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七零的姐姐肖小妹，生于二十世纪下半叶某年的春天，属蛇。最初，姐姐在肖七零的生命里并不是一个影子。直到姐姐离开他之后，他才感觉到她就是自己的一个影子。他可以一直无视它，但是他不能没有它。
姐姐和肖七零出生在一个小镇上，直到他像带一只宠物一样，带着姐姐来到这座城市。外人真是无法想象，肖七零家竟然有七个兄弟姐妹，五个哥哥加上肖七零，一共有六条光棍汉，肖七零排行老七，姐姐排行老五。姐姐大肖七零五岁，是父母惟一的女儿。即使这样，姐姐一边成长，一边还要分担一些家务。
父母将带肖七零的任务交给了她。所以，肖七零就成了姐姐的影子。可是，姐姐并不认为肖七零是她的累赘，相反，她非常乐意带他，好像带他是父母赏赐给她的一件礼物。姐姐一直带着他，连上学都背着他。每天上学，她草草洗一把脸，拿上一个红苕，然后，用背带把肖七零绑在背上，一直到她中午回家吃饭，才能松一会儿绑，下午上学时，母亲又将肖七零绑到姐姐的身上，直到晚上放学回家。就是这两个时段，肖七零完全成了姐姐身体的一部分。天长日久，姐姐慢慢就习惯了他，除了走路，她几乎意识不到弟弟肖七零一直在她背上。
姐姐背着肖七零上课，为了不影响班上同学的学习，她一直选择坐到最后一排。肖七零待在她背上，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满屋子的小脑袋，听着满屋子的童音书声，有时，他会跟着他们笑，跟着他们一起读书，虽然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他的嘴巴却总是跟着他们一张一合。因此，姐姐的老师讲课时，会不知不觉走到肖七零的跟前，朝着肖七零微笑，肖七零也会迎着老师的目光回报一个微笑。老师见了，感慨地说：“肖小妹的弟弟真乖，从来没听到他哭闹过。”
老师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大个子男生柳明说：“老师，肖小妹的弟弟是个哑巴。”
姐姐见柳明羞辱弟弟，便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才是个哑巴。”
柳明也站起来，指着姐姐的鼻子问：“你说我是哑巴，你有什么根据？如果我是哑巴，我能够说你弟弟是哑巴吗？我说得出来这句话吗？”
姐姐一下子被问住了，气得满脸通红，嘴唇发乌：“你……你……”
老师扭过脸问：“肖小妹，你弟弟真是哑巴吗？”
姐姐摇着头说：“不，我弟弟不是哑巴。”
姐姐说完这句话，脸就更红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可是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开始编造肖七零会说话的细节来。她说：“他只是在学校不说话，他一回家就会和我说个不停，他不仅会说话，还会喊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的声音蛮好听的。”
柳明再次站起来，侧身偏头，指着姐姐的眼睛说：“肖小妹，你撒谎，你弟弟根本就不会说话，不信，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你让他叫你一声姐姐，他叫了，我就当他不是哑巴。要是不叫，他就是个哑巴。”
姐姐再次愣住了。她解下交叉在胸前的背袋带子，把肖七零放到她的课桌上面，然后笑着拍拍肖七零的脸说：“七零，有人说你是哑巴，七零怎么会是哑巴呢，真是鬼才会相信呢。为了证明七零不是哑巴，现在，你当着老师的面，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说着话，嘴里溢出一股幽香，拂到肖七零的脸上，弄得他的脸痒痒的。可姐姐说了半天，肖七零却连嘴都没张一下，只是像往常一样，朝着姐姐粲然一笑。姐姐见肖七零笑了，便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像是要捧住他的笑容似的：“好七零，张嘴呀，快张开嘴叫一声姐姐，七零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姐姐这样说着，眼泪就来了。在她那双盈满了眼泪的眼睛里，肖七零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在她的眼睛里微笑着，他突然想起姐姐最初背着自己上学时的情景。那天，他被绑在姐姐身上，姐姐听课听得正入神，他突然想尿尿。可是，姐姐嘱咐过他，让他上课不要吱声，他只好用腿脚踢了姐姐几下。姐姐听课听得太入迷了，根本就没感觉到他的动静。他不敢叫喊，因为教室里没有一个孩子作声，大家都在凝神聚气地听老师讲课。于是，他又踢了姐姐几脚，姐姐还是没有感觉到。他实在憋不住了，便随着性子让尿一涌而出。尿热把姐姐冲过神来。她见弟弟尿裤子了，便解了背袋，给他扒下裤子，她的手指弄疼了他的大腿，他“哇哇”地哭起来。姐姐把手举起来，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他刚刚放开的嗓子便收住了，然后他对着姐姐高扬的手粲然一笑，姐姐的手臂在他的笑容里软了下来。从此，肖七零在姐姐上课时乖极了。只要姐姐不和他说话，他就待在姐姐的背上，无声无息，其他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姐姐把肖七零不再说话归罪于她背着他上学的缘故，归罪于她自己。
“你倒是喊呀——快喊姐姐——”姐姐的眼泪滚了出来。她盯着肖七零，焦急地等待着他去证实她没有撒谎。可是，肖七零仍然朝她粲然一笑，仿佛他这粲一笑，就是他所要说的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柳明急不可耐地宣布他的结论：“我说他是个哑巴，他就是个哑巴。”
姐姐依然说：“老师，他在胡说，你亲眼看到了，我弟弟他会笑，他能听话，只要是他能听话，他就不是哑巴。他只是不想说话。”
柳明见姐姐仍然不服输，便说：“是的，他不是哑巴，因为他会微笑，他就不是哑巴。”
姐姐的目光透过肖七零的耳朵，像刀子一样刺向他身后那个男孩子：“你连哑巴都不如，你直接就是个白痴。”
“肖小妹！”老师的耐性终于到底线了，“不许骂人。”
“是他先骂我弟弟的，他骂我弟弟是哑巴。”
老师这才笑了一下说：“肖小妹，明明是你骂了他，他倒是没怎么骂你呢。”
姐姐睁大眼睛问：“怎么会呢？他怎么没骂我？”
老师说：“他根本就没说你，他说的是你弟弟。再说你弟弟真的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人，不是哑巴是什么？他说你弟弟是哑巴，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怎么能说他在骂你呢？”
姐姐说：“我弟弟只是不想说话，可是他不是哑巴。”
老师听了姐姐的话，摇摇头，让姐姐快把肖七零背好，继续上课。老师看着肖七零说：“你弟弟倒是蛮可爱的，他恐怕快三岁了吧。”
姐姐一边系背袋的带子，一边点头：“是的，就是今天，他满三岁。”
姐姐系好背袋，径直就走出教室，走出学校，走出老师和柳明的视线，从此再也不上学了。父母问姐姐怎么不上学了，姐姐说：“上学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