以有歌谣唱:“江淮间,有公孙,无兵马,敌一国。”可见公孙大侠的声望之高。

楚王英好交游,好养士,公孙不昧当然也曾是楚王英座上的常客,殿上的能人也与公孙不昧多有交往。但在四年前,楚王英得知公孙不昧实际是隐秘的南派墨家的钜子,以征讨“赤眉余孽”的名义,以雷霆之势,出兵攻进公孙家。

公孙家并不是高宅大院,但五百甲士,两百骑兵,毁在院内,竟不能剿灭。楚王英下令向公孙府内射火箭,一时火焰盈天,火势殃及周边。而全城闻声而来的游侠少年,不畏“讨逆”的罪名,强自冲击官兵。侠少们越聚越多,其中不乏豪阀子弟,领着家奴,呼喝着营救公孙大侠,几乎冲散了官兵的警戒线。一时间,火势蔓延了十几个坊,火光映照下,侠少们和官兵杀得血流成河。

这时,几乎烧毁的公孙府大门里,走出了一个人,正是公孙不昧。虽然满脸污迹,烧伤各处,披头散发,但在火光下宛若天神,声若钟吕,呼吁官兵与侠少们住手,“何必为了不昧一人,伤了这许多性命?都去救火吧!”说罢慨然自刎。

那夜的火光好像到今天都没有熄灭,隐隐烧在楚王英的眼眸里:“四年了,还没有杀光这些墨者吗?”

缪先生道:“那夜过后,公孙家的家人连门徒,共七十七人,全部伏诛。参与营救的那些侠少,也在一年内纷纷伏法。这些年来,是有不少散落的墨者妄图复仇,刺杀了当夜参与剿逆的都尉和王府门客多达十一人。但我们也捕杀了他们三十七人,可是远说不上杀光了。顶多是威慑他们不敢轻易动手罢了。”

“刚才先生说,知道这次的刺客是谁了?”伍乱问。伍乱本是江左“河山盟”的四掌院之一,如今投在楚王阁中,统领一干江湖高手充当暗卫。不只是这次遇刺让他灰头土面,那死在车边的一个暗卫,更是他的亲弟弟。他也参与了当年剿杀公孙家的杀戮,所以跟墨者完全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大家还记得当年公孙不昧常来王府做客,尤其喜欢拜访摩柯叶大师。”缪先生目光转向了摩柯叶,那摩柯叶依旧一笑,牙齿雪白,“他身边总是带着一个大个子青年。”

“有印象。”大家纷纷颔首。

“当时说,那是他的门人,叫作齐良远。我对他印象很深,言语不多,但举止雅正,颇通经义,完全不像个江湖子弟。后来,公孙不昧的墨家身份暴露,我专门查了一下这个齐良远,发现他虽是公孙不昧的门下,却不是亲炙弟子。他的授业师父却是已死了的‘神匠’柯无病。那日讨逆,很多尸体被烧得无可辨认,所以我们一度以为这个齐良远也在其中伏诛了。现在看来,齐良远不仅没有死,还作为墨家机关术的传人,在城里潜藏了两年以上,策动了这场刺杀。”

“齐——良——远!”楚王英一字一顿地说,“先生还记得他的样子?”

“记得。”

“王锴!”楚王英叫那一身盔甲的执金吾都尉,“你找画师请教缪先生,画了那贼子的像,全境通缉。”

楚王英站起身来,走到沙盘面前细细端详:“缪先生,你说这里还有机关没有被触发?”

“应该还有。我怀疑刺客在这其中做了起码两个方案,总会藏些后手。”

楚王英久久没有出声,突然暴怒起来,抓过缪先生手里的铁如意,对着沙盘一顿乱砸,陶制的房屋粉碎四溅。众人默默注视楚王英的疯癫举止慢慢平息。

“那四周的房子,全部拆除,重建。”楚王英的声音还带着喘息,“还有,给孤造马车的那个……什么世家?”

“南宫家。”有人接口。

“杀了。”

“未必是他们泄露的图纸……”缪先生道。

楚王英不说话,用铁如意击倒了身边铜鹤灯架。

“如果‘神匠’柯无病都是墨家的人,难保其他精于制造的匠人,和墨家没有关系。”伍乱明显在迎合着楚王。

“还有那扣着的一百多嫌犯,怎么办?”执金吾都尉王锴躬身问。

“我敢说,他们绝大多数,应该是无辜的。”缪先生道。

“应该?”楚王英惨笑,“你能指出他们中哪几个不无辜吗?”

缪先生默不作声。

楚王英像是疲惫已极,拖着步子往内堂走,手上的铁如意当地掉在地上。无力地挥挥手:“全杀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暮春之日,多雨,雷声滚了一夜,到下午依旧淅淅沥沥地如丝如毛。

彭城城外,黑衣的齐欢隐在山势连绵的松林里,能看见彭城暗灰色的城墙。泗水在山脚下拐了个弯,河滩上布满了一列列的士兵,像雨中不动的塑像。这是一个屠场,楚境上的大匠世家南宫家九十余口和十一日前城内行刺案相关的一百零三人在此被处决。

两排被缚的人,跪在河边,两个刽子手机械般地手起刀落……脚边是堆着的几把砍钝了口的刑刀。血将泗水的河面都洇透了,染红的河水都好似黏稠了,雨点都打出花来,涟漪都泛不远。

齐欢在对岸的松林下看着这条消散不了的血河,握紧了拳,又松开了。

齐欢头上的松枝上站着个青年男子,正是更年轻的柳盆子,在松枝上一荡一荡的,背着手,犹如仙人。

“南宫老爷子,”柳盆子在树上行礼,“两年前偷了你的图,结果害你落了这个下场……”

柳盆子落了下来:“都说你这套不行,还连累了这许多人。”

齐欢痛苦地摇头:“我设计这么久,就是不想连累无辜者。”

“我有祖训,盗亦有道,不能接刺行的活儿。不然我就帮你一把。你不是也擅长制毒吗?我潜进王府时,顺手在各个井里都洒了,保准他府里鸡犬不留。”

“那我和狗王有何区别?墨者复仇,绝不连累无辜。”

“你们墨者,都是轴死的。”

“事办得怎样了?”

“妥了。”柳盆子的手里玩弄着一只松果,不知动了什么手脚,那松果像一朵开了的花,被他插在鬓角,“这次王府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里,确有一批阉奴,我已经在礼单下达到管事之前,给改了,加了那个‘蔡伦’的名字。只怕要不了几日,那些阉奴就要上路被送到洛都了。”

齐欢皱眉,对“阉奴”这个说法颇为不喜,叹气道:“那我也要去洛都了。”

“不刺楚王了?”

“刺,但得想出必杀的法子。现在去洛都更重要。”

“这个蔡伦,是你的什么人?”

齐欢不答,把夹着的伞扔给了柳盆子:“这是你帮我盗图的报酬,我断断续续打造了两年,按你的设想我加了许多东西。”

柳盆子接过伞,发现伞面长三尺,把稍长,也有一尺。入手颇有分量,像个铁棒。嘭地撑开,三十九根伞骨,连同撑骨,都是精钢打造;伞面是极精巧的锁子甲,外面掩着油布。柳盆子按动伞把上的机栝,伞头跃出长达两尺的剑锋。再一动,伞骨的外延都弹出两寸的利刃。一推撑骨,伞面外弹,伞骨并在一起,骨尖的利刃合成一个枪尖——伞变成了一把七尺长的枪。

这是一个结合了盾、剑、枪、棍等多功能的武器,柳盆子耍弄了一下,恢复了伞的样子,捋了捋头发,真的用来遮雨了。

“每个伞骨里都可以发出三根钢针,合起来是一百一十七根。关键时刻,伞骨也可当作弩箭射出去。伞把那里,还可拔出一把一尺三寸的短剑,剑柄处还可弹出一个三寸的钩刀。”

齐欢说完,向松林深处走去。

柳盆子不淡定了,反复摸着伞把,对着那空荡的松林喊:“喂,这个到底怎么使呀?怎么发射?”

松林里扔出了一筒竹简,一个声音传出来:“算是你这次帮我的报酬了。”

柳盆子展开竹简,其实就是个说明书,忍不住激动,对着松林喊:“都说这次是送你的啦!”

“我也是。”

“这伞叫什么名字?”

“刻在伞柄底下……”齐欢远去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柳盆子倒转伞把细看,刻着四字,团在一起像封泥上的印章,细认是“不见不散”四字。

“操!”柳盆子抚摸着伞,喃喃自语,“真他妈是好名字!谁见了它,就散了魂。”

29.神国之路

晨色依稀,月亮退隐。

一个枯瘦如柴、乱发如草的黑面胡人,披着“缠”在身上的布条,牵着一只羊,赤足走在竹林里。

胡人忽止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半晌,齐欢走了出来。

“大师何必辞了王府?听闻正是大师示警,救了那楚王。”

“总是不忍。”那胡人道。胡人正是天竺异人摩柯叶。

“家师蒙难时,无辜受戮时,大师却又忍得?”齐欢压抑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他毕竟供养我多年……你若杀我,也是应该。”摩柯叶盘坐在地上,黝黑的脸看不出神色。

齐欢暴起,手里多出一锤,向摩柯叶的头顶击去。锤至头顶一寸突然止住。

齐欢颓然而退:“你算出我不会杀你吧?”再次隐身在竹林里。

摩柯叶站起身来:“我原想在汉地留下些什么,看来时机终是未到。”

“大师此去何处?”竹林里飘出齐欢的声音。

“南去交趾郡,听闻那里或也有回天竺的路。”摩柯叶牵着羊,在晨雾里缓缓而没。

初见摩柯叶大师时,齐欢记得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夜,一丝风都没有。树上的蝉都被晒噤了声。齐欢站在钜子公孙不昧的身后,听见钜子和这位来自天竺的异人的密谈。

隐秘的“钜子”公孙不昧或许有点传齐欢衣钵的意思。但公孙不昧这个“钜子”只被南方墨者追随,北方和西方两脉是不承认的。墨家裂为三脉后,虽然同气连枝,墨者也会相互扶持,但再没有能号令天下墨者的钜子出现了。三脉墨者所传扬的墨学,也分歧渐大,争论不休。

公孙不昧一直想重新整合墨家墨学三分的局面,曾组织过一次三脉辩论,但三方都自认正宗,最终不得要领,不欢而散。公孙不昧想溯本追源,带领齐欢搜寻墨子更全的遗作,但秦火之后,诸多传说中的材料早已湮没。

这天,摩柯叶大师半裸地盘坐在一棵合欢树下,齐欢觉得这天竺的胡人就像一个焦尸,肋骨分明,就像两排台阶,步向陡峭的锁骨。这个胡人名声很大,据说有通天遁地之能。还有就是他从不吃肉,也不吃饭,只喝他养的一只羊下的奶,而身上的穿着也只是从那羊身上剪的毛织就的一条长布。

摩柯叶大师来到中土已有多年,汉语虽然生硬,但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交谈。于是齐欢听到了改变他一生的结论。

这摩柯叶大师对公孙不昧说,多谢先生赠书和讲解,在我看来,墨经上讲,墨子是摩顶放踵,就是光头赤脚,而且脸黑如墨,或是脸上有黑色的文身。大师笑着看了看齐欢,说,这在天竺到西域一代,是典型的苦修者的形象。而且许多说法有相近处,你说你怀疑墨祖可能是西域的狄人,而我觉得,墨祖或就是我们天竺人。只是我们天竺苦修的派系复杂,我不好判断源自哪一家。

那日的震撼,齐欢至今也忘记不了。回来的路上,钜子回脸看他,全是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钜子个头不高,他肩头相当于钜子的头顶,所以钜子一拍,他就把肩沉了下来,看起来很滑稽。钜子又笑了。

“良远啊,我们是不是该往西域去一趟?”

“钜子真的相信那干尸的说法?”

“我有这个疑问很久了,可能去了才会知道。我辈墨者,不忍看着墨术分裂,当去源头处寻那根本的墨学,才能融合三家,归本祛杂。”

“愿与钜子同往!”

齐欢的泪不知不觉地下来了,用手一拂,却什么也没有。泪或是在心里的。

齐欢徒步走在通向西域深处的道路上,钜子早在九年前已不在了。他在五年前布置了彭城那场惊天的刺杀,却没有得手,如今经由小公子的亲自布局,楚王英已经伏诛了。

“钜子,您的在天之灵,要保佑我和小公子吧。您说过,墨者从来不缺死士,缺的是忍辱偷生来任事的人。”

班超使团只在鄯善稍做休整了五六日,就继续向西出发了。三十六骑多了许多拉辎重的骆驼,因为要深入沙漠了。齐欢却下了马,在后面牵骆驼而行。齐欢常年戴笠赤足,穿着草鞋,步幅阔大坚实,在沙漠里全无障碍。

陷入回忆的齐欢喜欢这样徒步而行,有种磨砺的快意。

班超也下了马,慢慢地走到齐欢身边,并排走。

“怎么了?”齐欢问。

“没什么,骑久了,屁股疼,也走走。”班超揪了一根骆驼草,嚼着根部,据说嚼久了,就能嚼出甜味来。

两人不再说话,各怀心思,埋头跋涉在沙山的折线上。

齐欢其实很欣赏身边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琢磨不透他。在鄯善的布局有度,不得不说这个班超有大将之风。但古语说,慈不掌兵,所以这人身上有股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还是担心鄯善王会再反吧?”齐欢出了声。

“嗯?”班超吐出了他嚼不出滋味的骆驼草。

“其实反了我也不后悔。如果以后匈奴来了,鄯善王不会因为儿子的牵绊,带着全城人去为另一个国家送死。”

“这就是墨者的忠义?”

“是,侠义的本质是抑强扶弱,包括如何抑制强大的自己。”齐欢道。

班超真的是被触动了,尤其那句“如何抑制强大的自己”。抑制强大的他人,是规避危险的生命本能,懂得抑制强大的自己,近似给自己戴上枷锁,这或许才是侠义的真意,墨家的伟大之处——永远与弱者站在一起。

班超那一刻甚至觉得自己丑恶。他没有告诉齐欢,他在送回世子后,曾偷偷地找过花寡妇。

“你能给鄯善王下蛊吗?”班超与花寡妇低语。

“为什么?”

“我怕他还是会背叛大汉。”

“你以为下蛊是很简单的事吗?”花寡妇瞪着眼睛,“蛊虫要用自己的血来滋养,才能和自己有感应。而且下一次蛊,我可能得折五年的寿。”

班超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感叹:“真是用生命在下毒。”

“对我们夜郎女来说,蛊不是毒,是——爱。”花寡妇那双桃花眼里竟有淡淡的忧悒。

“这爱真毒。”班超苦笑。

“是一起中毒。”花寡妇淡笑。

班超忽然同情起柳盆子来,问一句:“你真的给他下蛊了吗?”

“舍不得。”花寡妇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班超不知她说的是舍不得柳盆子,还是舍不得自己。

一行人正走向的国度,是精绝。

司马氏的《太史公书》里记载的,应该是博望侯张骞的所见:“精绝国,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这精绝国历来神秘,不知隔了两百年,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沙漠里行进明显变慢,入夜时只能在背风的沙丘下扎营。骆驼卧下,围成营地,中间点起篝火。

经过鄯善一役,大家明显亲密了很多。三十六人,全歼匈奴势力三百人,捉放世子,峰回路转,使得鄯善一国归降。除了风廉,大家怎么回味,都觉得自己做得漂亮。下一个国家会是怎样?会不会更危险?大部分人又惶惑又兴奋,管他怎样,三十六骑都能一马蹚去,开出个大汉天下。

“班头!”耿恭大声地喊,众人都看过来。

班超苦笑摇头,渐渐接受了这个新称呼。只有戏班和妓院的行首花魁,才被叫作“班头”,偏自己姓班,又是此行的头目,就被这伙人一语双关地叫开了。

“虎头,有事您吩咐。”班超笑,他也还了耿恭一个称呼。耿恭在游侠时代外号“飞虎”,因家里排行第九,又称“虎九”。耿恭作为副使,也算个头,叫成“虎头”也说得过去,只是像极了中原小孩的乳名,有点萌。

“我们这一路,要出使多少个国家?”耿恭问。

“不知道啊,西域有五十多国呢。”

“都得去吗?”耿恭惊道。

“不见得。”班超正色起来,拿出那只青铜燕符,“可以告诉大家了,我们此行不只是礼使和兵使,还是皇上的密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们此行也不只是为大汉开疆拓土,还有一些不能公开的使命。”班超在篝火边将自己的斗篷揭下,铺在地上,将自己已经拼好的竹简排好,地图的形状更完整了些,“我们要探寻一些已经湮灭难寻的未知之地,还要凿开更西更远的通路。”

班超指着已拼好的部分地图:“这是我在兰台发现的‘穆天子西狩图’的散简。”

“穆天子?”有人问。

“就是一千年前的周穆王。”

“这是宝藏图吗?”柳盆子似乎对地图有超乎寻常的兴趣,“那个什么周穆王的宝藏?”

班昭笑了起来,宛如银铃:“《穆天子传》上记载,周穆王西巡,一直来到了昆仑山,在山上有一个神国,周穆王在那见到西王母。”

大家都知道西王母是汉人广泛信仰的大神,主西方,掌生死,可说是万神之母。

“不错,”班超指着地图上的线索,“这应该就是通往昆仑神国的路径。这里就是楼兰,也就是鄯善,这里应该是精绝,上面说,在精绝国西南三百里,有个七星塔,塔上会标明神国的方向。可惜,我还没有拼全。”

“我们要去找西王母吗?”众人皆是惊诧,纷纷把头拱在地图前。

“可以试试。”班超道。

“那儿有什么宝贝吗?”柳盆子追问。

“最出名的是不死药。”班超笑。

众人静默下来,觉得这隐秘的使命有点不可思议。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班昭悠悠唱起歌来,歌声袅袅,在寂静的沙漠上回荡,“这是穆天子要离开神国时,西王母唱的歌,说在你死前,还能再来吗?穆天子说,‘比及三年,将复而野’。是说,我三年后,还会再来。但是西王母没有等到他来。”

“穆天子没有遵守三年之约?”仙奴问。

“是。”

“那后来呢?”仙奴问。女人对这样有些暧昧的故事更有兴趣。

“后来穆天子就死了。”班昭道。

“西王母不是有不死药吗?怎么不给穆天子一颗呢?”花寡妇加入了进来。

“这种负心负约之人,该死的。”仙奴道。

“也许他如期赴约,就有不死药了,西王母想与他白头偕老。”花寡妇道。

“到时他们根本不会老。”仙奴道。

班昭不再理会她们,悠悠唱着:“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这是《穆天子传》里,西王母唱的另一首歌,说的是,我独处西方,与虎豹鸟兽为伍,永生真是寂寞啊!

男人们在班昭婉转优雅的古调里,都不说话,震撼于要探寻那神话里才存在的地方,不禁摄神夺魄,畅想不已。

一张张脸,在篝火边,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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