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无论心里是否有鬼，脸上一定都戴着壳。或像佛，或像神，又或像罗汉。你敢信这壳吗？穿过这层壳，你能找到鬼吗？小心前行，仔细观察。
——老姜
1.度假村摸底
位于昌宁区的九龙昌盛温泉度假村，的确是前两年集体拆迁后，村民们凑钱搞的产业。反正地皮没成本，镇政府又支持，所以解决了拆迁村民的劳动就业问题。
负责调查顾三儿家人、同事和工作单位的同志反馈回来信息，度假村里养着60多名服务员，其中顾三儿的新婚妻子就在12个人的VIP俱乐部精英服务小组里。另有一个10人的保安队伍以及6辆车，有接送客人的小巴，也有轿车和越野车，车辆型号也没有什么规制，一看就是随意凑出来的采购清单。
任支带着侦查小组，姜老师也在队伍里，一起去度假中心摸摸情况。戴猛和华生并没有参加这次排查，毕竟公司里还要上班，很多事情等着处理。作为科研伙伴，像这样出现场的情况，三年来姜老师已经参加过几十次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村落式度假村建筑。大门被修成了黄绿色琉璃瓦覆盖的牌坊，是近几年流行的粗糙仿古文化设计。整个度假村并不大，有四栋方桶形的灰色建筑，楼都是新盖的，其中三栋使用绿色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另有一栋硕大的楼顶牌匾上可见“VIP俱乐部”，玻璃幕墙是金色的，看着尤为显眼。
市局的三辆车依次停在迎宾主楼门口。一位副镇长带着若干人等，早已站在门口迎接，其中还有三个人穿着警服。这个迎接，就是标准的官场规矩了，任支不禁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种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更不喜欢公安以外的各种官商人员介入到案件调查的过程中，那样容易出现干扰。
分管司法的副镇长尽管在级别上比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略低，但现官不如现管，在昌宁镇上所有跟司法有关的重大事务，都由分管副镇长来出面对接，镇长和区领导在刑事案件侦查过程中不露面，也很正常。只不过，不管什么官员一出面，就把这件事情搞得形式上正规很多，也复杂很多。
任支一众人等下车，副镇长比较客气，笑容可掬地向前迎了几步，和任支握手后，寒暄的同时，依次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总经理大概见过世面，知道自己的员工出了事情，肯定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调查，对度假村来讲无论如何是件麻烦事，故而满脸堆笑地对着每个小组成员点头哈腰，只盼着能在接下来的事件中少受点折腾。昌宁区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大队长来了，还有一位警察就是昌宁镇派出所所长，也跟在欢迎的队伍里。派出所是最基层的执法机构，平时要负责地面治安，也要负责出现的刑事案件。任支率领专案小组到度假村调查，又是这么大的案子，估计基层的相关领导和干警压力也很大。任支和分局副局长、大队长他们都很熟，只是和派出所所长不熟，短暂念旧之后，任支特意握住了所长的手，看着他笑道：“这个案子麻烦，少不了辛苦你们基层的同志，要多费心了。”
所长姓钱，看着也是彪悍风格的大汉一条，只是身体有点发福，但能够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壮，魁梧体格的底子还在，脸上一道明显的疤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刚毅。钱所长摇着任支的手道：“请领导放心，我也是案子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见惯了的，熬得住。但凡有用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讲完这句话，钱所长方才抬起眼睛，看着任支队长笑，眼中、脸上很是热切。由于长期在一线接触民众和各种烦琐的事情，所以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群，都是他们负责维持安稳的。那些老百姓很怕的“混社会”的狠角色们，见到派出所的人表面上也都恭恭敬敬，因为自己的生意和收入，还得指望着这些人不要太过为难。所以，长期浸淫在民间的基层民警气质，和一线那些负责专业业务，如勘验、抓捕、讯问的刑警气质，有很大差别，因为他们更擅长跟复杂人群打交道，而且还是灵活机动花样百出地打交道。难得这位钱所长脸上并未见油滑之色，言谈举止间散发着刚正不阿的气质。
副镇长只是简单客套地欢迎了一下任支和随行，然后就解释说自己下午还有个镇党委的会，不能多陪，一再道歉，吩咐度假村的总经理陪同大家往贵宾休息室落座喝茶之后，便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开。剩下的就只有公安系统自己内部的兄弟，以及度假村的几个人。看到这么多穿着制服的警察，度假村总经理有点紧张，额头上稍稍冒了些汗。钱所长递给他一张纸巾，微微笑道：“老顾啊！你紧张啥，我们都是来查案、办案的警察，又不是土匪强盗。”老顾用纸巾擦去额头的汗，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改为一副故作镇定的客套神色，不过前倨后恭的姿态和飞快响应的小步跑动，还是显得巴结。
大家在会议室落座后，分局副局长领衔向任支汇报：“前几天一发案，我们就按照市局要求，第一时间跟进协查了。这次老领导亲自来，我心里有底很多。目前，我们已经组织调取了所有涉案时段内第一案发地点周边的监控录像，可惜因为监控分区升级，恰好那段时间轮到南环大街区域，所以没有拍到案发过程，只有升级前后的状况记录。”尽管这是老消息，但听分局的同志再次确认，众人心中还是不免失望了一下。最关键的证据现在没有了，剩下的工作只能从人的身上进行突破。
分局副局长继续汇报道：“另外，我们也查了顾三儿的背景信息，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您和兄弟们先喝点水，我这边已经交代好，我从分局带来的人、派出所的人，还有度假村的保安队、服务员，包括整个度假村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会积极配合市局调查。区里领导和分局也都表态全力支持，提供一切资源，争取尽早破案。”
任支笑道：“我们哪还有时间休息，直接开始吧。这次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对顾三山身边的人员进行排查走访，寻找一些线索。虽说这案子现在市局支队直接负责，但你的辖区还得偏劳你们。不用留在我这里客套，你和分局的兄弟们就按惯例来，撒出去干活吧。”这应该是任支在基层的时候惯有的风格，所以分局的人点头称是，即刻分头行动。
任支又转头向总经理老顾说道：“麻烦老顾给我们找一间比较宽敞明亮的房间，通风好一点，我们先见见顾三山的妻子。”老顾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应承着“好”。
本以为专案小组会按照常规方案在度假村里按部就班开展调查，没想到第一个要见的人竟然是嫌疑人的妻子，钱所长听了一怔，笑着问任支道：“领导和同志们屁股还没坐热咧，这么雷厉风行就开始了。您看，除了顾三儿他媳妇之外，有没有什么其他人要问，或者有没有什么其他事情，需要我来安排？”两手握在一起，恭谨又不失积极。
任支笑笑，摆摆手说：“老钱跟我们一起吧，你的地面，你最熟悉情况。”钱所长边笑边点头，表示听从领导安排。他按照任支要求，把一行人带到了VIP俱乐部的大楼里。钱所长和总经理老顾一前一后，径直领着大家上楼来到二楼的贵宾室。期间老顾尽管一路地客气引导，身形却始终跟在钱所长后面。贵宾室里早就有服务员等在里面，见人来了，就开始手脚麻利地安排落座，并给大家倒茶。
任支坐定，吩咐服务员不用倒水，请他们出去之后，开口跟老顾说：“老顾啊！我们是来办案的，不是来开会，也不是来度假，你不用按照接待标准来应付我们。再说，案件在侦查阶段，知情的人越少，越有利于侦查推进，所以你不要客气了，这些标准的接待流程，你吩咐下去，都省掉。”老顾忙点头称是，自己也识趣地走出门外，安排度假村的人不要来打扰。
任支又对钱所长说：“钱所长，看来你对辖区管理的单位都很熟。我年轻的时候也在派出所干过一段时间，当时可做不到你这种熟悉的程度。这是敬业的表现，值得年轻的基层同志们学习！”说完转过头去跟马大队和小孙交代道：“老马，人来之后，你和小孙主问，我们都看看。”
马大队和小孙的组合搭档，审过很多大案要案嫌疑人，突破了很多不开口、难开口的硬茬。像受害者家属这样的普通人，他们一般不会亲自出马。但这次的案子，闹得动静太大，现在又发现了顾三儿的问题，恐怕必须得高度谨慎，用最好的矛戳戳层层叠叠的盾。
2.貌合神离的美女媳妇儿
没一会儿，一个40多岁的女人身着套装进了门，胸口别着名签，上面写着“领班——秦淮天”。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目测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脸庞上散发着年轻肌肤特有的细腻的光泽，身着一件及膝旗袍，身材凹凸有致，两条修长的小腿配上高跟鞋，显得人亭亭玉立。平心而论，这个姑娘不仅仅是漂亮，她的身体里还散发出一股让人心神荡漾的能量。
风韵犹存的领班大姐进门的第一件事，是不慌不忙地用眼神把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快速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钱所长脸上，刚好老钱正在看她。钱所长见她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脸微微一板，指责道：“看什么呢？不知道这些都是市局来的领导吗？”说到这里，用手把大姐的目光引导向了任支，介绍道：“这位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任支队长，是我的上级领导，需要向刘菲菲了解一些顾三儿的情况。你要好好配合，明白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加重了很多，声音也严厉起来。
钱所长话音未落，领班大姐立刻就明白了这屋里谁是最重要的角色。她脸上瞬时间绽放出妩媚的一笑，快步趋近任支的身边，作势要半蹲下去放低身体伸出手，一开口就是客套：“哎呀！这么大的领导，我们小老百姓可是难得一见，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领导您好！”
任支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老江湖，不慌不忙打个哈哈，还没等对方靠近，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待大姐站直身体才跟她握了手，随即立刻抽手分开，一指远端的一个沙发说：“给你添麻烦，例行调查，感谢配合。你先坐在那里，我们先跟嫌疑人的家属了解一些情况。”说完，看钱所长还拎着热水壶忙着给几个人的茶杯添水，便朝着他笑起来，说道：“老钱不忙活了，屋里就咱们几个人，你不要见外，也坐下看看，听听。”
老钱依言放下水壶之后才发现，留给自己的座位就只有远端的一个空位，正在领班大姐的旁边。老钱身体停在原地好几秒钟，似乎很不情愿地迈起脚步走过去，目光炯炯地盯着领班大姐。领班大姐倒是满面春风的，见钱所长过来立刻站起来，双手搭在腹前，规规矩矩地弯腰鞠躬，口称：“钱所长好！”
老钱跟她客气也不是，冷面相对也不是，就轻轻点了头自顾自地坐下，目不旁视。
领班大姐见他这样的神色，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到老钱坐定了，方才屁股一扭，摆出标准的服务业端庄姿势坐下。她不敢直视老钱，但又想从钱所长的神色间嗅出些味道，便微微侧了脸，用余光打量着他此刻的情绪。但最终也只看到一张冷冷的脸，没能看出个端倪。这样一来，就只有顾三山的妻子刘菲菲一个人，站在房屋中间。小姑娘彷徨地频频望向领班大姐，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两人都没想到，一进屋就被立刻隔离得这么远，虽然还在一间屋里，却因为角度和距离的问题，没法互相交流。这样的阵势，让刘菲菲心里有点慌。
马大队从任支的眼神里领命，开口接管局面，平和着脸问道：“坐下吧。你是刘菲菲吗？”
小姑娘双手搭在身前，低着头，脖子修长，仿佛有点害羞的样子。她并没有抬头，而是循声转向马大队，颔首轻声应道：“是。”双手开始对捏着手指，双腿并拢得很直。在及膝的修身旗袍衬托下，年轻的曲线如同一件艺术品。
小孙向她重复道：“坐下说话。”刘菲菲这才坐在椅子上，并拢双腿偏向一侧，手臂伸直、双手交叠按在小腹前的旗袍上，依旧低着头。这样规矩的娇羞坐姿，倘若在“小白”眼里，那必定是非常美丽、温婉而妩媚。然而在场这些人，都是常年和各种邪恶人格的犯罪分子、狡猾多诈的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看惯了演戏和伪装，便也不会那么容易为一个坐姿所触动。这种判别能力，的确要用时间和教训来积累，因为你对面的人，可能好也可能恶，简简单单地选择相信对普通人无所谓，对侦查人员可能就意味着纵容罪犯，甚至自我伤害。
“顾三山认识吗？”
“嗯，那是我……我……老公。”刘菲菲有点迟疑，只是一个轻轻的点头动作，头还是没有抬起来。这副逆来顺受的娇弱样子，是很多男人打心眼里疼爱的类型。姜老师却觉得好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早期香港电影里那些还有基本廉耻感的失足姑娘。
“你们俩几天没见了？”
“呃……”姑娘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悄悄地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但很显然，她心里并不知道究竟应该停在哪根手指上，最终只好攥紧拳头，没有回话。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姑娘抬起头，睁着大眼睛茫然地望向马大队和小孙警官，摇摇头，又望向屋里其他人。这是她第一次抬头，目光飞快地在每个人脸上闪过，最后扭头望向领班大姐的方向，目光停了下来。领班大姐冲她微微一笑，颔首表示鼓励和安慰；钱所长则剜了她一眼。看到钱所长凶狠的目光，她赶忙扭回头，继续保持着低头的状态，手臂按在大腿上，脊柱撑得笔直。
“顾三山现在在市公安局。他前天早晨报警投案说，早晨在回家的路上，”说到这里，马大队放缓语速，一字一字地说道，“他杀人了。”
刘菲菲这下很吃惊，猛地抬起头，先是张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向马大队和小孙二人，快速闪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往返了好几次，不敢相信她刚刚听到的话。随后，她又把目光降下来，却依然向左向右闪烁着，睫毛微微颤抖。老姜注意到这一瞬间的反应，是真的惊讶加恐惧，眉头的蹙起在细嫩的皮肤上显得很明显，慌乱的眼神决然演不出来，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涉嫌犯下了杀人重罪。这个惶恐不安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刘菲菲再次抬起头，转动身体向后，望向领班大姐的方向，看神色，应该是在向领班大姐询问她是否知情。领班大姐流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轻轻摇摇头，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说她也不知情。一旁的钱所长却只是皱紧眉头盯着她，只是和刘菲菲没有什么目光交流。
刘菲菲扭回头，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拳头捏得紧紧的摊开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把眼睛闭上，这次并没有低着头，而是皱紧眉头在思考这个突然传来的消息。她非常震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认识的人竟然犯下了杀人罪，还是自己的丈夫。陡然间，她睁开眼睛，快速往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见钱所长脸上很凶的样子依旧盯着她这边，便赶忙转回身，身体往前一探，问道：“顾三儿杀人了？”言罢，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停留在这个状态宛若一只惊诧的小鹿。这就奇怪了！前面的惊慌失措是真实的，而此刻的震惊则是表演的，还是肥皂剧里业余女演员的水平。老姜不由得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这个诡异的转换是怎么发生的？
马大队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并未接话。小孙也看到了她遮掩嘴的动作，嘴唇不明显地一翘，问道：“你的爱人顾三山报警投案，说自己杀人了。”得到确认后，刘菲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右手放下，又把双手搭在身体前面，轻轻往回挪了挪脚尖，低下头，脸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只知道捏着手指。
小孙也没料到她竟然是这个反应，竟然并不继续追问自己的丈夫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问她：“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摇摇头，只是那么矜持地坐着，也许是因为旗袍遮不住膝盖，还踮起一只脚尖，努力把双腿并拢，如同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说的那样，像一只鹌鹑。她依旧低着头，颀长白皙的脖颈藏在微耸起的肩膀里，手臂舒展地撑在膝盖上，但始终没有说话。
马大队问她：“你也不想知道顾三儿现在怎么样了？”
刘菲菲好像想起来重要的事情，忙抬起头，夸张地忽闪着大眼睛，表情非常惶恐地应道：“我害怕。他平常挺胆小的，怎么会杀人呢？警察叔叔，你们会不会搞错了？”
马大队告诉她：“我们也希望他没有杀人，可惜他自己承认了。找你来，也是了解一下关于他平常的情况。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钱所长听得仔细，目光始终注视着刘菲菲，右手紧紧地抓住自己膝头的裤子，凝神听她怎么答，连呼吸都控制得极为细长。
“最后一次……是四五天前吧，我俩一块儿来上的班。”刘菲菲回忆道。
“当时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
“没有，都挺正常的。”
“后来一直没见过面？”
“是。我们在两个部门，忙起来根本就见不上面。”
“平常顾三儿几点下班？”
“我……不是很确定，我们不在一个部门，上下班时间不一样。”
“你俩结婚多久了？不知道上下班的时间吗？”
听到结婚两个字，刘菲菲的神情出现了变化。她几不可见地微微撇了撇嘴，视线落向一旁，一瞬间流露出些许的轻蔑。过了一会儿才应道：“也没多久，春节后拜的堂。”回答完这个问题，似乎神情平静了很多，又恢复了之前矜持乖巧的样子，解释道：“主要是我的工作时间没规律，顾不上。”
见她仍然不问顾三山的案情，小孙提醒她道：“刘菲菲，顾三山自己向警方交代，是前天凌晨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碰瓷的人，激烈冲突后，一怒之下杀的人。”
“啊？凌晨哪能有人碰瓷？”刘菲菲脱口而出。
她的话音被钱所长突然爆发出的咳嗽声淹没。钱所长赶忙用手捂住嘴，用力地在喉咙间清嗓子，朝任支这边点头表示歉意。
刘菲菲话锋一转，问道：“那……他杀人……要判多少年？”神色间眉头微蹙，很是害怕的样子。
这个反应好奇怪，前一个问题质疑得很有道理，却突然转而关心刑期，根本没打算替自己老公辩解或者争取什么，仿佛杀人的事已经在她心里成了既成事实。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他说是碰瓷的，应该就是碰瓷的吧。他特别老实，还胆小。”
“胆小？胆小还敢杀人？”马大队声音稍微一重，威力就渗出来了。
刘菲菲倒淡定，没有害怕，也没有说话。
“他自己向警方交代，是凌晨两点下班，5点开车出发回家的。”
“哦。”刘菲菲就这么应着，眼皮也没抬一下。
“他平常都几点回家？”
“都……都有吧。”
“当时你在干什么？”
刘菲菲脸霎时间红了，头和脖颈微微向斜后方转了一点，旋即又停下来不动，抿紧嘴唇怯怯地答道：“在上班。”手开始捏弄自己的裙边。
“半夜凌晨的，还上班？上什么班？”
“嗯，没办法。有的客人特别讨厌。”讨厌两个字被拉长了一点，是掺杂着嗔怪的抱怨。
领班大姐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慌，她依稀看到刘菲菲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心地向旁边钱所长看去。钱所长表情凝重，腮帮子上的肌肉隆起，目光炯炯地盯着刘菲菲。
“平常你的工作，都这么辛苦吗？”
“不知该怎么说。秦姨很心疼我，不算辛苦。”说到这句话，她转过头去，看到领班大姐有点慌乱的神色之外，也看到了钱所长的眼睛——一触即闪，她看到了怒火。
“有没有特别难缠的客人？”
“……”这次刘菲菲没有说话，脸更红了些。
钱所长这时一拍沙发扶手，开口就训斥道：“刘菲菲，你老是看看看，看什么？警察同志问你话，你不要支支吾吾。有没有什么客人特别难缠，名字叫什么？”语气严厉得吓人。
旁边的领班大姐也赶忙飞快地插话道：“菲菲，你看我干什么？警察同志问你话，你就照实回答。别老看我，好好回答问题。”
刘菲菲身体一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答道：“没有，没有。”
钱所长复又坐回去，鼻孔里呼出一股长气，全然没有注意到任支看他的目光。坐回之后，他才觉得自己刚刚冒出来问话有点出格，便朝着任支讪讪一笑表示歉意。但此刻，任支并没有注意他，因为小孙继续在问刘菲菲问题。
“你觉得，以他的为人，被逼急了会杀人吗？”
“会吧。”
“你不是说他胆小吗？”
“……”小姑娘又不接话了，似乎游离在这对话之外。
“他平常有打过架吗？”
听到这个问题，刘菲菲抬起头来，轻轻一笑，显然特别轻蔑地说道：“其实我们认识时间也不长，不是很了解，但确实没听说他敢打架。”说完又补充一句，“平常村里谁冲他横点，他都赶紧赔笑，不敢得罪人。”说罢，还歪了歪头，甜美的笑容配合眨动的眼睛。
“他平常玩手机游戏吗？”
“不知道，应该不玩吧，他可土了。我平常会玩，我‘撸啊撸’级别可高了！”说起这个话题，刘菲菲刚刚矜持的劲儿突然就没了，一脸的兴奋像个学生，自己补充道，“我之前还做过主播呢！”
小孙也兴奋地配合道：“哟！是吗？我也玩英雄联盟，你网名叫什么？没准我还看过你的直播呢！”
小姑娘很骄傲地说了个名字，说自己有很多粉丝。小孙记在笔记本上。
钱所长这个时候，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提醒她道：“回答警察同志问题，不要东扯西扯。”但刘菲菲还处在兴奋的状态，全然没有在意。
“他的手机密码你知道吗？”
“不知道。”
“顾三山的罪名如果真的成立，恐怕会判得很重。你如果知道什么重要的信息，一定要告诉我们，这样对你对他都好。”马大队做了一个收尾的问题。
一提起这个话题，刚刚的矜持立刻又上了刘菲菲的身，她雅致地收敛起姿态和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全凭警察叔叔做主。”
小孙觉得这样的谈话，并没有取得太多有效信息，决定要敲一敲她，要不然总是劲儿不对，便问道：“你俩感情怎么样？”
刘菲菲的第一个反应，是皱了皱眉，但随即换上笑脸，回答道：“我俩刚结婚，怎么能不好呢？小伙子很好的，人也老实，也爱我。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我也没想到。希望警察叔叔帮忙，别判得太重。”
“他平常都爱吃点什么啊？”小孙话锋一转，既是拉扯，也是对上一个问题的验证。
“啊？……”刘菲菲没能答出来，尴尬地左右扭了扭身体，调整了下姿态。
“他平常最喜欢干什么？”
“玩游戏，哦不是……看电影吧。”刘菲菲的屁股底下似乎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
“最近看的一部电影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哦，他可能自己去看，我不知道。”被逼问得窘迫，刘菲菲眼神开始变得慌乱。
小孙话锋再次一转：“刘菲菲，我们也问了顾三山这三个问题。他可是对答如流，而且对你的事情回答得很详细。你爱不爱他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他特别爱你。你俩好像差得有点多啊！”这一句差得有点多，没有指明到底是什么，但却让刘菲菲的下巴微微扬起来，眉毛也抬高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看她这个反应，小孙挑明了问题：“你自己说，你爱他吗？”刘菲菲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答道：“当然爱啦！不爱我能嫁给他吗？警察叔叔这么问人家，好奇怪。”说罢，用手捂住嘴，嗤嗤地笑。
“巧了，我也正要问你呢，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啊？爱他什么？”刘菲菲就算不这样挑衅地反问，小孙也要追问细节的。最好用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细节逼问。
一句话问得刘菲菲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咬了几秒钟嘴唇之后，方才迟疑道：“我老公是朋友介绍的，我觉得他人挺老实的，又有正经工作，就嫁了呗。”说完这句话，低下头，偷着侧眼向领班大姐的方向瞥了瞥。
顺着这个目光，小孙也望过去，嘴里的话却问向刘菲菲：“顾三山最后交代说，他之所以报警，是因为怕你受到伤害。你觉得会有人要害你吗？”
刘菲菲一脸轻松的样子答道：“没有啊！哪能呢？公司和秦姨都很照顾我，平常的客人也都有礼貌。再说了，还有公安大叔日常保护我们呢！”说完，扭过头去，朝着领班大姐和钱所长的方向颔首微笑，很有礼貌的样子。
这一次，老姜清楚地看到，她的目光和钱所长的目光碰撞了一下旋即分开。刘菲菲的笑容里不全是客气和感谢，还有那么一点得意，而钱所长则张了张嘴唇，眉头锁得更紧了。
3.似乎找到了鬼
马大队和小孙警官也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决定结束这次询问，便向任支请示。
任支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点头，做个收尾：“刘菲菲，你给警方提供的情况，并不是非常清楚，甚至有一部分有点模糊。这样，我们分成三组，分别谈，不要互相干扰。”
听到任支的话，钱所长的右手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眉毛情不自禁地挤压出了深深的皱眉纹，眼神深邃，望向任支的脸，等待分配任务。旁边的秦淮天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任支队继续说：“小孙，你换个地方，带上一位女同事，跟刘菲菲再好好谈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阐明利害，让她明白现在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保安队那边，由马大队带队。那边人多，姜老师也跟着，多人谈话你可以好好看看。”眼睛望向姜老师。老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站起身来走到任支身旁，耳语了几句。
任支点头，默契一笑，拍了拍老姜的手臂，示意“明白”。然后转头叫了一声：“老钱！”钱所长正等着，任支一叫便忙不迭地答应。任支说：“老钱，得麻烦你一趟，我跟你一起，回你所里，调取一下昌宁镇的治安情况记录，尤其是近半年的洗头房、按摩房和大型度假村里发生过的治安案件记录。时间紧，任务重，咱们得争取在晚饭前，找点有用的信息出来。”
老钱想了想，嘴里只说出一个“好……”字来，又把话咽回去了，点头说道：“我这就回去办。您也一起来吗？太辛苦了，您就在这休息就好，我回头查完信息给您汇报。”
任支手一摆，打个哈哈道：“那哪能呢？我也是基层上来的，知道你们辛苦。我们一起，能快一点。走吧。”
几人开始行动，临分开之前，姜老师把马大队和小孙警官叫到一处没人的角落，小声说：“我觉得，老钱的状态有点奇怪。他和刘菲菲对视了几次，眼神里不全是疑惑和盘问。尤其刘菲菲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表现过于紧张了，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流露出不安。刚刚跟着任支出门的时候，你看他的行走姿态，似乎连腰也直不起来，跟刚刚见面的时候大不相同。我推测，他在这个过程里产生了很大的心态变化，任支也有这个感觉，一会儿孙警官单独和刘菲菲谈的时候，可以试试这个方向的问题。”小孙警官点头，马大队深深地看了老姜一眼，也点头表示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