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四棵垭,可以看见山下正在修建的公路。三胜将车停在路边,爬上一处稍高的土塬,嘴里骂了一句粗话:“狗日的,想甩老子。”这段时间,三胜常来这里,观望山下正在施工的那条新公路。
“骂谁呢?”
三胜回过头,一时没回想起问话的人是谁。
“真的是有了钱,眼睛就不认得人了。”
“米小东。我还以为你那天夜里掉到河里淹死了呢,一去就没了音讯。”
“这么想我死呀,我死了,你这辆双排座就成了一坨死铁,这条黄鳞蛇也活不回来。”
是呀,这条黄鳞蛇早在米小东走后不到一年就死了。黄鳞蛇,是长浪山人给通向浪塘码头的这条简易公路取的别名。——这条孤独的黄鳞蛇是三胜的,当初他出钱修这条公路的时候,并未想到它日后会反过来咬自己。
公路刚修好的那阵子是与外界连通的,后来下游浪谷电站大坝关闸蓄水,将沅水北岸的公路淹了,这条公路才变成了一条死路。三胜的双排座被关在了里面,出不去。当然,外面的车也进不来。
准确地说,这条公路是三胜为二秀修的。二秀是长浪山最漂亮的女人。
最初起因是因为他的两句说过了头的大话。三胜说:“我要娶老婆,就要娶长浪山最漂亮的女人;再就是修一条公路通到浪塘码头上去。”
要说第一句还有些基础,第二句就真的不靠谱了。
在三胜心里,长浪山的漂亮女人排位:二秀第一,其次是石左兰。这两个女人都喜欢三胜,这才促使他蹦出那句不着边际的话来。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夸海口,也不是只有三胜一个男人,很多人说过,不过没人去认真追底。三胜可没那么幸运,二秀爹说:“要想娶我家二秀,等公路通了,开着车来,我保证陪一车嫁妆过去。”
三胜知道话说过了头,不久就失踪了。
两年后,三胜突然回来,手里还搞到一笔钱。三胜回到村,找来长浪山三个村的村长,说要修一条简易公路通到浪塘码头上去。
三胜说:“我只是牵个头,身子还得靠几位村长推。”
开完村长会,三胜将两年前曾问他公路什么时候开工的人,一一请到家,好酒好烟款待。临散席的时候,三胜突然说:“哦,差点忘了,瞧这酒误事,明天公路开工。”三胜当然没忘请他们来的真正目的,故意弄得漫不经意,在席的人早就忘了两年前说过的话,三胜这么一说,倒使他们回忆起来,骤然觉得这酒喝得有点憋心。
长浪山共三个村,按村承包到段,不到半年时间就将路拉通了。三胜将余下的钱,买回一辆双排座人货两用车,跑运输。三胜的车刚开进村,来长浪山收购木材的人后脚就跟进来。这时,长浪山人才发现三胜这小子精怪。三胜说:“我真不知道收购木材的米小东会来。”
公路修到浪摆村的时候,三胜与三位村长意见发生了分歧。三胜要求将公路修进村,路线选择从二秀家门前过,三位村长则坚持从村头扯直。三胜的态度非常坚决,完全没有商量余地。一位村长突然想起两年前二秀爹说过的话,同另外两位村长通了气。村长们醒悟过来:“三胜,你小子还蛮记仇的嘛。你早说不就成了,害得我们跟你一个劲地驳理。”
三胜说:“哪里呢,我也是考虑公路修进村,装个东西什么的方便些。不就多花点钱,劳些工么,身子都下水了,还留两只耳朵露在外面干么。”村长们会心地笑笑,不再说话。
三胜从县城将车开回来的当天,就将车开到了二秀家门前,一个劲地按喇叭。二秀爹始终没有出来,知道那“叭叭”的喇叭声是冲自己来的。二秀爹没有理会,二秀倒从家里走出来:“三胜哥,你再按我就生气了,给我爹让个斜坡下吧。”
三胜没有立即去提亲,他已经不担心二秀会跟了别人。要是会,这两年早就跟了,不会等到今天。
三胜说过的两句大话都兑了现。通向浪塘码头的公路已经拉通,二秀也只等他一句话就可以娶进屋。长浪山人觉得三胜这小子真的有能耐,不敢再小瞧他。三胜更像只斗胜的公鸡,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梳理自己的羽毛。他的啼叫虽不能叫醒长浪山清晨的太阳,却能将他们的腰包装得鼓实。
好景不长,三胜的这条黄鳞蛇就被打死了。那汪深绿色河水似乎不是在堵这条出山的公路,而是在堵三胜的心。
黄鳞蛇死了,剩下两条美女蛇陪伴三胜。一位绕在身外,一位钻到心里。
三胜做梦也没有想到,二秀也会咬他一口,而且咬在心上。
一天,二秀突然对他说:“三胜哥,我想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看着二秀一本正经的样子,三胜知道可能有重要的事情。这段时间,他就隐隐觉得二秀有心事,在有意避着自己。
“我问了,你必须回答。”
“你还没问。”
“先答应。”
“好。我回答。”
二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三胜。他看见有盈盈的泪水在二秀的眼眶里涌动。好一阵,二秀说:“三胜哥,如果我已跟过别的男人,你还会娶我吗?”
三胜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在外两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是谁!”三胜咆哮……
等三胜稍稍冷静下来,二秀接着说:“是谁已不重要,你只需回答会不会再娶我。”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三胜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你说过,要回答我的,男子汉说话就得算话。”二秀似乎显得很冷静。
二秀的冷静与不屑,再次激怒了绝望的三胜:“滚吧,婊子!”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二秀的脸上。
二秀的背叛,让自信而霸道的三胜心情坏到了极点。公路被回涨起来的水封死,规划中会有一条新的公路连通,但二秀跟过别的男人,却将三胜的心牢牢堵死了。
三胜还没缓过神来,二秀要嫁给石左山的消息就在长浪山传开了。三胜这时才想起,二秀说的那个“别的男人”原来就是石左山。三胜不能接受自己女人的背叛,更不能接受一个朋友趁自己不在家霸占自己的女人。三胜找到石左山,将他带到一处悬崖边,说:“左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杂种跟我玩阴的,趁我不在家搞我的女人,算个卵!今天,老子不和你一样玩小人阴招,明着来。”
“你要横来,不怕你,但我有话说。”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等会儿就没机会了。”
“我没有跟你玩阴的,我是喜欢二秀,但你在外面两年我并未动过她。”
“真的就想不通,二秀怎么会相上你这种没卵用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都不敢说。”
“你不信可以找二秀对质。我的话说完了,三胜你硬要蛮来就放马过来。”
二秀与左兰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扭打,左山满脸是血。二秀冲上前护住石左山,左兰向前抱住三胜。二秀大声说:“三胜,你给我听清楚,不是左山找我,是我找的他!如果你还记不得,我就再说一遍!”
三胜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开着他那辆绿色的汽车,在长浪山这条孤独的公路上来回疯狂奔驰。有时还故意左扭右拐,横冲直撞,谁遇着都远远躲开。老人怕被三胜当成二秀爹,年轻人怕被三胜当成石左山,女孩子则怕被三胜当成二秀。一句话,三胜浑身冒着火,谁都怕惹火上身。
看着三胜一天醉醺醺地将车开得像高山上滚石头,东倒西歪,石左兰心里就越发难受,不知该怎么去劝他。三胜的女人做了自己的嫂子,算起来自己也是帮凶,如果这个时候去劝,肯定会更糟糕。石左兰心里又急又痛。
三胜、二秀、石左兰分别住长浪、浪摆、浪鼓村,以四棵垭为集散地,相隔均不到五里地。四棵垭有四棵高大的松柏,浓荫蔽日,是路人休息歇足的好地方。在清浪七中读书的学生,每周都回家一次,返校时,他们都喜欢在这里聚集,然后相邀结伴而行。
四棵垭其中一棵松柏树背后有一块平整的石板,是二秀最先发现的。如果因事不能等到三胜一起走,她就捡来一枚小石头,在这上面写道:三胜,我先走了,来追我。二秀。
三胜看见留言,就会拔腿追赶。
这个秘密后来让石左兰知道了。她也捡起一枚小石头,留言:三胜,我先走了。落款也是二秀。
三胜满头大汗追上的当然不是二秀,是笑翻了腰的石左兰。后来,二秀就长了心计,在留言上做暗号:将二秀写成一秀,然后在“一”字上面放一个石子。石左山喜欢二秀,当然也不想二秀与三胜一块走,在上面留言:二秀,我先走了,来追我。三胜。
二秀追上的也不是三胜,是石左山。
这个游戏玩到不满半年,他们就毕业了。
告别了学生时代,也就不再玩这种游戏。三胜开始称石左兰为篮子,石左兰叫三胜杏子,杏子应该装在篮子里。可是,三胜总是忘不了二秀给他做的那个暗号。最终三胜将自己的压寨夫人选定二秀,不光是因为那个灵犀通心的暗号,主要还是他心里的那股子山寨王意识在作祟:自己的老婆应该是长浪山第一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