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盛国北方的一个小镇上，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家中独子在御北关参了军，据说如今是个不大不小的游骑镖头。留下一个两开间的大院子和一对年过半百的老俩口。
今天黄昏的时候来了一行四人借宿，听说是从御北关来的。两位老人热情地迎进院子，鼓捣了一大桌吃食招待，席间问了很多御北关的人和事，直到入夜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间。
以往冷清的院落因为多了四个留宿的客人显得格外热闹。此时一个俊俏的小道士提着在灶房好不容易烧好的热水在几个客房来回奔走，忙得七荤八素。
陌千羽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驴给踢了，才会答应带着这个名叫星儿的半大小姑娘。他一开始是以为那中年男子就要嗝屁儿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很难开口拒绝。这下可好，完全沦落为端茶递水鞍前马后的打杂跑腿。最让人绝望的，是两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一路上对他的谆谆教诲。
“千羽啊，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有些事为师就要与你好生说道说道。你看啊，咱爷仨一路上风餐露宿，饱一顿饿一顿的，你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我们吃苦吧，所以这一路上的吃喝拉撒，客栈住宿你要管吧，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好一阵子没净身沐浴了吧，光洁溜溜就这一身家当不是。可你看人家姑娘穿的啥，不能不换洗衣裳吧。这大户人家的孩子啊都娇气，一路上走不动道了你不得雇个马车？”
“二师傅，我…”
“是，为师知道你没银子。你那大师傅也没有，他就一个离了我不去化缘都得饿死的落魄和尚。这不，为师早年行走江湖攒了些银子，可以借你。可是也不能白借的，你放心，为师没啥别的要求，就是以后你给星儿那丫头准备的，都给为师也备一份。穿什么的不需要，吃好喝好住好就行，当然时不时能洗个热水澡也是必要的！”
“阿弥陀佛！”
“嗯～？！额，那什么，和尚好喝上一两口，这天气寒冷，有酒入腹也好取暖驱寒不是…”
“来来来，为师量身给你立了一字据，虽是师徒，还是要明算账的。”
“……”
伺候完两个师傅和一个千金大小姐，陌千羽提着水桶在一大青石上坐下，借着月光翻看那本道行天下。
这两日发生太多的事，他这一停下，脑子里开始浮现醉香楼满地的尸体，血肉横飞的景象。他终究还只是个不怎么见过世面的孩子。
他并没有奇怪两位师傅从头至尾的袖手旁观，与陌家的那些叔伯长辈比起来，赵灏阳能在最后施舍一枚丹药，已是了不得的大慈悲。他自己，也没想过要做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感怀天下的侠士。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仅此而已。
陌千羽深深吐出一口气，屏气凝神，照着道行天下的口诀，引导体内那股自踏入炼气初期就潜伏在丹田的热流在四肢百脉游走了几个来回，顿觉神清气爽，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烦躁和不安。
揉了揉发僵的脸颊，回想起在醉香楼情急出手的那两次，摊开手掌看了看，不免又有些心思跳跃。真不敢相信那些动作是自己做出来的，他内心激荡，当即蹦到院子打起了李文风教给他的那套拳法。
酣畅淋漓地打了约莫半个时辰，收了拳架寻思着是去哪个师傅房中将就一夜。
就看见原先他坐着的那个大青石上，坐着拖着腮帮子愣愣出神的赵星儿。
赵星儿是一万个不愿意跟着这样奇怪的三人组合远去他处，只是二哥命悬一线又措辞严厉，她眼睛哭肿了都无济于事。萍水相逢，这三人竟也答应的痛快。
痛快么？其实前前后后，二哥托付的无非就是此刻在场中蹦来蹦去，宛如一只无毛大猩猩的小道士。
陌千羽一阵头大，但还是轻声问道，
“星…星儿姑娘，怎得还没休息？”
赵星儿一双大眼睛在陌千羽身上来回打量一番，嘟了嘟小嘴，道，
“小道士，你叫什么？”
虽是出自富贵豪族人家，但是自幼多与宽厚仁慈的二哥赵轶亲近。赵星儿耳濡目染，性格虽然乖张跳脱，但并不骄纵跋扈。至于残暴酷烈，手段阴狠，她也不是养在深闺中的柔弱花朵，私下好几次，也偷偷求得赵轶从大哥手中救下被无端责罚打得半死的奴仆小婢。
“哦，”陌千羽见小姑娘神游天外，正打算抬步离开，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与这小姑娘相处。只是对方已然发了问，也不好视而不见。
“我叫陌千羽。”他收回迈开的半条腿，老老实实答道。
“嗯…我叫赵星儿，星星的星。谢谢你...你白天救了我两次。”
“不用，我当时也不知怎的，一时心急就…”夜风微凉，你看这一脑门的汗，可比打拳辛苦太多。
瞧这话说的。
赵星儿看着这个个头不小，打拳风生水起的小道士，想着他那扭扭捏捏，难受欲死的样子。顿时心情好了很多。她虽然年幼，但毕竟不是平凡百姓人家，人情世故，打打杀杀，她虽然不喜欢，但也从来不陌生。
“你怕我受伤吗？我们都不相识的。”赵星儿歪着脑袋带着疑问看着陌千羽。
“哦，这个…”陌千羽不知如何作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能讲的吗？”赵星儿声音低低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陌千羽看着这个弱弱小小的女孩，想起他娘亲带着他去陌家索要陌青山尸身的那一晚。也是这般的软弱无助。
陌千羽走过去，挨着她的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很漂亮，我娘亲也很漂亮，小的时候，我娘亲被人欺负，我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哭没用，撒泼打滚也没用，是真的很没用啊。”
“那个拿剑的女子要杀你，我就觉得是没理由的。你又没骂她，又没有朝她吐口水。你一个孩子，又能阻碍她什么。”
我娘亲，又有什么错呢！
陌千羽说着说着，泪水有些不由自主。
赵星儿看到一颗亮闪闪的东西滴落在脚边，抬头看见那个其实长得并不讨厌的小道士已是泪人一个。
赵星儿有些惊慌，连声道，
“小道士，你别哭啊，我..你，你看，我一个小姑娘，第一次出家门，就差点被人给杀了，最疼我的二叔伤重不知身死，我还要跟着并不熟络的和尚道士去那不知道多远的地儿，家也不能回....你说，我去干嘛呀，我又不出家。”
“别哭了，我都没哭…”她微微脸红，又道，
“我这会儿都没哭。”
“喏”
赵星儿眼见没啥效果，索性一张小脸凑了上去，指着自己的一双美目，嘟嘴道，
“你看你看，眼睛都哭肿了”
然后又指了指沾满尘土的小绣鞋，故意带着哭音儿委屈地说
“脚也快肿了....”
………………
这一年，陌千羽虚九岁，看上去却像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比他还大着一岁的赵星儿却还只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他哭了，她在哄他。
月光柔柔，好似她的话语，也亲近棉柔，暖到了心窝里。
次日一大早，老两口就在灶房忙活，陌千羽轻手轻脚关上赵星儿的房门，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那小妮子缠着陌千羽说了一夜的话，好不容易哄睡着。
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脆响，陌千羽舒服地哼哼两声，余光瞅见一个人影凑了上来，吓得赶紧跳开。
“二师傅，你干啥呢，一大早要吓死我啊！”
赵灏阳双手拢在袖中，笑得格外猥琐。
“千羽啊，你这手段可以啊，一天时间就钻进人家姑娘闺房啦。”
陌千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二师傅！人家还是小孩子，能不能不要用你那肮脏的思想胡乱揣测啊！”
赵灏阳小眼睛一瞪，不置可否道，
“咋滴！小就不是黄花大闺女啦？！”
陌千羽不想和这个为老不尊的无良道士继续扯皮，绕过赵灏阳准备去帮两个老人家生火做饭。看见李文风的房门缓缓推开，他灵机一动，笑容灿烂地对赵灏阳道，
“二师傅说的是，我这不是跟您学的嘛。您当年可是浪里小白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知多少仙子侠女拜倒在您飘飘道袍之下。”
“嘿嘿，”赵灏阳听得心潮澎湃，好像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挺了挺胸脯，双手背到了身后，脱口而出道，
“那是，你师傅我可是花丛老手，那些娘们儿爱我爱得可是死去活来，要不是...”
“匡当。”
是房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赵灏阳赶紧闭了嘴，一阵风似得冲出了院子。
李文风握着他那巨大禅杖几个闪身到了院门口，随手一掷，那禅杖就几个加速追上百丈外的赵灏阳，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惨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陌千羽缩了缩脖子，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屁颠屁颠跑去灶房去了。
等赵星儿补觉醒来，四人美美饱餐一顿，便辞别好心的两位老人，上路南行。
只是没走出多远，赵星儿就缠着陌千羽再也不走了。原来至醉香楼出来，赵星儿赌气使然，一声不吭地跟着三人，其实娇生惯养的她，哪里吃过这等苦。昨夜一番促膝长谈，对陌千羽的称呼从小道士到小道长，最后是千羽哥哥。越是熟络亲昵，星儿使唤陌千羽越是得心应手，毫不避讳。挽着，牵着，背着，俨然是围着陌千羽翩翩飞舞的花蝴蝶。看得头顶一拳头那么大青包的赵灏阳唉声叹气，自己咋没这么好的桃花运。
中原，这个在陌千羽梦中反复出现的字眼，等他切身实地地踏上这片土地，让他倍感清晰的，是与北荒截然不同的繁荣昌盛，欣欣向荣。
虽是冬季，却没有御北关外的寒风呼啸，冰雪漫天。有翠绿的枝叶，御寒而长的小花，一路上青山绿水，路人纷纷，大城小镇，景象各异。
行至一个较大的城镇，陌千羽狠下心拿着从赵灏阳那里放高利贷得来的银两购买了一辆马车。
这一次赵灏阳大发慈悲由他和李文风驾车，按他的说法，为师的给徒儿一个和小情人独处的私密空间。
赵星儿显然听明白了赵灏阳的调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进了车厢便不在说话，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陌千羽，搞得陌千羽好一阵不自在。
“星儿，我那二师傅就一个痞赖货，以后离他远点。他说话你就当放屁。”
“呵呵呵...”星儿掩嘴偷笑。
“千羽哥哥，我觉得赵道长除了长得不好看，人挺好的呀。你去镇上买马车的时候，他怕我无趣，还刻意讲笑话给我听，悄悄跟我说了你好多事情呢。”星儿说完脸更红了。
“笑话？我的事？”陌千羽顿觉不妙，连忙道，
“星儿，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星儿支支吾吾，在陌千羽反复催促下才不好意思道，
“赵道长说与你相识是在北荒的一个偏远小镇上，有个漂亮寡妇是他道友的遗孀。他去拜访的时候正看见你撅着屁股趴在窗栏上偷看寡妇洗澡。”
“啥？！”陌千羽惊得蹦了起来，一脑门直接把车厢突了个窟窿。
星儿没想到陌千羽会有如此大反应，只是嘴上没停，
“道长还说你就喜欢大胸脯大屁股的...”
半个脑袋已经在车厢外的陌千羽身子一挺，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前面驾着马车的赵灏阳掏了掏耳屎，对一旁难得放半个屁的李文风道，
“老李啊，千羽这心里承受力不行啊，这以后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星儿手忙脚乱地把陌千羽放平在车厢里，看着他如遭雷击得样子，没好气道，
“真是个傻哥哥，人家怎么会相信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