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身上落满了行人眼光。
有啥看头,还能不是个人么?谷子用藏在蛤蟆镜后的眼睛,朝行人瞪了一眼,然后把脚底的皮鞋狠命地踩在街上,把水泥街面踩得咔咔直叫唤。
谷子左手握着本卷成圆筒的杂志,是新近的一本《诗刊》。谷子自费订阅了《诗刊》《星星》和《诗歌报》,谷子对两刊一报采取的是通读法,连上面登载的邮购消息都一字不落。
街上吹过来一阵惬意的风,把谷子的一缕长发吹到脸颊上,谷子抬手把头发朝后捋了捋,再抹了抹披肩的长发。十月刚过,秋高气爽,谷子脖子上松松地围了条白绸长围巾。围巾的一头耷拉到胸前了,谷子提起来,朝脖子后一甩,甩得十分潇洒利落。
抬腕,看表。谷子的双脚就加快了频率,不再理会行人的无聊目光,行人走路总得看点什么,不看东西岂不浪费?看一碗金子与看一摊粪便同样让人惊奇。从他们的眼光中绝寻不出伟大与崇高来。谷子时常从一些日常现象中悟出哲理来。
谷子急着赴女友的约会,咔咔的节奏快起来。
谷子心想,珍子等着急了吧!
珍子果然在卫校大门口的树丛里,手上捧着本书,在慢慢地踱着步,看上去似乎在背诵外语单词。珍子穿着上下两截的白色薄呢套裙,挎着只月牙形小坤包。谷子走拢时,从眼镜里看到珍子今天描了眉,抹了口红,脸上显得十分生动。
珍子见谷子在看自己,小嘴巴也就翘起来了。谷子就觉得那嘴巴翘得很好看。
珍子说:“谷子,你迟到了五分钟,你要是再不到,我就不等了。”
谷子说:“没有骑车,走来的,我走得很快。”
谷子扬了扬手中的《诗刊》说:“新来的一期,老掉牙的手法,土地呀情人呀,没意思极了。”
珍子说:“要不,你的诗怎么上不了呢?你就别指望他们了,还读得那么认真。”
“我得寻找知音呀,《诗歌报》还不错,是那么个味道,但高质量的诗不多。你读了这期的报纸吗?”谷子说。
“还没呢!走吧,这里不是谈诗的地方!”珍子说。珍子是卫校的打字员,她上班时间溜出来会谷子,确实不宜在校门口久待。
谷子在前,珍子在后,谷子昂首挺胸,脚下咔咔响得带劲。珍子袅袅婷婷,脚下的半高跟大红皮鞋发出橐橐的回应。
看看离卫校远了,谷子把胳膊一抬,珍子就把手臂插进去,两人手挽手走着,走出一片景色来。
街道两边的眼光这时像密集的子弹般飞来。谷子和珍子无动于衷,走得坦然,仿佛穿了防弹衣似的。
这在广州、上海算什么,内地人浅眼窝子,谷子又在心里骂。谷子是这个内地小城里土生土长的,却没这城里人的味,说口北方话,骂人也是北方味,这是他的本事。
谷子一米七八的个头。团头大脸,皮肤白皙,眼镜和长发更增加了他的风度,使行人的回头率很高,珍子把身子尽可能地朝谷子怀里靠,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谷子说:“那两首关于海的诗打印完了吗?”
珍子说:“完了,装在我的包里了。谷子,你没到过海边,能写出这样好的海洋诗,你是怎么写的?”
“诗就是要这样写,如果我到了海边,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写诗要凭着心灵的一种感应,一种醒悟,语言只是一种颜料,能把心中的意识涂抹出来就成了。至于别人怎么说,懂不懂,那不是诗人关心的事情。珍珍,你真的读懂了我的这两首诗?”
“我能懂,但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就已经不简单了,珍珍,这说明我们的心灵有相通的地方了。我们是在慢慢地靠拢。”谷子侧过脸望着珍子的眼睛说。
珍子的眼睛立时放出光来,脸也兴奋得发红,身子不由得更紧靠了谷子。
忽然,谷子把挽住珍子的手放下来,把偎在身边的珍子推了推。珍子定定神才发现,他们到了市委的院子,珍子立刻站直了身子。
珍子说:“去王金那里么?”
谷子说:“没地方去,只能去他那里,我们要好好讨论几首诗,好吧?”珍子听话地点了点头。
市委大院的牌楼高大庄严,围墙两侧挂了许多的牌子。说是市委大院,实际上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都在一个院里。
牌楼下是大门,门房老头正盯着谷子和珍子。
谷子走到老头跟前,微微躬了躬腰说:“老师傅,我们找团市委宣传部的王金同志!”标准的普通话。
门房老头愣了愣,把眼光在珍子身上顿了顿,点点头说:“在三号楼二楼办公,你们去吧!”老头坐着像尊门神。
珍子很乖地跟着谷子进了大院。大院里绿树葱茏,花枝摇曳,水泥的甬道,两边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
谷子领着珍子沿着水泥甬道穿过了几幢办公楼房,来到了宿舍区里的一幢旧楼前停下。谷子指了指一楼的一间有窗户的房子说:“这就是王金的房子,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他的办公室取钥匙。”
珍子在旧楼前的桂花树下等着,她从坤包里取出一本书,看几眼书,再想一想,其实珍子读的是一本现代诗选。珍子觉得谷子让她读的这本诗选很难读,有的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是些什么东西,有一部分诗她反复读,也只能凭猜测明白一点意思。
珍子中师毕业,认识谷子后,义务为谷子印新诗稿。珍子爱上了谷子,也就学着读诗,拜谷子做老师。谷子很认真地教珍子写诗,珍子写的诗谷子说没感觉,对生活没有悟性,就让珍子读一批现代派的诗。珍子读了许久,仍然似懂非懂。
谷子有时问珍子读某首诗后的感受,珍子就说她觉得这首诗有怎样的意思,其实这意思是她估摸出来的。谁知谷子听了,连连夸赞珍子理解得不错。珍子心里清楚,自己对这一切是莫名其妙的,谈不上理解不理解。
珍子觉得诗人大约都像谷子这样,很可爱却又说不明白。珍子就努力让自己去理解谷子。
谷子很快找到了王金。王金是谷子的诗友,在团市委宣传部当副部长。王金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闲着,他在翻一本期刊上的诗歌。
王金抬头见了谷子,高兴地站起身,张开手臂扑过来,王金说:“老伙计,你怎么来了?正想着你呢!”说完两人拥抱起来。
谷子松开了王金,说:“还有个人来了,在你宿舍门口等我,把你的钥匙给我吧,我们用用你的房间。”
王金说:“是谁呀?”
谷子说:“珍子,女朋友!”
王金就忙从一串钥匙中把房间的钥匙摘下来,递给谷子说:“我五点半下班,你们在这里吃饭吧?”
谷子接过钥匙说:“不了,我们上街去吃!”
谷子拿了钥匙便走,王金呆呆地看着谷子宽宽的背影,一动也不动,他在想着什么,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谷子拿了钥匙回到旧楼前,珍子还在读诗。谷子说:“进去吧!”
王金的房间有十四五个平方米,一个人住,够宽敞的。房间里放了张床,床上的单子和被子铺得很整齐。两只书架,书架上插满了书,大部分是诗集。一张三屉桌,桌边竟还有皮转椅。
谷子一屁股坐在皮转椅上,说:“小官僚,住的地方不错,够舒服的,我常来。”
珍子站在谷子身边,手搭在谷子肩上说:“只听你说王金,我还没见过呢。还没结婚?”
“结婚了,老婆在下面县里,还没调来。王金是从乡下出来的,写乡土诗,没啥意思。”谷子说。
珍子拉着谷子的手说:“谷子,你爱我吗?亲亲我呀!”
谷子把珍子搂住,在珍子那红晕升起的嫩脸上亲了一下。谷子说:“老一套,干吗总问我爱不爱你。不爱你,我跟你总是在一起干吗?”
珍子软在谷子的怀里不动,珍子说:“再亲亲,再亲亲!”
谷子就又亲了亲珍子。他想把珍子放开,他要珍子给他打印的诗稿。
珍子双手却把他抱紧了,珍子的脸上红晕密布,珍子闭着她的大眼,眼睫毛抖抖的。珍子嗯嗯地说:“谷子,抱紧我,要了我吧!”
谷子从没看见珍子这模样,他很快站起身,把珍子扶起来。谷子说:“珍珍,我怎么不要呢,我当然要你,你是我的知音和朋友啊!”
珍子的眼睛里泪光闪动,泪水慢慢溢了出来。
谷子已经放开了珍子,到书架上去翻看诗集了。他发现了王金新买的一本诗,很有兴味地读起来。
珍子用手绢擦干了泪水,轻轻叹了口气。她从坤包里拿出她亲手打印的几页纸,上面是谷子写的海洋诗。
珍子说:“谷子,你看看,行不行?”
谷子接过诗稿朗诵起来:
“海洋,你这蓝色的荡妇;
何时才能够安宁和沉静……”
珍子的脸好苍白。
珍子说:“谷子,我觉得好累。”
谷子停了朗诵说:“今天又没走多少路,怎么累了?”
“我是说跟你在一起累,读这些诗太费劲太累人了!”珍子说。
“你觉得读诗累,读诗费劲,这就说明你读进去了,你读出其中的味道来了,好极了!”谷子望着珍子的眼睛说,可珍子脸上却没有了那种兴奋的光彩。
珍子说:“今天我不想跟你说诗的事情了,我现在想回去,我有点不舒服,真的。”珍子挎起了小坤包,站起身子就要走。
谷子说:“你真的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那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过两天看你去。我这会儿不能送你了,我要等王金回来,我们再谈一会儿诗。”
珍子走了。谷子坐在皮转椅上,倚着桌子,读他新发现的那本诗。
王金的房间里有只闹钟,秒针走得滴答滴答响,谷子随着秒针走进了手中的诗集,那诗集是《四个四重奏》,艾略特著。谷子忘了时间和空间。
房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敲得小心又胆怯,敲了两遍,谷子才从诗里醒过来,去开了门,原来是王金下班回来了。
王金一进屋,眼光飞快地在房里一扫,不觉有些惊异:“伙计,你的女朋友呢,让我见见嘛,怎么不在了?这一下午过得愉快吧!今后要借这房间,可以随时来,我愿提供方便。”王金说完,诡谲地笑。
谷子说:“她走了,说是不舒服!”
王金说:“怎么会让她不舒服呢,你可是个笨蛋。你这样的笨蛋还写诗呢,绝对写不出好诗来。弄得我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等到五点半才敢回来,真是的。”
谷子拍拍手中的书说:“这本是哪里买的呀,我去买一本,太好了。”
“这本是给你准备的,你拿去吧!我还有一本放在办公室里了。走吧,到食堂吃饭去,啤酒招待!”
王金带谷子去食堂时,还望了一眼自己的床铺,心里骂谷子太残酷了。要知道凭王金的想象,他今晚一个人睡在床上,不失眠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