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刚刚说的这些话，你们还不信吗？我好害怕，我好为难，我已经吃了很多苦了！求求你们，相信我说的吧，不要再提问题了。我的脑子已经快炸了，只能记住这些东西，你们问的这些细节，我编不出来啊！
——顾三儿
1.预审询问
姜老师、戴猛和华生，跟着负责测谎的女警官一起向办案区走去，他们会在监控室里观测预审的过程。女警官和姜老师很熟了，一直在聊些测试指标的细节。
华生趁着这个时间，跟戴猛商议道：“戴总，我有一个硕士的同学，现在在厦门那边做手机恢复提取软件，公司目前在国内排名前三。刚才那个手机信息删除有点奇怪，我能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吗？”
戴猛想了想，觉得专案信息随意向外透露可能不合规矩，就问华生：“先问问支队领导的意思，如果他们需要，可以把你的同学请过来，我们让市局正式批准一下，这样透露案情甚至调取物证比较方便。我知道你同学所在的那家公司，业内口碑确实不错，虽然和市局用的厂商不是同一家，但也许各有所长也说不定。看看人家时间是不是方便。”
华生称是后，开始给同学打电话。
当他们到达办案区监控室的时候，预审刚刚开始。
马汉大队长这次亲自上阵。这位老兄宽下巴、粗脖子，目光凛冽，因常年跟各种亡命徒打交道而在脸上刻下的痕迹，稍微一动就能让人看到狰狞，特别适合扮演彪悍凶狠的角色。华生心中暗暗称妙，刚刚还是爽朗的大汉，在嫌疑人面前一站，全身上下的气质就已经是活脱脱的匪首了。
跟马大队搭档的，就是之前负责汇报的那个贴皮寸年轻人。一进到审讯室，他的精气神也立刻变了一副模样，刚才还是严谨的有司职员，现在全身上下的玩世不恭，已如蟒入地穴，安稳的书卷气里隐隐透着霸气和痞气，贴皮寸的英气里按捺着一股坏劲儿。
透过监控，华生看到，嫌疑人手和脚都被铐在讯问椅上，低着头，疲软无力地瘫在椅子里，看不清脸色，只能看到挑染成黄色的头发，脏兮兮的；瘦弱的肩膀耸着，瘦弱的小臂上文着一只廉价的虎，粗糙得像暴走漫画，完全没有力量感存在。这副样子更像是生活温饱都不稳定的小混混，和华生想象中的冲动、残暴相去甚远。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惯例的问题，尽管警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但还是有这么一问，既是符合规范讯问，也是给嫌疑人立规矩，最重要的作用还有一个，那就是可以观察一开始嫌疑人的对抗基线。
这个叫作顾三儿的年轻人无力地抬了抬眼，眼神中没有什么希望，让人觉得他的眼睛里灰灰的，并不盼着给自己争取个什么好态度、好结果。
不过，看清楚自己对面的两个陌生面孔后，顾三儿还是先挤出了一脸笑容，那笑容非常勉强，露出发黄的牙齿。他双手开始不断轻轻搓弄着回答道：“顾三山。”
“有外号吗？”
“顾三儿。”
“家住哪里？”
“昌宁区顾家庄小东村三排3单元202。”
“案发前在哪里上班？”
“在昌宁镇九龙昌盛温泉度假中心当保安。”
“家庭情况？”
“我爹死得早，家里还有我妈和我媳妇儿……我们今年春节正月初八结的婚。”讲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地抿起一点，几不可见，视线也飘走，似乎在那短暂的时刻沉浸在某种愉悦的回忆当中。
“你母亲和你爱人，分别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妈是农民，没工作。我对象跟我一个单位，也在度假中心，在温泉VIP俱乐部做服务员。”
嫌疑人从问答开始，就抬起了头。华生能清楚看到他的脸，之前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说到刚刚才结婚的时候，表情非常奇怪，除了嘴角带着隐含的笑意之外，眉头还有轻微的蹙起。由于眼睑没有闭合或睁大的动作，所以华生不能判断他这是悲伤还是恐惧的情绪反应。他望向姜老师，姜老师没有看他，却竖起右手的大拇指，表示这个细节他也观察到了，然后手掌向下压了几下，示意继续观察。
“今天早晨为什么报警？”
“我杀人了。”
“说详细一点，把整件事情讲清楚。”
嫌疑人似乎知道有此一问，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眼睛闭上了。
他准备了几秒钟，缓缓开始叙述，语气依然无精打采：“今天早晨5点左右，我从单位借了辆车回家。开到南环大街的时候，因为马上要右转，所以并入最右侧车道。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所以我的行车速度较快。突然，路边有一个人在我减速准备拐弯的时候，从人行道上加速往我车上跳。当时我的行车速度较快，也来不及刹车，那人一下就被撞飞了好几米。我吓坏了，心里想是不是遇到碰瓷的了，要么就是想自杀的，太倒霉了。正当我准备下车看看情况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了，吓了我一跳！他大喊着管我要钱，说我把他腿撞断了，而且还向我这边跑过来。我一看，不是腿断了吗？还能跑！妈的，肯定是碰瓷，这大半夜的，太晦气了！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我就下车跟他打起来了。那孙子不禁打，没一会儿就被我干在地上了。我着急回家，也不怕他讹我，心想反正有监控，就是打官……呃……就是诉讼也不怕，就上车回到驾驶室。没承想刚挂上档，那孙子疯了似的朝我车轮底下扑，我没来得及停，感觉车身颠簸了一下，应该是轧到他了。当时给我吓坏了，又气又怕，我犹豫了一下，就加油开走了。”说完这一段话，本来像条死鱼一样的顾三儿，脸色不由自主的有点红晕了，音量也有起有伏的，看得出有点激动。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全程闭着眼睛，眼球却并不平静，能看得出来微微转动，且频率很快。华生脑海中“叮”的一声，响起了警示音，单凭这个眼睛的微弱反应来看，就知道有不对的地方出现了。“我的行车速度较快”，华生玩味着这句被顾三儿重复了两遍的话，心里暗道“书面语特征也太明显了”。
顾三儿一口气说到这才睁开眼睛。他小心打量着看了看就立刻缩回了目光。面前两个警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也没有要提问的意思，他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喘出来，咽了口口水。等了一会儿，发现两位警官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便觉得哪里不自在，揣测着这是不是在等他继续交代。迟疑了一下，顾三儿再次闭上眼睛，继续说道：“我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开出去几分钟，还是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还有良知，就调头往回返。没想到，那家伙还在刚才那地方，这次好像站不起来了，就趴在那大声嚎。那会儿太阳还没出来呢，听着特别瘆人。一见我的车回来了，就朝着我爬，说是让我轧死他！我很害怕，但是更生气，心里一使劲儿发狠，就决定弄死他！于是我把车停好，从车上找了两件衬衣，下车先把他拖到一棵树底下，用一件衬衣把他两只脚踝绑在树上，看他挣扎，我还踢了他几脚。再用另外一件衬衣，把他脖子勒住，使劲儿勒，得有一分钟，我觉得他没气了，才松的手。”他讲的时候，一直闭着眼，越是讲到后面，眼睛闭得越紧，似乎讲得非常吃力。
华生看得很清楚，在讲到“决定弄死他”和“使劲儿勒”的时候，奇怪的是这人的身体上并没有自然伴随有发狠的肌肉运动，只是在脸上表情加重，眉头蹙得更紧。这个恐惧或者悲伤表情才有的特征，伴随着讲述行凶过程细节，有点奇怪。也许恐惧可以解释得通，但就算是心里因为杀人害怕，在讲到怎么勒死别人的时候，既然情绪强烈了，身体的肌肉也必然应该随之增强发力。
讲完过了一会儿，顾三儿才睁开眼睛。他先是睁开一条缝，依旧小心翼翼的，仿佛不太敢睁大似的，在看清楚两个警察的面孔之后，才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华生注意到，这期间，顾三儿眉头的形态一直没有太多变化，始终向上抬起。
华生不由得奇道，他在怕什么？或者他在难过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害怕法律的惩罚，通俗点说就是怕打官司、怕警察叔叔，或者是为自己的遭遇难过，可以解释得通。但是，这个神态始终保持不变，完全没有受到他自己的表述影响，这一点很奇怪。
微反应有一个最基础的准则，那就是语言和情绪匹配可信度高，反之可信度低。这一点华生很清楚，尤其是刚才他讲述情节的时候，语言里的内容有明显的惊讶、愤怒、凶狠、恐惧等多种情绪，但眉眼之间的表情却没有任何随之而来的变化，这肯定是讲不过去的。
2.情激杀人
顾三儿的眼睛只睁开了一会儿，又闭上了，他似乎精神很差，同时又在自己调整情绪。他继续用相同的语速和声音讲道：“我觉得我杀人了，做了最严重的错事，必须向警察自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嘴角微微地颤抖起来，一张脸像轻微触电了一样，一瞬间呈现出好几种表情变化。
华生心念电转，快速闪现了顾三儿刚才的那些面部颤动和表情，那些疼痛、恐惧、悲伤和喜悦混杂的变化，让华生感到既清晰又困惑，清晰的是表情的每一帧变化和它们代表的情绪感受，而困惑的是造成这些情绪的原因。为什么顾三儿在讲“我觉得我杀人了，做了最严重的错事，必须向警察自首”这句话的时候，会一瞬间迸发出那么多的情绪，还那么强烈！如果只是对杀人感到懊悔和畏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悲伤无力的状态为主，委屈、疼痛和些许愤怒也可以允许存在，但喜悦是来自于什么心理活动？更重要的是，这一大段表述都是经典的单向表达，没有人干扰他，没有人刺激他，他在最后都想到了什么，能让心理变化如此复杂！
在华生眼里，那段奇怪的表情的快速变化简直可以被评价为“过瘾”。在普通人脸上，在实验室里，在那些城市上班族的面孔上，哪能看到这么复杂且快速的表情。他望向姜老师，看到姜老师盯紧监视器上顾三儿的面孔，眼睛有规律地持续眨动。
马大队和小孙觉得他的情绪有点奇怪，在他说完话之后，也不能再继续沉默，两个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怎么开口。
小孙警官摇晃着头，翻了顾三儿几眼，特别不待见地哼着问他：“哟嚯！这么说你还是个好人啊！被人无辜碰瓷，一怒之下为民除害，杀了人之后还会主动报警，还是大老远地开进城里来带着尸体报警？”语气里的揶揄讽刺非常明显，没打算隐藏。
顾三儿听警官发话了，还是好话，一点儿也没有在意语气里的意思，而是给出了勉强的笑脸，答道：“我真的是好人，长这么大，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害怕那些鸡啊、鱼啊临死之前的挣扎。我杀了人之后，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责任，于是我把他的尸体装上车，一路开到城里，结果堵在三环上。我觉得我很倒霉，心里怨恨，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实在气不过就把车停下来，把尸体扔在路上，想让其他车也撞到他。结果大家都绕得远远的，很小心的样子。一想到自己这么倒霉，一辈子就这么毁了，还是毁在一个碰瓷的人手里，我非常气愤，就开着我的车——我要把车开到他身上才解恨，让他做鬼也被我的车轧着，让他为自己碰瓷而永远不得翻身！”
戴猛听到他讲鸡和鱼的细节，觉得这一两句出现在这里，极有可能是真的，便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些内容。而华生特别注意了他的全身反应以及表情变化。顾三儿在讲这段话的时候，双腿不由自主地并拢在一起，向回收缩；两只手没有发力的动作，也是向回收缩贴近躯干；脸上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球可以看得出在眼眶里快速小幅度地抖动——身体冻结反应，面部恐惧表情，上下一致都指向恐惧情绪，但嘴里说的却是“气愤”！
马大队开口，声音像粗粝的金属摩擦：“顾三儿，我喜欢你的态度！痛痛快快的敢做敢当，是条汉子！”
顾三儿看马大队认可他，松了一口气。他这种久在江湖底层混迹的小孩，从小没少吃亏，被强硬的人认可是一直以来希望的事情，所以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同时，他也在观察，想知道马大队后面会怎么说。
马大队问他：“故意杀人罪本来就是重罪，你在三环上这么一闹腾，属于典型的情节严重，至少判你无期。年初刚结婚，好日子刚刚开始。还把人绑在树上勒死？下手这么狠、折腾这么大干什么，悔不悔？”
顾三儿一听到“无期”，立刻眉毛一皱，身体几乎从椅子上蹿起来，提高音量道：“警官，不对。我属于‘情激杀人’，这可是从轻情节！而且我有自首，我配合警方调查不给警察找麻烦，我态度好，这些都是从轻情节，最多应该10年啊！”
这个理直气壮的状态，和他之前死气沉沉交代案情的样子，突然变了好多。
马大队嘿嘿一笑，往前探了身体，撇着嘴角逼视道：“哟！小子！没看出来你懂得还挺多。看来之前研究过刑法啊！你给我说说看，什么叫‘情激杀人’？”
顾三儿被问到这个问题，眼睛自然开始向上翻转，又快速眨了几次，一边回忆着一边回应道：“‘情激杀人’就是我本来没想杀他，是他做坏事逼我、挑衅我，惹恼了我，我一时冲动没控制住自己才杀的人。”
马大队根本就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立刻质问他：“那在三环上抛尸、用车轮子轧在人身上，也是情激之下？”
这一问，顾三儿立刻噤了声，脸上再次出现了恐惧表情，而且非常强烈。他用眼睛向自己的两侧快速扫了个来回，就好像在提防着周围有人要害他一样。
华生看到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点焦急，大概就是想上厕所而不能去的样子。最让华生理解不了的，就是那份突然强烈的恐惧，应该不是怕老马说的话，也不是怕之前提到的无期徒刑。他到底在怕什么？
马大队对贴皮寸帅哥交代了一句：“小孙，给他讲讲，什么是从重，什么是从轻！”
小孙先咧嘴一笑，然后才开口，跟朋友聊天似的，漫不经心道：“三儿啊！你其实挺明白的，从重从轻还真就是你的表现决定的。你说你自首、配合调查，不给警察叔叔添麻烦，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好小伙子，是我瞧得起的兄弟。我帮着你跟检察院、跟法院说，这小伙子态度好，应该从轻。”
老马突然插了一句，声音跟打雷似的：“但你要是表面上挺顺从，心里头不服气，乱说话，这可就不是好态度了。自己说过的话，要负责任，想清楚了再说，不要让我们费劲儿。懂吗？”
小孙作势赶紧拦着，对老马说：“你吓我一跳！别那么凶，再吓着小孩。”说罢，又继续笑眯眯地对顾三儿说道：“警察叔叔也不傻，是不是？我问你几个问题，都解释清楚了，就是好孩子，就是配合调查，就能给你算自首。”
顾三儿被两人的配合搞蒙了，不知道严厉和友好的两人，哪个是真的。他咽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闪着希望的微弱光芒。
小孙警官问：“第一个问题，你几点下班的？怎么5点钟开车回家？”
顾三儿点一下头，熟练回话道：“我们有两班，分别是凌晨两点和下午两点交接班。我是凌晨两点交的班。本来想一下班就回家的，结果被队友拉住玩了会儿游戏，一晃就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小孙警官快速追问：“什么游戏？”
顾三儿被问得一怔，视线立刻向下躲开小孙警官的目光，稍微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道：“手机上的游戏，就是打扑克那种，我们坐一桌儿。”说完这话，快速翻着眼睛偷瞄了一眼。
一直注视着屏幕的几位，互相对了一下目光，大家默契地注意到了“手机游戏”。既然是大家一起玩，必然是联网的，如果真有这个过程，手机上的记录就不难查到。小孙双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观察室里立刻有一名干警布置人力去调取相关人手机上的数据。如果这小子瞎编，其他队友的手机里没有同时段的流量和数据存储，那就很容易判断他在说谎。按照华生的观察，这个时间段顾三儿肯定不是在玩游戏，因为撒谎的痕迹太明显了。玩手机游戏之类的说法，是纯粹被挤出来的答案，估计顾三儿没想到小孙会问得这么细。
小孙问：“为什么借单位的车开回家？你自己没有车吗？”
顾三儿脸上的神情松下来了，一脸的讨好笑容应道：“警官，这是常事。我们那个度假村有好多车。前几年集体拆迁，在镇政府的鼓励和支持下，我们村好多户合伙开的度假村，买了车接送客人。都是自家的车，不计较的。”
小孙则连停顿都不留，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说开车的具体路线、途经时间点，还有撞人、斗殴、返回杀人的具体位置、时间。”
顾三儿一边听，神色又慢慢变成没有表情的脸，只是规律性地眨眼，听得非常仔细。虽然小孙问的是路线、时间这样的细节，而且还强调了两遍，但警察话音刚落，他立刻接话纠正道：“警官，不是撞人和斗殴，是那家伙碰我的瓷，我是情激自卫。”
马大队眉毛一立，眼睛一瞪，磨铁般的声音震得天花板嗡嗡作响：“你要不然宣布自己无罪吧，我现在就放了你？”
他这么一吼，顾三儿立刻萎缩了下去，窝在椅子里不吱声了。
看顾三儿应声蔫下去不说话，马大队训斥道：“撞人还是碰瓷，别说你说了不算，就是我们警察，也只负责查明事实收集证据，最后法院说了算。狂什么！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出去？”说着往前迈了两步，作势要给他解手铐。
顾三儿当然知道不会真给他解手铐，所以讨好一笑，卑微地应道：“不能，不能，哪能呢！我知道我犯罪了，我只希望警官能按照从轻情节办我。”这时候，华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顾三儿全身上下都没有异常，只有一双手不经意地往怀里藏。这个躲避的动作，难道说明他不想被解开手铐？如果是被马大队的声势所震慑，应该全身都有躲避和收缩的小动作。这种全身的无所谓姿态里，却只躲一双手，挺有意思的。
3.作案过程还原
小孙不让他插科打诨，追问：“5点左右，从九龙昌盛温泉度假中心出发。然后呢？具体的路线和时间。”
顾三儿应道：“就是我每次回家的那条路。”说完眼皮一耷拉，闭嘴不出声了。
小孙耐心问：“具体说说，给你机会，要把握住。”
顾三儿皱了一皱眉，空白了得有十几秒钟，还是开口说道：“从度假中心出来，先沿着龙昌路往南，大概开10分钟，然后上湖滨大道向西再向南，大概开了六七分钟，就该左转上南环路了。南环路上刚开了没多久，要拐弯的时候，碰到了那家伙。”讲完具体路线，喘了口气，立刻又提起一口气，神色变得生动起来：“是我倒霉……”
小孙的经验立刻判断出来，这是要岔开话题，赶紧阻止道：“别说没用的。撞人之后，车在南环路上停了多久？连撞人带打人，直到开车逃离现场，一共多长时间？”小孙心里，这辆车能一直处于监控升级的空白区，始终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8分钟。”顾三儿连想都没想，立刻说出了一个非常精确的时间，然后他自己继续答道，“然后我右转沿着风渠路开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心里实在太乱，最后决定还是得回去。咱是好人，有良知……”
小孙不想听他瞎扯，打断问道：“回到出事的地方是几点？”
顾三儿一点都没犹豫：“5点35。”
小孙一笑，追问道：“记得这么准确？你自己算算，跟你前面说的时间对得上吗？”
顾三儿眉毛一扬，下巴一抬，说道：“肯定没错！我算过的。”
“8分钟”的精确就已经很突兀了，现在干脆直接说之前已经“算过的”。这小家伙心浅，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实话。
华生走到姜老师和戴猛身后，悄悄地指了指顾三儿，两个人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从刚才一开始闭着眼睛讲“案发过程”开始，华生就注意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他的那段叙述中有的地方文字非常书面呆板，和随意松散的口语混用，就有加工的痕迹。现在竟然连关键时间这样的信息都能承认是之前算过的，这样看来就很明显了，顾三儿之前说的内容肯定编排过，有备而来的。在场所有人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小子撒谎属于不太谨慎的那种类型，不走心，不难搞定。
马大队并没有当场戳破他，越过这个破绽继续追问：“然后呢？杀人花了多少时间？几点从事发地点开出来进城的？”
“警官，我真是情激杀人，你没看到对方的样子，特别像僵尸，连喊带叫地爬，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一阵头脑发热，就把对方给勒死了。最后都收拾完了，看了一眼车上的表，当时不到6点。”
小孙问：“为什么要开车到城里来报警？为什么当时不在现场拨打报警电话？”
顾三儿没有回答，审讯室里突然就安静了。
顾三儿视线向下，可以看到眼珠左右微微转动着，眉头皱得很紧，后来干脆就闭上眼睛，还保持着皱紧眉毛的样子，很吃力地偷偷吸气。几秒钟之后，才怯怯地抬起头，忐忑地回答道：“我觉得毕竟是杀人了，事情这么大，不能是我们镇上派出所能处理的，应该向市里的警察局投案自首。”
监控室里面，有警察扑哧一声笑出来。
华生却愈发觉得有意思，因为顾三儿刚才说那理由的时候，应该不是回忆，而是现编的！如果这个理由是真的，完全不必如此紧张！现在看来，像时间、路线这种说辞非常熟练，但是刚刚关于报警的这个问题，却说得迟疑、吃力。对于正常人来说，线路和时间记不清很正常，为什么决定报警却绝不可能忘记。
马大队抿紧自己的嘴唇，脸色狰狞起来，和小孙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决定先不细究这个问题，小孙继续问道：“第一次撞人的过程，还记得吗？”
“记得的，记得的，那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时是吓死了，现在是恨死了。”
“怎么撞上的？车子的什么位置，撞到了死者身体的什么位置？”
“哎哟！这……我可真不记得了。我当时吓坏了，这么细的细节记不清了。”
“好好想想，一共撞到了几次？”
“就一次。后来是轧过去的，没有撞。”
“你确定只撞了一次？”
看到马大队犀利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气息，再看到旁边孙警官的坏笑，顾三儿觉得可能哪儿不对，就改口道：“我记得清楚的只有一次，也许我当时太害怕，或者太生气，还有撞到的记不清了。”
小孙幽幽地甩给他一句话：“顾三儿，别给脸不要脸啊！我明确告诉你，如果有第二次撞击，那就是故意伤人，而不是人家碰瓷！前有故意伤害，后有蓄意谋杀，你这罪名轻不了。”
顾三儿神色立刻大变，立刻改口道：“一次，我绝对没有故意撞他，肯定只有一次！”
小孙警官把手里的尸检报告往桌子上一摔，告诉顾三儿说：“想好了再编！知道公安机关会尸检吗？知道什么是尸检吗？尸检结果显示，死者身上被撞击的次数，至少两位数。你要是想再加一条伪证罪，就继续编。”
顾三儿的脸变灰了，僵在那里不停地眨眼，肩膀和手臂开始轻微地抖动，呼吸也加剧一些。他的脑子肯定不够用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厘清自己的思路，试图把刚刚让自己跌跌撞撞的“陷阱”梳理清楚，但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很快放弃了。顾三儿干脆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然后低下头，肩膀和手臂抖动加剧。
华生知道，这是恐惧情绪的表现，对自己之前的谎言以及之后面临的刑罚产生的不可抗拒的恐惧——要的就是他这种状态！不负责任的信口胡说时，往左往右都给他拍死，无赖也不敢随意撒谎。
小孙顺势而上，提高音量问道：“当时还有谁跟你一块儿动手了？是不是还有别的车、别的人也开车撞他了？”
这一问，让顾三儿竟然浑身一震。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拳头紧紧捏住，弯下脊柱把头埋得更深。
华生暗道：“强烈的自我抑制，他所隐瞒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
看他接近心理崩溃，小孙再加一问：“为什么后来把手机里的内容都删了？”
一听这话，顾三儿立刻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吃惊道：“啊？我没有啊！我没删过！”
姜老师和华生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同时说：“这是真惊讶。”
马大队一拍桌子：“你再给我装！还不说实话？你说没删就没删了。看看你说的这些话，这都是什么态度？！我负责任地告诉你，再不管好自己的嘴，再信口胡说，你的罪只能更重！”声音大得吓人。
顾三儿这次没有萎缩，没有害怕，保持着瞪大的眼睛，看看马大队，又看看孙警官，身体向前一挪，跟马大队回应道：“警官，这个我真没骗人，我没删过手机里的内容。我报完警，就一直坐在车里等警察来，再没有碰过手机。”
马大队看他嘴硬，咬紧了牙，狠狠盯着他，眼神逼得顾三儿低下了头，不敢再那么强势。
这就匪夷所思了。在对方已经被前一个问题搞到弱势心理状态的前提下，没必要为了这个问题撒谎。况且姜老师和华生都可以确定，那份惊讶和意外，是真的，演不出来这么完美。
不是他删的，那会是谁删的？关键是，为什么要删，删除的信息为什么这么重要？
半晌，顾三儿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低下头，用非常微弱的气息和音量否定道：“警官，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别的车，没有别的人。就是他碰瓷，我自己、一个人、一辆车，撞到他、打了他，后来又返回来杀了他。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认罪，什么罪我都认。”
华生看到，顾三儿的脸上，面如死灰，眼睑都没有力气扬起了，一脸的绝望。
马大队又貌似凶狠地问了几句，见他半天不再搭理，便叫进来一个警察看护着他，防止他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然后和小孙警官一起来到监控室。
大家简单交换了意见，尤其是顾三儿哪些地方是背词、哪些地方是现编，所有人都可以确定，面前的这个顾三儿的供述，其实是在说谎。最关键的几个问题说不清楚，比如撞人的细节、冲突的具体过程、报警自首的选择动因。华生还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认为顾三儿试图隐藏的那份恐惧，应该指向了一个更加让人恐怖的真相。
姜老师和任支耳语了几句，任支点头，姜老师推开审讯室的门。负责看管顾三儿的警察见他进来，彼此交换了下目光，若无其事地退出了审讯室。此刻，屋里只剩顾三儿和姜老师两个人面对面。
