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闹的结果,你可能晓得,可我还是说说好。我正像一个泥巴人在地上乱蹬乱弹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加码子了,身上凭空多了两把手。这样加起来总共就是四把手了。先前的那两手当然是继续抓住我的手,这回倒没往起拽,而是按。后来加上的两把手则分别按住我一长一短的两条腿,也没往起拽。这样我就一人难敌四手,不能乱蹬乱弹了。我像一头年猪一样被按得服服帖帖,使尽了老力气也莫想动弹半分。不知咋的,我突然感到很委屈,像没妈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似的,眼泪一涌就出来,跟着就没词儿没句儿地嚎上了。没嚎上两声我就感到自己身体飘了起来,就像我喝黄磷后那一刻似的。原来他们把我抬起来了,一直抬到场外,抬到我家里,一甩甩到床上。同时跟去的还有打瓜。他们把我甩到床上的时候我还挣扎了一会。可打瓜把我给按住了。打瓜看了眼那几个警察,把个嘴唇嘬进又嘬出了好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把手在我肩膀上拍呀拍,那意思是让我安静,不要乱动。他这一拍我就真的不乱动了。说实话我也是没力气动了。这大年纪折腾了这半天,我是针尖儿大点力气都没了。我像一摊稀泥一样瘫在床上了。我一直在床上瘫了整整五天。等我能动弹着起来时,黄磷厂建设工程已正式开工了。我的那块地已被推得无形无象,到处堆着钢筋砖头啥的,汽车装载机吼进吼出,一群人忙着这儿挖沟那儿挖坑,看来马上要浇铸地基了。我一看,眼泪又差点出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家牯牛最终还是招上了。这事说起来还得感谢打瓜。我后来才晓得是他帮忙找县长说的情,提前把他放出来,又招上工。至于他是怎样帮的忙,我问他他也不说。我也就没多问,但我晓得这绝不是阚四同意招的。因为那天我领着牯牛去报到的时候,阚四见了我们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还说让我们牯牛小心点,别以为进厂就进保险罐儿了,要是犯了规章制度一样开除滚蛋。我家牯牛当时又捋胳膊动腿地要打人,我死死一把揪住。牯牛用眼睛把阚四剜上剜下好一会,说了声能的,然后被我硬拽出来了。
我家牯牛头天报名,第二天就被安排出去学习去了。半年后回来被安排到电炉车间当了电炉工,一上班就穿着件脖子围得紧紧的工作服,围着炉子跑上跑下的忙乎,要么是操起铁锨去出炉渣,把炉眼儿生生凿开个窟窿,要是凿不开还得架上氧气管烧,总而言之要让炉渣像铁水样红彤彤地流出来,一流流到冷却池里,把冷却水整得热气腾腾,狼烟大冒,五里不见人烟。要么是和一帮子工友换石墨电极,嗡嗡嗡地用航车吊到楼顶上,再嗡嗡嗡地放下来,从水封口插到电炉肚子里。再不然就是到顶层料仓往下料管扒料,用扒粪钉钯样的铁扒子,一扒一下,一扒一下。当然,有时侯下料管不通了,堵了,就拿起一截钢管或是五磅锤啥的梆梆梆的敲着,一直敲到通了下料了为止。再后来,他就给黄磷烧残了。这都是后话,容我以后再给你说。我现在先说我自己。我家牯牛出去学习那半年,我可真不习惯那。我不是不习惯一个人过着,主要是不习惯无事可做了。我这人生成无福,除了种地的爱好我是秃子烂了腿空那个,一头无一头。别人每天还能拿着县上发的钱坐坐茶馆儿,溜溜公园,或者到发廊里让那些小妖精们按按摩,我只能一个人闷到屋里。这人啊,一闷就容易发呆,一发呆就容易发傻。我是给闷得又发呆又发傻了。开头那几天里,我还以为是种麦子季节了,心里急着,早上一起来我就拿起铁锹打算去翻地。走多远了人家问我做啥去,我才想起地已没了,早给钢筋水泥堆满了,成了黄磷厂了。这事到现在湾里人还在笑话。有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原先水田模样,麦子啊一片碧绿的浪,稻子啊也是一片碧绿的浪,浪得我身子也跟着一歪一歪的。可睁开眼睛一看,厂房都竖起多高了,再也找不到原来那地的魂儿了。我这心里头哦,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心里一难受,我就天天围着厂子转。我像个没事的和尚一样,一转的过去,一转的过来。转累了我就回去吃点饭,歪到床上迷糊会儿,然后再转,搞得人家还以为我是黄磷厂保安人员在巡逻。我到现在都搞不清为啥要这样转。
我这样转着的时候,黄磷厂的建设工程是一天一个样了。转眼间,只见厂房不见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